从《周易》看儒道关系
2020-01-02高嘉遥
高嘉遥
一、中国思想史上的《周易》
《周易》成书的年代很早,最初是用来卜筮的,因此,行文带有卜筮的特点,内容以解说卦象为主,体例也因此与流传下来的其他著作不同,而与其他著作相同的是,《周易》也反映了当时的历史事件、社会背景以及人民的智慧。《周易》中包含了我国古代的智慧,书中用自然规律来推演社会人文规则,将自然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并以此来教化百姓。“《周易》形成于殷周之际,由文字和符号两部分组成。文字包括卦名、爻名、卦辞、爻辞、用辞。卦辞六十四条,爻辞三百八十四条,用辞两条,共四百五十条,是《周易》文字的基本部分。这四百五十条文字的内容包括重大历史事件、农牧业生产、军事、政治、社会生活以至谚语、歌谣等,范围及其广泛。”[1]
《周易》的内容看上去是卦爻的解释,从中可看出吉凶,用以趋吉避凶。但在卦爻辞的相互联系和推演之中,已经不仅仅是预测的断词了,还包含了我们需要具备的品质、当我们处于不同位置时应该怎样做等内容。《周易》不但具有了教化的作用,还可以成为人生的行事指南,此时《周易》已经不再局限于卜筮的功用,也是古人从天地万物中悟得的智慧的体现。“《易经》的卦爻辞已经借助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结构组织成立一个系统,不再是一堆毫无联系的占卦材料。《易经》也不再是单纯作为史料保存的占卦记录,而是后来占筮提供参考和推论的依据。这些特点都是卜辞所不具备的,这是《易经》能够发展出哲学思想的内在原因。”[2]这正是《周易》不断传承,能够成为中华文化精粹的原因,也是《周易》在儒家和道教的历史发展中备受重视的原因,《周易》中的很多道理直到今天依然适用。
作为“六经之首”,《易》对儒家影响颇深,道教的养生也与《周易》息息相关,因为对《周易》的重视,在古代就形成了《周易》学。“《周易》学在古代形成了专门学问。有人统计,汉代以后诸史著录的《易》注有好几百种,加上史志未著录的和近代著作,可达千种,仅《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的就有一百八十五种,存目三百一十七种。按流派分,有注重象数的汉学《易》和注重义理的宋学《易》。两派著述中都有一些文字考释,至今仍可参考。近代学者摆脱象数、义理,直接从经文出发,钩稽古史资料,探讨思想内容,开辟了《易》研究的新方向。”[3]儒家思想的发展中,有很多经学家对《周易》做了注释,道教史上也有很多《周易》的注释本,后来收入了道藏中。除了这些直接对《周易》注释的书,还有许多著作中渗透着《周易》的思想。儒家对《周易》的阐发多重于义理,即说明其中的道理,发挥《周易》智慧中的教化作用,强调我们应该培养的品质。道教则重于象数,不止是在卜筮上,还应用于养生中。儒家与道教思想颇多不同,在《周易》的历代注释中可以明确看出不同,也可以找到很多根据。
《周易》的主要注本有:“一,东汉郑玄《周易注》(辑本),是汉代最有代表性的注本。二,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集汉唐三十五家注,集唐以前汉学《易》大成。三,魏王弼、晋韩康伯《周易注》,‘尽扫象数’,以老子学说解《易》,为后来宋学《易》奠定了基础。”[4]此外,还有一些注本没有列出。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孔颖达编纂的《五经正义》中的《周易正义》用的即是王弼的注本。孔颖达是唐代的经学家,选择《周易》注本时却采用了“以老子学说解《易》”的王弼注本,从此处或许可以看出古代学者的胸怀,只择优秀的著作使用,没有“门户之见”。另外,在历史上儒释道三教合流十分明显,不只是儒家与道教思想相辅相成,儒家与道家思想之间或许也并不存在森严的学派壁垒,只是思想倾向有差异。
二、《周易》不可为儒或道所限
《周易》除了本身作为“六经之首”外,儒家的其他经典中也有其身影,如《论语·公冶长篇》“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5]。这一句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周易》,但是在《论语》注本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到“性与天道”正是在说《周易》:“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也。”[6]《史记·孔子世家》又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也。’……孔子五十学《易》,惟子夏,商瞿晚年弟子得传是学。然则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易》是也。”[7]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孔子对《周易》的智慧十分看重,翻阅次数极多。而孔子作为儒家的圣人,《易》又为“六经之首”,可以说从儒家的源头上,《周易》就被放在了一个核心的位置。《周易》的学问在流传、发展中,和儒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恰好和道教发展也宿缘很深,作为探究儒道关系的连接点也就十分合适了。
