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朱熹的君主观
2020-01-02
(陕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余英时先生在其著作《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中曾阐述了自己对朱熹君主观的见解,他认为朱熹理想中的君主是一个无为而治的虚君。君主只需要以“纯德”作天下之标准,并“选用一个好人作相”即可,其余的事情则由以宰相为首的众官员去做。[1]笔者对余英时先生关于朱熹君主观的见解不完全赞成。通过翻阅朱熹关于君主言论的史料,笔者认为余英时先生的见解忽视了朱熹对君主在治理国家中的重视,以及君臣之间的相互关系。例如,朱熹执着于正君心,认为君主的职责是识相用相,除了实现君主树立“纯德”之标准的理想外,更深刻的原因是朱熹认识到君主在政治中所发挥的决定作用。此外,朱熹理想的君臣关系更是反映了朱熹对于君主在治理国家,实现良好的政治的重要作用和所处位置。通过以上分析,笔者认为,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朱熹理想之君主,是树立纯德,是选用好人作相,但并不是一个无为而治的虚君。
一、君主之形象:道德榜样
“人君以其一身而立极之标准于天下也”[2],朱熹认为,君主应该以身作则,为众臣和百姓树立道德榜样。关于君主所树立的道德榜样内涵,朱熹做了详细阐述,其主旨是“顺天理、灭人欲”,即君主自身行为要符合天理,而“无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2]在此原则下,君主的各方面行为皆达到以下标准,才能算是有德之君:(1)言语动作:“每出一言,则必反思之,此于修身得无所害乎?每行一事,则必反思之曰,此于修身得无所害乎?小而频笑念虑之间,大而号令黜陟之际,无一不反思之。”[2](2)皇室之私:“盖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而夫妇之别严者……其齐体于上,妾接承于下,而嫡庶之分定者……采有德、戒声色、远技能者……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苞苴不达,请谒不行者,家之齐也。”[2](3)用人处事:“择端人正士刚明忠直,能尽言极谏者,朝夕与居左右,不使近习便利捷给之人得以窥司。”[2]以上三个方面是在修身、齐家以及治国三个不同维度中对君主本人的道德要求。其中,修身乃是第一位,“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2],而又“修身之本在于正心”。因此,朱熹认为,使君主成为理想中有德之君的根本方法在于“正君心”,而他为实现这一理想,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3]由于朱熹在朝为官时间较少,向君主进言的机会也就较少。所以,朱熹会尽可能抓住可以为君主进言的机会,以向君主陈述正君心之说。例如,孝宗皇帝即位后,诏求直言,朱熹便向皇帝上书,让孝宗正心诚意。再如,宋绍熙五年(1194年),朱熹受宰相赵汝愚推荐,被任命为秘阁修撰兼侍讲,此职位为皇帝身边的侍从,可以早晚都入宫讲学,这对朱熹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每天都会求见宁宗为其讲学,而所讲之内容皆是让君主正心诚意、修身以治国。朱熹认为自己力量甚微,他将正君心的期望也寄托在了君主身边的近臣。朱熹曾对宰相留正说“伏愿丞相试熟记之,而亟阴求学士大夫之有识虑气节者相与谋之,先使上心廓然,洞见忠邪之所在……然后天下之贤可以次而用……”[2],留正作为常伴君主的宰相,朱熹希望他能与有见识谋略的士大夫一起正君心,使君主成为有德之君,能善辨忠奸、用贤臣。
