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小说的文化审视与自信建设
2020-01-02马硕
马 硕
文学是文化表现的一种重要形式。不同时代社会背景下的民俗风貌、人物社会关系、民间信仰等诸多文化要素,皆需要通过传播才能得以留存,在这一过程中,小说、诗歌、戏剧、散文起到了文化展示的重要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长期而艰巨的伟大事业。伟大事业需要伟大精神。实现这个伟大事业,文艺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艺工作者大有可为。”①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页。作为文化的有机构成部分,文学正是与经济、社会、人类血肉相连的一种文化形态。继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人力资本之后,文化已经成为社会公认的第四种资本形式。相较于商品交换和社会制度,文学体现出的信仰和观念更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气质。每一个优秀的民族都有其独特的优秀文化,而每一种优秀文化的背后都有令其骄傲和自豪的文学。文学对于个人修养的塑造,已被社会普遍认可,社会个体的素质与修养是社会整体文化氛围的基础,民族文学的创造是构建民族文化自信的前提。以小说为代表的当代文学,其走向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下文化资本参与社会整体建构的形式与效用。因此,文化自信在现阶段的建设离不开对当代小说的审视,引导当代小说健康、稳步发展,对于增强民族文化自信有着重要的价值及意义。
一、当代小说的文化内涵
在中国现有教育科目体系中,几乎很难找到一个学科如同文学,能和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发生如此紧密的联系。这其中固然有历史的原因,但学科的研究对象更为根本。文学以与文字相对应的叙事和想象为基础,触及了民族的文化记忆。进一步说,文学对文化的表达依托于情感与解释,而生长于同一种文化的人,对文化的感受又存在“和而不同”的状态,恰如布迪厄所说的“表面的同质下面掩藏着感受和表达的差异”①皮埃尔·布迪厄:《人:学术者》,王作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页。,这种感受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需要文学的见证。
从新文化运动起始,现当代文学紧跟时代浪潮,以多种体裁形式表现对社会的思考,为未来社会建设出谋划策,发出了时代最强音。在不同文学形式中,诗歌、散文抒发作者强烈的情感,戏剧以仪式展演的方式带给观众从视觉到心理的冲击,小说则凭借独特的叙事架构,在现实与传统的交汇中展现社会人情与人类情感。总而言之,实现对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以及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深刻理解,文学是一条不可忽视的路径。
无论是对历史的反思、对当下时代的反映,或是对未来的设想,当代小说都体现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印迹,它代表人类道德的最高标准。当代作家王安忆《小鲍庄》中的捞渣,在孩童纯真的品性上赋予了儒家君子的德行,鲍五爷待捞渣以慈,他回报以孝。村民对自我利益的重视,对亲情仁爱的漠视,都成功地被这个孩子身上的高贵品格扭转,作品中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宣扬溢于字里行间。郑义《老井》中的孙旺泉,对打出一口出水井的渴望升华成了他的精神信仰,与其说这是孙旺泉的执著,毋宁说这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社会责任感。还有李锐的《厚土》、莫言的《红高粱》等也同样反映出文化中“诚信”“友善”等核心价值观,用“克己爱他”承载文化道德的自信问题,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和传播功效。吕思勉提出,“人的应付环境,不是靠生来的本能,而是靠相传的文化”②吕思勉:《中国文化史》,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版,第213页。,从文本分析的角度来看,作品对高尚人格的认可,表面上看是对个体人物的颂扬,实际上是将这种品格浸润在一种社会环境和氛围之中,以净化、升华群体的道德。经济的急速发展,使社会不同层级中均出现了价值取向、道德引导等方面的问题,这需要优秀文化观念的引导,而文学正是以文化观念的具象形式,提供了以文学改善社会道德状况的可能。
然而积贫积弱的近代史,与鲁迅笔下看客们的麻木不仁,也是文化倾颓的不争事实。由此看来,文化的高标准与现实的低紊合产生矛盾时,文化的系统性便会出现巨大的裂隙。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优秀的传统文化处于最危急的时刻,它仍然具有生命的火种,也正因如此,革命文化才能与其续接。革命文化绝非对传统的否定,其特具的实事求是、不畏艰难等精神内涵更与传统文化一脉相承。
