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建阳书坊出版再论
2020-01-02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书坊出版,即书坊刻书,就是书商在所设书坊、书肆、书铺、书堂刊刻书籍。书坊出版一般以盈利为主要目的。坊刻范围很广,内容上以民间日用的历书、字书、韵书、佛像、年画、通俗唱本最多;其次就是童蒙读物、医药书、占卜书、还有适应科举考试需要的类书、制艺(八股文)、试贴诗;也有一些名气较大的书坊刻印正经、正史和子集类书籍。宋代建阳作为当时全国三大出版中心之一,所出版的“建本”“麻沙本”,风格独特,独领风骚。其书籍传之四方,行销海外,影响深远。本文主要就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掌握新材料,对建阳书坊出版业再作探讨。
一、建阳书坊出版盛况及原因
书坊出版是宋代福建图书出版的主流,据资料记载,仅建阳书坊有牌号可考的有余仁仲万卷堂、余彦国励贤堂、崇化书坊陈八郎书铺、虞平斋务本堂、麻沙刘氏书坊等三十多家,甚至出现了一些刻书家族。比如余氏书坊,从北宋就已经达到规模,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评价:“夫宋刻书之盛,首推闽中。而闽中尤以建安为最,建安尤以余氏为最。且当时官刻书亦多由其刊印”,“余氏刻书为当时推重,宜其流传之书,为收藏家所宝贵矣”。[1]宋代余氏刻书又以余仁仲为代表,余仁仲生平无考,文士,绍熙年间,以“余仁仲万卷堂”“余仁仲家塾”名号刻书甚多。他还刊刻了很多经注本,有《礼记注》《公羊传解诂》《谷梁传集解》等,校勘精良、刻印精美。余氏所刻之书,为历代藏书家视为珍宝,余氏书坊出版也是薪火相传,一直延续到清初,仍然一片繁荣。经营六七百年,时间长,刻书多,影响大,实属全国罕见。建阳余氏是古代福建最著名的刻书世家。蔡氏也是建阳刻书世家,代表是蔡琪的一经堂。蔡琪,字纯父,嘉定间刻《汉书集注》一百卷、《后汉书注》九十卷等。
实力雄厚的书坊出版产业已经拥有书版、刻版、印版和装订等工序环节的工匠以及营销人员,还拥有自己的编辑、校对队伍,甚至一些书坊主人还集编、刻、印于一身。实力较弱的书坊经营业务则以翻刻为主。福建书坊还大量接受来自省内外的官、私委托刻书。如咸淳三年(1267),建宁知府吴坚、刘震孙刻印祝穆《方舆胜览》,绍熙四年(1193),桂阳军学教授吴炎刻印《东莱标注老泉先生文集》等。
建阳出版的书籍上自六经,下至训传,坟籍大备,且行四方者无远不至,而供举子课读及场屋夹带用的讲章类书籍,更是百倍于经史,出版书籍数量居全国之首。据方勺《泊宅编》记载,在北宋元符、建中靖国年间(1098-1101),举子就已经知道“建本”,并能以此纠正杭州州学教授在出题时使用版本的错误。可见,北宋时期,建本就已经在全国各地传播。有些建本甚至传至高丽、日本等海外国家。
建阳书坊出版主要集中在麻沙和崇化两地,两地风景优美,景色怡人。南宋刘克庄《崇化麻沙道中》一诗写道:“经行爱此人烟好,面俯青溪背负山。半艇何妨呼渡去,小桥不碍负薪还。远闻清磐来林杪,忽有朱栏出竹间。此处安知无隐者,卜邻容我设柴关。”[2]两地书坊林立,热闹非凡,又称“两坊”“书林”。南宋祝穆《方舆胜览》载:“麻沙、崇化两坊产书,号为图书之府。”[3]建阳出版的书籍又被称为“麻沙本”。“历史上,麻沙的声名远在崇化之上。但实际上,被称为‘麻沙本’的刻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崇化刻印的。由于麻沙、崇化两地相距甚近,刻书家之间交流频繁,故两坊刻本在内容、形式上都有许多共同之处,如果刻本未署明刻印地点,实不易区分。因此,藏书家往往以‘麻沙本’‘建本’乃至‘闽本’统称之。”[4]
建阳书坊之所以如此繁荣,既与当时建阳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有关,又与当时的人文环境相关。可以说,宋代建阳的天时、地利和人和造就了商业性出版的繁荣。
其一,宋代建阳自然环境优越。建阳地处闽北,地理位置优越,是北上江西、浙江,南下闽南、广东的必经之地。同时,刻书所需物质条件完全具备。建阳地处江南丘陵地区,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群山包围,山高林密,森林资源丰富,盛产松、柏、杨、柳、樟、枫、楠、梨、枣、竹等,其中樟、梨、枣是雕版所用优质材料,竹类品种繁多,可为印书提供丰富的造纸原料。建阳历来就是福建竹纸生产的中心,用于印书的竹纸,名“建阳扣”,当地人称“书纸”。松又是制作印墨的优良材料。书籍生产需要的竹木原材料能够就地取材,据有天然的地理优势,为图书出版提供优越的条件。