此外,朱熹还赋予古语“皇极”之新内涵,以作为衡量君主个人道德品质的标准。“皇极”是《尚书·洪范》中的一个概念,在朱熹之前,其主要含义为孔颖达在《尚书正义》中的解释,“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4],是指一种抽象的治国之道。(其内涵较为丰富,但与朱熹“皇极”之义完全不同,由于和文章无关,故不多赘述。)而朱熹将其解释为“盖皇者,君之称也;极者,至极之义,标准之名”[2],即作为君主,给臣民作出典范并且必须遵守的道德标准,而这种道德标准要求“既居天下之至中,则必有天下之纯德……无一些不善”[2]。君主有纯德而无不善,正是“顺天理、灭人欲”的另一种说法。由此,“皇极”成为君主修身立政的要求,而“有纯德无不善”则成为衡量君主道德品质之标准。
试问朱熹为何认为君主之形象应为臣民的道德榜样,并且执着于实现君主成为有德之君这件事呢?文章分析有两点原因:(1)朱熹为道统之传承人。
正心诚意者,尧舜所谓执中也。……至于孔子,集厥达成,然进而不得其位以施天下,故退而笔以六经,以示后世之为天下国家者。……近世大儒,实得孔孟以来不传之学。[2]
在朱熹看来,以周公为界,尧、舜到周初在位的上古圣君贤相皆是“德位兼备”,兼具“内圣”之德与“外王”之才的圣人,此时道统与治统合二为一,所以政治良好,天下长治久安。自周公以后,道统中断,与治统相分离,内圣与外王不复合一,君主皆是有位无德之君。君主只有学习内圣之学,效仿上古三代之圣贤,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努力为臣民树立道德榜样,才可实现良好的统治。孔孟虽继承周公之学,但因未得到君主之位,只能著六经以传道统之学,而无法行道统之实。秦汉以来,孔孟之学中断,“而尧舜禹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2]直至韩愈重申孔子之学,河南程颢及其弟程颐始得孔孟以来不传之绪。由此,传承道统之学的责任便落在宋儒手中,以二程嫡传身份自居的朱熹自然也就成了道统之学的传承人。使皇帝成为有德之君则是传承道统之人的责任,所以朱熹认为君主应为臣民树立道德榜样,并执着于向君主进言“正君心”之说以实现其有德之君的理想,是在履行自己传承道统之学的责任。(2)朱熹认为君主有德、正君心是万事之根本。“盖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2]君主为表率,为臣民树立道德榜样,百官万民向君主学习,如此,每个人都有良好的道德,就能拥有良好的政治。
“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5],朱熹继承了董仲舒的观点,认为若君主正其心,则朝廷百官万民皆正。朱熹将君主个人良好的道德品质作为善政善治的先决条件,在君权至上的君主制度下,提倡通过树立道德榜样对君主行为的限制,君主行使自己手中的权力时不能出于一己之私,要顺天理,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君主暴政的实施。但另一方面,这种道德制约只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并未对君主行为产生实质性的限制,在遇到不顾道德束缚而一味使用强权独裁的君主时则会显得苍白无力。
二、君主之职责:识相用相
职责即是指任职者为履行一定的职能,所负责和承担的工作任务。文章使用职责一词,意在强调朱熹理想中君主所担负的职责、责任。再者,职责一词中包含分工的思想,即有君主之职责,则相对应有宰相之职责。这是朱熹君主观中的一大特点。
“上自人主,以下至于百执事,各有职业,不可相侵”[2],朱熹认为上至君主,下至百姓,人人各有其职。而君主的职责是“论相”,即任用贤能、正直有为的人才为宰相;宰相的职责则是正君心,矫正君主的错误,使君主成为有德之君。“人主以论相为职,宰相以正君为职。二者各得其职,然后体统正而朝廷尊。”[2]“苟当论相者求其适己而不求其正,取其可爱而不取其可畏,则人主失其职矣;当正君者不以献可替否为事,而以趋承意为能,不以经世宰物为心,而以容身固宠为术,则宰相失其职。”[2]如果君主选用宰相时只按照自己的喜好标准去选用迎合自己的人而不选用能矫正自己过错的人才就是失职,而宰相一味的迎合上意,阿谀奉承,不去用孔孟圣学教化君主,则是宰相失职。