革命文化中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勇往直前的精神,在帮助人民从伤痕累累的旧生活中站起来,建立对新生活的希望等方面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在革命文化的普及过程中,“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作品成为时代的一面旗帜,这些作品在高歌新社会的繁荣建设之余,也增强了民众对历史、现实的认知,使人民能够昂首挺胸,从一穷二白的现实中创建出一个个中国奇迹,使梁波、杨子荣、林道静等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呈现出先辈们对社会主义信仰的高尚情怀。尽管在今天看来,“大跃进”等风潮使工农业的健康发展受到诸多损害,但从文化自信角度来看,人民大众坚信革命文化是最优秀、最先进的文化,热火朝天的建设是他们对革命文化拥有绝对信心的表现。在这种文化氛围中,人民自然认为敢干、肯干,就能快速赶英超美。表现在文学作品中,现实便成为一个时代性的主题,虽然“不是始终意识到它在描写和规范二者之间的矛盾,却试图在典型概念中寻求二者的调和”①勒内·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罗钢、王馨钵、杨德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37页。,但在大众看来,眼前的社会现实必然是社会发展合理过程的一部分。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寻根文学、新历史主义等文艺思潮,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又一次的深入反思,对坚守什么、摒弃什么、创建什么做出了时代的解读。90年代以来,当代小说逐渐走向多元化发展,全方位展现了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多元面相。90年代以来的中国,处于越发复杂的社会情境之中,来自西方社会的诸多文化观念难以解决中国面临的现实问题,中国经济虽然取得了跨越式发展,但多元社会中的伦理道德约束与人民大众的精神发展走向,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当代作家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将目光投射到了文化的承继问题上。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文学表现为例,新世纪小说的多元化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自信的直接展现,经历了历史痛苦分娩后的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以集大成的面貌呈现在新世纪小说之中。
随着影视传媒的迅速发展,小说创作的时间长度以及纸质形式的印刷与传播方式,成为小说文化内涵与思想传播的障碍。当大众的目光被“短、平、快”的信息表达与传播方式吸引,文化的表现形式显然拥有了更为丰富的途径,而无需再局限于传统小说。在贾平凹、莫言、张炜、王安忆等作家仍笔耕不辍之时,大众的注意力早已从“讲述什么故事”转变到“如何讲故事”,在传统的长篇小说逐渐暗淡,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时,篇幅动辄上百万字的网络小说如《诛仙》《甄嬛传》《步步惊心》《鬼吹灯》等,又掀起了持续的热潮,甚至有不少网友评论“一生只为《诛仙》活”。严肃文学与网络小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社会反响,其中体现的不仅是文本表面的“故事内容”的区别,更是文化内涵在小说中的分化问题。可以看出,网络小说令读者着迷之处,在于其在满足大众想象力的同时,还体现出一种自由的态度和精神,这正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中创新、发展等内涵的文学表达。
当然,文化的发展同样需要经历否定与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无论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还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文化内涵与小说表现的契合度始终是一个重要问题。改革开放之后,乡土社会面临的是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时代情境,但在社会关系中,人们仍普遍受到传统文化观念的制约,责任与义务观念在群众和干部之间、夫妻子女之间出现了灰白地带,法制建设的滞后使传统文化秉持的诸多主张在乡土社会中成为一种似是而非的概念。《湖光山色》《骚动之秋》等作品即反映出封建固有权力和新时期民主思想的碰撞,凭借文学叙事,作家创作的作品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了设想。事实上,优秀传统文化绝非桎梏的代名词,而是对敦伦尽分的宣扬,“仁、义、礼、智、信”偏重的是社会关系中的有节、有序,因此,当代小说应该以何种方式维系、阐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伦关系,以及儒家思想中的道德准则,既是需要思考的叙事表现问题,也是需要构建的文化传播问题。由此,也产生了关于小说表现文化的思考,新世纪小说的影响力明显不能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小说在当下的式微究竟是因其文化内涵不切实际,还是文化优秀的一面未能在文本中发挥效力?单靠想象创新的网络小说、数字媒体小说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担负起文学为人生、为艺术的责任?小说作为对社会现实的反映与艺术性升华,其叙事虚构与细节真实是否能为文化发展提供场域?