其二,宋代建阳人文环境浓厚。随着北方中原文化南移,地处闽北的建阳文风鼎盛。诞生和聚集了一大批本土和外地理学家与文人学士,如游酢、胡安国,胡宪、胡寅、胡宁、胡宏、李侗、蔡元定、蔡渊、蔡沆、蔡沈、蔡格、蔡模、蔡权等。这些理学家和文人学士的到来,带动了闽北地区文化的繁荣和发展,也刺激了建阳书籍出版。宋代科举事业不断改革,考试更加公平,平民子弟有了上升的通道,建阳士子读书之风逐渐兴起,使得书籍市场繁荣。特别是一些应付科考的参考书,销量极大。事实证明,宋代建阳考中进士的人数在福建名列前茅。这与建阳书坊书籍出版活动密不可分。再加上北方战事频繁,建阳相对比较安全,为建阳图书出版提供了安全保障。
二、建阳书坊出版类型
建阳书坊商业出版者编辑与出版的图书主要有理学类书籍,学校教材,科举考试用书、时文范本等。这些书籍对于理学知识的普及和理学思想的传播起到了一定作用,对于参加举业的举子应付科举考试提供了帮助。
其一,建阳书坊的一项重要业务就是刊刻和传播理学书籍。比如“二程”著作就在如此:
《河南二程先生文集》,宪使杨公已锓板三山学宫,《遗书》《外书》,则庾司旧有之。乙未之火,与他书俱毁不存。诸书虽未能复,是书胡可缓?师耕承乏此来,亟将故本易以大字,与文集为一体,刻之后圃明教堂。赖吾同志相与校订,视旧加密,二先生之书,于是乎全。时淳祐丙午,古汴赵师耕书。[5]
赵师耕淳祐间知泉州,提举福建常平司(庾司)时,看见过三山学宫本《二程文集》和庾司本《二程遗书》《二程外书》,《二程遗书》《二程外书》因为火灾和其他书籍一起焚毁。赵师耕认为,其他书籍可以不再刊刻,但是,二程书籍刊刻与出版刻不容缓。于是,把《文集》《遗书》《外书》合三为一,重新编辑、出版。从标题“麻沙本二程先生文集后序”和“刻之后圃明教堂”来看,此书是在麻沙书坊雕印。
出版这些书籍其原因一方面是宋代重科举,研读这类书籍是士子求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另一方面是因为闽北作为朱子理学的发祥地,这类书籍拥有大量读者。同时,也是为了适应闽北书院发展的需要。书院文化、图书出版与理学传播关系紧密。据统计,两宋时期福建书院有85所,其中闽北44所,占全闽书院52%。这些书院绝大部分是朱熹及其后学所建,各地朱子门人先后汇聚这里,开展学术交流活动,形成了历史上著名的“考亭学派”。学术发展为图书出版与传播提供动力,而图书传播与普及又进一步推动了学术的繁荣。许多当地文人,如袁枢、宋慈、叶廷珪、魏庆之、黄善夫、祝穆等,也参与到图书传播事业中来,他们都从事过图书编辑出版工作,有的本人就是书坊主。文人和书坊之间的密切联系,也推动了建阳图书出版事业的繁荣。书院师生是书籍出版业稳定的读者群,书坊出版书籍也是教学用书的主要来源。当时书院的办学水准较高,一般属于高等教育阶段,教学内容也多为儒家经典和理学。朱熹所著的《四书章句集注》和其门人所注的《五经》,以及周、程、邵、张等理学先贤的著作都是书院教学的重要用书。
其二,书院师生自己的书稿、著作往往选择就近原则,在建阳书坊出版。如朱熹就曾经看到了书坊出版业的方便与快捷,他在《答黄商伯》中说:“《洪韵》当已抄毕,幸早示,乃此间付之书坊镂板,甚不费力。”[6]在《答巩仲至》中,又说:“此间匠者工于剪贴,若只就此订正,将来便可上板,不需再写,又生一重脱误,亦省事也。”[6]1764他们因此而形成了书坊出版业的作者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院师生既是书坊出版业的读者群,又是书坊出版业的作者群。书坊为传播闽学人物的学术成果提供了印刷、出版的便利,也为闽学人物彼此之间进行交流提供了书籍媒介。理学思想通过书籍媒介得到传播,书籍媒介的广泛传播又扩大了理学思想的影响。
其三,建阳书坊还大量出版科举考试书和范文选本。如状元策、翰林馆课、八股时文等。除此之外,还出版一些供夹带抄袭用的巾箱本,其内容专门是为了应付科考,这是建阳书坊出版的专利,官府和私家绝对不会这样来做。宋代注重教育,官学、私学并重。又大兴科举,以诗赋、经义取士。为了迎合广大学子求学、应试的需求,麻沙书坊还雕印了许多名人的范本投放市场,并对其诗文按照内容进行了分类,名曰“类编增广……”。如北宋刊刻的《类编增广老苏先生(苏洵)大全文集》八卷,南宋乾道年间刘仲吉宅刊刻的《类编增广黄先生(黄庭坚)大全文集》五十卷。这些文集在社会上广泛传播,颇受市场欢迎。