君主与宰相的职责是相互统一的。因为在朱熹看来,倘若宰相履行了其职责,以传承孔孟之学为主旨,以正君心为要务,就会使得君主成为贤明有德之君。相应的,贤明有德之君也会履行其职责,选用正直有为之才,以正君心。所以,只有两者都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才能实现纲纪明体统正尊卑有序的朝廷,二者缺其一不可。“君相、各尽其职,就可使朝廷上下有序,体统正而纲纪明。”[2]对于实现理想中良好的政治,朱熹将宰相的力量也参与进来,而不再是只由君主一人之好恶所决定。这里蕴含着分工思想,即若将良好的政治作为一个目标的话,朱熹对任君主之职和任相之职的人分别给予不同的工作职责,倘若都能履行好职责,目标就可实现。
朱熹认为君主的职责是识相用相,既然是职责,即意味着如果失职,君主要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是以体统不正,纲纪不立,而左右近习皆得以窃弄权威,卖官鬻狱,使政体日腐,国势日卑。”[2]君主失职,未任用正直有为正君心之才为宰相,其左右近臣皆是玩弄权术卖官鬻爵之辈,则导致政治腐败、国势衰微,再深一层,国势衰微就有可能会亡国。而在世袭制下,君主亡国是最耻辱的事情。朱熹在这里给君主们敲响了警钟,告诫他们失职的严重后果和难以承担的责任。再进一步考察,为何朱熹认为君主的职责是识相用相呢?在朱熹看来,君主作为人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秦汉以来之君主,皆是有位无德之君。宰相作为常伴君主之人,若能常向君主陈述“正君心”之说,使君主成为有德之君。如此,君主才能制定出利国利民的决策,才可实现良好的政治。另一方面,“乡总于县,县总于州……台者总于宰相,而宰相兼总众职,以与天子相可否出政令”[2],宰相作为官僚集团的首领,管理众职,对朝廷政事的发展有重要影响,只有选任良相以协助君主治国,才能政治清明,国泰民安。
朱熹将君主的职责限定于识相用相,进而突出宰相在实现良好政治中的重要作用,这也是宋代士大夫主体意识增强的反映。因为在朱熹看来,君主应与以宰相为首的官僚集团共同治国。所以,君主选用怎样的宰相辅助其治国,将对国家的发展有重要影响。例如:
神庙,大有为之主,励精图治,事事要理会过。是时却有许多人才。若专用明道为大臣,当大段有可观。明道天资高,又加以学,诚意感格,声色不动,而事至立断。当时用人参差如此,亦是气数舛逆。[6]
在朱熹看来,神宗任用王安石还是程颢,会决定政治的走向,倘若神宗任用了程颢,将政事大有可观。于君主来说,选用良相贤相,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故朱熹将其作为君主所履行和承担的职责。这也是北宋以来文彦博、程颐等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在朱熹这里的延续和继承。
三、君臣之关系:相亲一体
分析朱熹关于君臣关系的思想,其本质是从另一种角度来审视朱熹的君主观。朱熹在君臣关系这一问题上的认识主要是从君臣之间的日常相处方式以及君主与士大夫在治理国家时的关系这两个方面展开的。
“这也只是自渡江后,君臣之势方一向悬绝,无相亲之意”[6],朱熹在表达自己理想之君臣关系时是从南北宋两朝的差异出发的。他认为,与北宋相比,自渡江之后建立的南宋王朝,君臣之间上下尊卑严苛,没有了以往的“相亲”之意。“相亲”,一词中“相”,乃是指君臣之间相互、彼此的互动,“亲,与親义同,本义是父母……由本义引申指亲爱、亲密、亲近、直接接触、亲密可靠的。”[7]相亲之义即是说君臣在日常相处的状态上应该是亲爱平等、相互亲近的。而在治理国家方面,“天下之治固必出于一人,而天下之事则有非一人所能独任者。是以人君既正其心、诚其意于堂阼之上,突奥之中,而必深求天下敦厚诚实、刚明公正之贤以为辅相,使之博选士大夫之聪明达理、直谅敢言、忠信廉节,足以有为有守者……”[2]朱熹认为,君主要选用有才能之臣辅助以治理天下,而臣子则需要有德之君的赏识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二者相互依赖,君臣协作,共为一体,在君主对臣子的主宰和支配的基础上共治天下。因此,总结来说,朱熹的理想君臣关系则是君臣在平等相亲的相处方式下,以良好的政治治理为目标,二者相互依赖,共为一体,即“相亲一体”。