“《太平经》,综述其旨,属佛教教义尚未传入前我国本有的各种信仰。最初的作品当在张道陵前,且三张所创立的五斗米道,属长江流域的巴蜀地区。此《太平经》的作者遍及全国,主要为黄老道所信奉,后为黄巾所取法。究其取法的理论,早在利用易学,如有关天文地势的意象合诸方位次序,用干支卦爻以记录时间等等,莫不引入。要而言之,盖本孟、京易而随意用之,可见《周易》在当时具体应用的情形。或忽略《太平经》中所依据的易义,仅知儒家所传的经义,实未了解《易》本属卜筮书。且阴阳五行之理殷周之际已结合,尚可能更早,必舍五行而求仅重阴阳的《周易》,未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以社会学、民俗学角度治《易》,于汉代当重此《太平经》。”[8]《太平经》是道教最早的经典,在道教占有重要的地位。由上述记载可知,在道教经典编撰的伊始就已经带有《周易》的很大影响了,不得不说,《周易》是与道教思想联系紧密的著作,恰与前文所说相合。此外,引文中提到我们应当同时重视“《太平经》中所依据的易义”与“儒家所传经义”,二者不同,却又相辅相成,互为补充。这是易学研究的态度,当我们通过《周易》来探究儒道关系时,也应当持有这样的态度,即将儒家和道教思想放于平等的位置,以客观的态度得出结论。《周易》不应为儒或道所限,通过客观对比说明儒道关系或许更有价值。
《周易》是儒是道的争论是存在的,甚至同一史实在不同学者那里也会得出相反的结论。有学者认为《周易》不是儒家文献,所举史实为秦始皇焚书:“迨秦始皇统一天下,于三十四年(前二一三年)有烧书令,‘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而儒家典籍莫不被焚。此毫无可疑的史迹,明确说明《易》非属儒家的文献,故能相传不绝。”[9]在李学勤主编的《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周易正义》序言中则说:“及秦燔书,《易》为卜筮之书,独得不禁,故传授者不绝。”[10]《周易》编入经说明此处被认定为儒家文献,传授不绝则因为《周易》是卜筮之书,却并不能说明不是儒家文献。这里可以看出,儒家思想对《周易》中的卜筮内容并不看重,道教思想对《周易》的阐发和应用则更为重视卜筮,以至于《周易》因为是卜筮之书而没有被认定为儒家之书而被焚烧。对《周易》研究侧重点的不同,可以看出儒道两家的思想特征差异。上文所述对卜筮的重视程度不同,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周易》是卜筮之书,这样看更像是道教的文献,但尊儒术斥百家之后,《周易》反而更受重视起来:“凡读儒书者,未尝不可读《易》,故自武帝(前一四零-前八七在位)尊儒术斥百家后,易学非但未被排斥,反而更受重视,而其内容渐为儒家的经学所囿,亦即《十翼》逐步固定。”[11]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周易》中的思想是中华文化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在历史的长河中,儒道两家都很重视对《周易》的研究,因此,对《周易》的研究不但能够体现中华文化的总特征,也能通过儒道两家对《周易》的观点差异看出儒道两家的思想差异。这种学派上的差异,借由研究共同的文本对象而显得尤为明显。
“汉司马谈学《易》于杨柯,何于元光年(前一三四年)被征,官大中大夫,然谈主黄老,可证易学本身未可为道或儒所限,亦不应为地域所限。”[12]如前所述,《周易》具有的包容性不应为某一派思想所束缚,也不应为某一地域所限制,就其本身的研究而言,每一派别的思想、每一地域的思想都是平等的,不应轻视任何一派一处。回到本文的论题,则应得出这样的结论:“故以易学论,应客观分析各种易著的得失,绝不可以儒道是非之。”[13]
三、从《周易》看儒道关系
儒家和道教的很多著作虽然都与《周易》有关,关涉的是同一本著作,但往往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这反映出儒家和道教思想倾向的根本不同,二者往往重视《周易》思想中的不同角度,而又呈现出一者轻视某一角度,另一者重视这一角度的特征。由此得出,儒家与道教思想同根同源,在相同的历史时期中,相互对立,而又相辅相成,二者相互影响、交织、融合,却又保有各自的独立和特点,呈现出巨大差异。
