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从《耶路撒冷》到《北上》
2020-01-02◎冯妮
◎冯 妮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2014年8月,徐则臣凭借《耶路撒冷》获得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2019年8月,小说《北上》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叙事是一种文化赖以理解自身及过去的形式之一,它们提供了解释后发事件的起源或开端。”①而小说作为现代性文化书写的主要叙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和精神现状。“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②徐则臣作为70后一代的作家,以特殊的文学想象方式表现这一代人对精神归属的寻觅,以“京漂”和“花街”两种主题为代表的系列创作使他打造的文学想象领域具有了文学史的意义。
一、“北上”
“北上”,Northward,向北而行。从单纯的语义表达上来说,它是一个具有方向指向意味的动词,放到文本语境中,意为沿着运河北上。在“清末”和“现在”两条时间线索中,1901年小波罗和谢平遥沿着运河“北上”,名义上是为了切身感受马可·波罗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中国”,实际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弟弟。而“现在”,“我”沿着运河“南下”,目的是追寻与运河历史相关的踪迹。先辈们北上创造了关于运河的历史,后代人南下找寻历史踪迹,命运的偶然指向隐含对谱系的追踪寻迹,一种“寻根”的意味蕴含其中。
“运河”成为小说中共同存在的物象,无声的运河静然流淌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众声喧哗,小人物在水上声嘶力竭地挣扎着,却只发出喑哑的声音,然而,无声之处,蕴含强烈的张力。运河上的女人和男人是被宏大历史遮蔽的一群小人物,他们依运河而生,倚运河而死,小人物在宏大的历史潮流中无迹可寻。“女性几乎在所有的历史记载中都受到忽视,‘被遮蔽于历史之外’”③。
“南来北往的男人多,南来北往的女人就多……江南漕船都要汇集于此,名副其实的‘销金库’。”④《耶路撒冷》中的老何一家人、易长安的母亲、秦环,《北上》中的邵常来和邵秉义父子等等,他们把一生的心血投放在这条运河上,终其一生漂泊于水上,而运河边的女人们却从未留下显而易见的历史记录。南来北往的普通人为了生存置身于运河之上,作为功能配置镶嵌到文本中,从叙事细节中渗透出来,其生存状况才得以窥见。他们在历史中的话语地位使其不具备线性叙事的能力,只能作为叙事的细节和陪衬侧面展示。
二、不连续的线
“线性历史不是记载过去的唯一模式。巴赫金关于小说中时间的多样表征的观念表明:历史不必只关注因果律及关联性,它也能强调不连续性与僭越”⑤,时空关系的不连续性为文本营造了广阔的阐释空间。运河边花街小镇上的故事是在空间并行的横向维度展开的,并通过景天赐的叙述视角勾勒出一张关系网络,串起每个人的成长轨迹。杂志上的散文与小说正文穿插进行,文体的交错并行表现出一种互文性的观照,同时也产生出一种“对话”效果。
而《北上》则是在时间交错的纵向维度展开叙述,一封发掘于运河中的考古报告奠定了小说的历史性基调,以运河为主线,支线伸向具有丰富历史内蕴的小物件,串联起叙事主角。时空关系被打断,叙事呈现一种“复调”结构,由共时性的空间并置到历时性的时间交错。
时间交错带来叙述人称的混杂,在“2014年,大河谭”中,“我”是追踪运河历史的现实主体,到了“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中,“我”是个清末到中国来追寻马可·波罗足迹的意大利人,成为诉说历史的“沉默者”。多样化第一人称的叙事,使“我”具有了两种意义上的话语表达。在第三人称的叙事环节中,各类人物呼之欲出,诸多叙事线索的并置,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新旧时空下的世事变幻在各种细节中呈现。
三、沉默者和异域人
“关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记忆,被看作与一种过去的时间概念——超越生命、永恒——来世有关。”⑥景天赐的死是初平阳走向耶路撒冷的一种精神驱动,隐喻着救赎与信仰。同时,以景天赐的口吻言说童年经验,增添了一种距离关系上的“隔”,更有一种以审视的目光穿透人生的尖刻意味。到了《北上》,马福德的“沉默者说”,同样从故去的人的视角讲述过去的事情。在此,日常生活展示出伟大的力量,一个意大利人在习惯和外貌上越来越像一个中国人,展现了徐则臣独特的文学想象。死者即为“沉默者”,死者的记忆复活于纸上,仿佛具有了凝视时间和过去的强大力量。
马福德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叙述主体,意大利人的身份使他首先是一个异域人。在《耶路撒冷》中,塞缪尔教授作为一个与耶路撒冷相关的契机介入叙事,解释了许多事情的缘由,情节环环相扣,隐含着一种历史性的感召。到了《北上》,这种命运的感召更为深重,外国人的介入不仅推动情节的发展,更关乎一种深刻的文化思考。马福德对中国有着近乎痴狂的迷恋,力图在中国找到精神归属和身份认同。而在我们的乡土社会中,“‘生于斯,死于斯’把人和地的血缘固定了”⑦,这种迷恋对于一个异域人来说,如同飞蛾扑火,只能悲剧收场。整个民族的矛盾投射于个体身上,隐含着深刻的历史内蕴。
四、结语
《北上》扉页上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是对全书历史性内蕴的另一重阐释。这些小人物从未被正面书写于史书上,却又无处不在。他们的生存困境中蕴藏着深刻的历史性,应该被展示在大众视野中。“于无声处听惊雷”,作家书写出他们的历史,成为宏大历史中扑动翅膀的蝴蝶,虽然没有掀起太平洋的巨浪,却也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平静。这种共情能力体现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凸显深切的人文关怀,而蕴含历史责任感的作家情调和格局必将成就经典。
【注释】
①阿雷恩·鲍尔德温著,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
③阿雷恩·鲍尔德温著,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
④徐则臣:《北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
⑤阿雷恩·鲍尔德温著,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
⑥阿雷恩·鲍尔德温著,陶东风等译:《文化研究导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
⑦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