朱熹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长期以来都被认为是君尊臣卑思想的代言人,文章认为朱熹的理想君臣关系是相亲一体,这与以往的观点不同。但如果从宋朝建立以来之国情以及朱熹道统之学继承人的身份两方面分析,有理由认为“相亲一体”为朱熹理想之君臣关系。
宋太祖以武将之身份于五代乱世中登上帝位,为防止重蹈五代之覆辙,建国之初,便颁布了一系列严防武将叛乱的措施,并由此奠定了重文轻武的国策。宋朝以科举取士的方式广纳贤才,选拔官吏,使“士”阶层的政治地位得到显著提高。宋建国之初,太祖便定下“不杀大臣”的祖宗之法。有宋以来,君主与臣子的关系与以往之朝代有着显著的不同,司马光因变法之事与神宗在朝堂之上辩论、程颐坚决要求坐席在朝堂之上讲经、王安石与神宗的千年相知,这些皆是在其他朝代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一方面体现了君主对臣子的重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北宋以来君主与臣子在相处中的平等与亲爱。随着“士”阶层政治地位的提高,他们的自我主体意识也在加强。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胡安国、程颐的“君臣一体共治”,都反映了他们作为臣子,要参与政治,以天下为己任与君主一体共治天下的理想。而这,在王安石这里,也真正得到了实现。身在南宋一朝的朱熹,面对着高宗宠信权相秦桧而与众臣背离,君臣之间没有基本的信任的状况才会发出“自渡江之后,君臣无相亲之意”的感慨。
前文说到,朱熹认为周公之后的君主皆是无德之君,只有在传承道统之学的士大夫教化下,学习孔孟之学以正君心,才能成为有德之君。在这个意义上士大夫的身份是帝王师,以引导君主存天理灭人欲,所以君臣之间应该是师生关系,师生之间的相处是平等、亲爱。而朱熹作为道统之学的传人自然也坚持这一观点。
“古之君臣所以事事做得成,缘是亲爱一体”[6]。在朱熹看来,君臣相亲一体是事事做得成的主要原因,事事做得成,则最终所要做成之事便是实现良好的政治,可见朱熹理想的君臣关系最终指向依然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在现实的君臣关系中,王安石和神宗的相遇相知更是朱熹理想君臣关系的具体实现。“荆公初相,以师臣自居,神宗待遇之礼甚厚。安石性刚,论事上前,有所争辩时,辞色皆厉。上辄改容,为之欣纳。盖自三代而后,君臣相知,义兼师友,了无形迹,未有若此之盛也。”[8]君臣相知,王安石以师臣自居,这是相亲;神宗委王安石以重任,辅助其治理天下,王安石在神宗的支持下得君行道,这是“一体”。所以朱熹言道“王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2]。
四、余论
朱熹理想君主的特征,是一个尊于道统并与臣子相亲一体,能为大臣百姓树立道德榜样的君主。其君主观的逻辑主旨是为其政治理想服务的,君主之形象,君主之职责以及君臣之关系,最终的指向都是实现良好的政治。在朱熹看来,一个符合自己理想特征的君主,是实现良好政治的必然途径。
有宋一朝,臣子主体意识增强,他们认为,作为臣子其责任不再是为君主,而是为国家为天下。以朱熹为例,其君主观虽在言君,而其真正目的却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治国平天下,这正是对孔孟“道高于君”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在道统与君主的关系上,朱熹认为君主应服从于道统,“道”的实现,即作为最终之目的良好政治在现实社会的实现过程,君主这一身份在其中,是实现最终目的的凭借和依据。因此,于朱熹而言,君主的实质身份是其实现政治理想的合作人。至于后来,朱熹思想却成为尊君忠君的“官方”学说,这与后世学者和统治者的改造与选择性使用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