具体地说:道教思想比儒家思想更重卜筮。“夫易者,象也。爻者,效也。圣人有以仰观俯察,象天地而育群品,云行雨施,效四时以生万物。若用之以顺,则两仪序而百物和;若行之以逆,则六位倾而五行乱。故王者动必则天地之道,不使一物失其性;行必协阴阳之宜,不使一物受其害。”[14]《周易》本是卜筮之书,与道教思想颇多相合之处,但《周易》中除了卜筮的内容外,还有很多人伦事理的智慧,这也正是注重教化的儒家重视《周易》的原因之一。“圣人有以仰观俯察,象天地而育群品,云行雨施,效四时以生万物”便是圣人悟得的智慧,《周易》注疏中也有圣人以此设教的内容。“及秦燔书,《易》为卜筮之书,独得不禁,故传授者不绝。”[15]经学研究者对《周易》是卜筮之书的观点也是认可的,但《论语·雍也篇》中有孔子直言“敬鬼神而远之”的句子:“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也。’”[16]孔子在这里对神秘事物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儒家传统也不像道教思想中那么重视卜筮,那么,孔子为什么对一本卜筮之书如此看重?或许可以说明《周易》之中除了卜筮之外有很多有益内容值得挖掘,多到甚至不那么重视卜筮的孔子仍然对《周易》抱有极大的兴趣。这说明《周易》的智慧是极深的,不止体现在卜筮上,还体现在其中阐发的道理上。在这一点上,儒家和道教思想各持一端,相辅相成,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学术倾向,倾向于其中之一,但却不应该轻视二者中的任何一个。
道教思想重象数、养生,儒家思想更重义理阐发。“朱子之有得于《参同契》,年已六十九岁。惜朱子未读虞氏易,汉虞翻早已用纳甲注《易》,正合意象的消息。若与先天图相似,尚有方位的不同,通此方位而列入坎离,即陈抟发明先天图之功。合诸人生内气的周流,固可相似。然同为周流又有不同,朱子取少阳老阴与老阳少阴的不同策数,合于反身的消息,以当阴阳出入呼吸的不同,凡人生之生长与衰老,理确有可通处,而此策数之变,即虞氏易中的‘否泰反类’。外以示世事之治乱,反身而得出入无疾之复,此朱子所悟得。以易理喻此不平衡得循环,确可相应于《参同契》之理。然道者既轻视朱子之所说,儒者又小视养生之道。”[17]此处可见,道教思想重于象数,儒家思想则更重于义理。“以上四部汉代名著,尚继承先秦时不同地域的各种易义,义在发展《二篇》、《十翼》,亦即以象数为主,然每为经学家所轻视。”[18]道教思想重往往从象数推至“治身”,儒家思想则从义理推至“治事”,这也符合二者思想整体的特征。儒道两家都对《周易》研究很重视,但研究进路和角度大相径庭。
儒家和道教思想立场有着很大的不同,前文已经提到孔颖达在经学编撰中纳入了“以老子学说解《易》”的王弼注本,虽持包容的态度,但由于不同派别思想的差异,也会导致思想的矛盾产生。《经学历史》有云:“孔颖达在经学思想上的矛盾,后人多有评论,皮锡瑞把孔颖达的矛盾之处归纳为三点:‘曰彼此互异;曰曲徇注文;曰杂引谶维。’”[19]随后,分析了原因:“以其杂出众手,未能自成一家”,“颖达入唐,年已耄老;岂尽逐条亲阅,不过总览大纲。诸儒分治一经,各取一书以为底本,名为创定,实属因仍。”[20]张岂之书中也提到杨向奎的看法:“孔颖达‘从玄学的立场谈神才会有这种动摇,从经学的立场言,对于鬼神又有明确的肯定。’(《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上册)这些见解都说明了经学统一初期的不完善和作者的世界观的不成熟性。”[21]由于孔颖达分别站在玄学和经学的立场,对鬼神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儒家和道教思想差异也明显存在,我们应该怎样处理二者之间的矛盾呢?
儒道在不同时期都在相互对立的同时相互交融着,甚至成为对方发展的动力。“就儒学与诸家的关系而言,《五经正义》又是以儒家为主,兼取佛、道二说的结合体。其学术意义已超出了经学自身的范围……综合论述“道”和“气”的关系正是《五经正义》的新发展,这一种发展给后来理学家开辟了道路。”[22]由此可以看出,儒道关系中,二者相互对立,相辅相成,相互补充,而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不断碰撞、融合着,无论是儒家思想还是道教思想,都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我们需要客观地看待儒道关系,把二者放在平等的位置,加深儒道关系的研究,积极发挥二者有益于现代社会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