当时全国好多地方还没有出版科举考试参考书等书籍,而民间书坊就已事先刊行,在民间传播。这一方面表明书坊主敏锐的市场眼光,敢为人先,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另一方面也表明书坊编校成员对科举考试命题方向有所把握和研究,完全有能力编辑出版此类书籍。李淑在《应考试进士只于国子监有印本书内出题奏(景祐五年正月)》中记载:
切见近日发解进士,多取别书小说、古人文集,或移合经注,以为题目,竞务新奥。臣以为朝廷崇学取士,本欲兴崇风教,反使后进习尚异端,非所谓化成之义也。况考校进士,但观词艺优劣,不必嫌避正书。至如近日学者编经史文句,别为解题,民间雕印,多已行用。考试之时,不须一一回避。其经典子书之内,有《国语》、《荀子》、《文中子》儒学所宗,六典通贯,先朝以来尝于此出题。只是国庠未有印本。欲望取上件三书,差官校勘刻板,撰定音义,付国子监施行。自今应考试进士,须只于国子监有印本书内出题。所贵取士得体,司业有方,稍益时风,不失淳正。如允所请,兼乞编入贡举条贯施行。[7]
李淑的上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科举参考书的巨大经济价值,连官方都还没有意识到,而书坊主就已经嗅出了其广阔前景,提前刊刻,在知识分子当中广泛流传,既方便了举子应付科考,又为书坊主带来了利润,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作为当时出版中心的建阳书坊,更是如此。
官方对于民间流行的科举考试复习参考用书也持宽容态度,他们认为评价进士,只需要考察他们的“词艺优劣”即可,“不必嫌避正书”。《国语》《荀子》《文中子》等儒学所宗书籍,先朝以来经常围绕此类书籍出题,而国家学校竟然没有印本。于是,上奏请求国子监雕印颁行。
三、建阳书坊出版风格
建阳书坊出版业从诞生之初,就显示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这种风格与“浙本”“蜀本”不同,具有鲜明的闽北地域特色,带有闽学家思想的印记。其独特风格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字体多为颜体和柳体,正文横轻竖重,小注横竖一样,多为细笔。如黄善夫刊刻的《史记》、《后汉书》等,结构方正,笔画严谨,锋棱峻峭,瘦劲有力。当然,除了颜体和柳体外,还有其它字体。如黄三八郎刻本《钜宋广韵》就是仿褚遂良体,建本《周易注》《晋书》仿宋徽宗瘦金体。
二是刻有牌记。牌记又称书牌、刊记、木记,多出现在书名页、序文、卷末或目录之后,主要记录刻书时间、地点、书坊主姓名和堂号等。牌记有各种形状,如长方形、碑形、香炉形、钟形、炉形、亚字形等,或者没有边框随行书写。牌记既是一种版权保护手段,又是一种广告宣传形式。同时,也装帧了图书、美化了版面。
三是上图下文、图文并茂。建本多为正文配置插图,以图补文,图文并茂。这种形式可以让读者赏心悦目。历书最早将儒家经典配上插图的做法,就是在建阳书坊。比如我国现存最早的插图本《周礼》,就是南宋时期建阳刻本,有图三十六幅。其中有一幅《天子玉路图》,描绘的是周天子乘“玉路”出行,前呼后拥的情形,线条流畅,生动形象,充分体现了宋代版画艺术的进步和雕版印刷技术的提高。朱熹在建阳讲学时,曾经见过此书,他曾说过:“书坊印得《六经》,前有纂图子,也略可观。如车图虽不甚详,然大概也是。”[8]再比如现存最早日用百科全书插图本《事林广记》,此书也是配有多幅插图,构图适合,其中《夫子杏坛之图》,表现了孔子率门下弟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动情景。
四是具备“封面”意识。朱熹淳熙十四年(1187)在武夷精舍编纂《小学》时,写信给刊刻此书的蔡元定道:“示喻筮法如此,甚平正简便,不知何故本法却不如此?恐别有意指也。试更推之,如何?恐在老者阳多阴少,则终为阳者少;在少者阴多阳少,则定为阳者亦少。乃阳贵阴贱,吉少凶多之意,不知如何?《小学》误字再纳去数纸,封面只作《武夷精舍小学之书》可也。”[9]可见,朱熹已经开始使用“封面”一词,“封面”意识萌芽。
宋代建阳书坊出版,主要以理学类书,教材和科考书为主,一般是比较通俗和畅销的书,也是能赚钱的书。“在政府刻书、私人刻书和书坊刻书三大系统中,坊刻不仅兴起最早,分布最广,数量最多,而且影响最大。”[10]建阳书坊出版在推进图书事业发展,保存和传播古代文化遗产方面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