怀疑是真理的奠基石。当代小说尽管遭到了许多质疑,但叙事表现的文化内涵,始终闪烁光辉。卡尔维诺认为:“文学是一个社会自我意识的工具之一。当然,它不是唯一的工具,但它是最根本的工具,因为文学的渊源与很多类型的知识、准则,以及各种评论思想的形式的渊源彼此相连。”①卡尔维诺:《文学机器》,魏怡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450页。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往往需要漫长时间的积淀和筛选,才能对其人民有所滋养。中国当代小说对文化自信的表现与传播,体现出中国文化的厚重与高尚,并呈现于广泛的社会实践之中,这种文化精髓,的确可以成为民族自信的坚实基础。
二、当代小说的文化价值
文化本身既有精华也存在糟粕,文化的传承过程也是文化内涵的选择与调整过程。在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经验总结中,传承和发扬文化中的哪些方面,必须经过缜密的分析和研习,才能扬其利,去其弊,进而对树立文化自信有所裨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民族精神,既体现在中国人民的奋斗历程和奋斗业绩中,体现在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也反映在几千年来中华民族产生的一切优秀作品中,反映在我国一切文学家、艺术家的杰出创造活动中”。②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页。相较于其他艺术创造,文学作品不但真实地表现着人的外在行为、内心活动,而且它也深刻关切人的情感状况与精神欲望,因此只有当大众深刻地认识到文学即人学时,作品的价值才能被充分肯定,并与文化辐射形成良性互动。
在价值多元化的当下社会,物质资料的极大丰富与人之物欲的膨胀,使许多人对于价值的内涵产生了扭曲的认知,继而认为欲望的极大满足便是价值的最终体现。实际上,物质与精神给予人类的满足感,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物质生产的根本价值在于保障人类的基本生活需求,从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研究中可以看出,物质社会为自然带去的是负担而非滋养,为人类社会带来的也仅仅是生活方式的便利,在精神关怀方面几乎乏善可陈。西美尔认为:“生活是文化的源头,文化应为生活服务。而文化的趋势则是要让生活解体,变得没有意义,这里充满着矛盾与悖论。”③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245页。也就是说,价值观的确立与经济发展指数属于不同的范畴,文化价值更在物质生产之外。可以这样认为,如果说农业生产满足的是人类的生活需求,工业生产则是在开拓和制造人类的欲望,当人们处于工业社会初期时,大家惊叹于手工生产之外的变化,从蒸汽机到信息技术、量子技术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只有两三百年,当整个世界的生产是以机械为母体进行复制产出时,填入“燃料炉”的必定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直到人类认识到以自然资源为代价去换取经济增长的弊端时,生态环境早已千疮百孔。习近平总书记意味深长地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一个没有精神力量的民族难以自立自强,一项没有文化支撑的事业难以持续长久”④习近平:《在同各界优秀青年代表座谈时的讲话》,《十八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280页。,可以说,在这个时候提出文化自信,不啻于拨乱反正的伟大决策。人类的一生伴随着不断产生的需求,晁错于两千年前即告诫道,“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论贵粟疏》),然而,现代社会的症结早已不是饥寒的问题,而是精神关怀的问题,因此,凝结着人类情感和智慧的当代小说,不仅为当下的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更承载着人类的精神追求与心灵寄托。
从在全球赚取高额票房的《指环王》三部曲、《阿凡达》《哈利·波特》《纳尼亚传奇》《神奇动物在哪里》等电影可以看出,以文学作品为基础的文化产业,是一种既清洁又环保,且能持续发展的新型经济引擎。然而,这些由电影带来的巨大收益并不完全归功于导演,更重要的是支撑在电影背后的小说作品,无论《魔戒》还是《哈利·波特》,在未搬上屏幕之前,就已经收获了各个层面的读者。这些被许多中国家长轻率地视为“儿童文学”或“民间传说”的文本,具有无比深刻的文化与哲学内涵。原因在于,这些小说家对西方文化有着全面而客观的态度,既不盲目地认同西方文化与历史,也不因欧洲社会近一百年的各种顽疾而轻易否定,这种态度给予了这类文本自由且深厚的根基,使小说远离谄媚、狂妄甚至烦躁的气息,体现出对人的精神与价值的追寻。另外,托尔金、J.K.罗琳等作家对于英国古典文学、神话、历史等深厚的文化积淀有着清醒的认知,在他们的小说中,几乎所有的艺术形象与叙事细节都能够从古希腊神话、希伯来神话、罗马神话中找到原型,暗合了“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①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的论述。
另外,这些小说家将神、巫师、英雄、宝物作为象征符号,巧妙地将现代社会中的许多现实问题寓于作品当中,在一个虚拟的空间内呈现当下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从这一层面来看,当代作家也意识到了小说对阐释文化的功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就是一部以萨满宗教信仰为文化背景的优秀小说,文本通过表现鄂温克族对萨满教的崇拜,讲述了人对神灵的绝对臣服以及对自然的友好关爱。由于鄂温克民族世代生存在极端恶劣的环境当中,对生命的态度明显比“死生亦大矣”(《庄子·德充福》)的农耕文化更为随意,其表现出的感情及伦理更为直接朴素。而在莫言《生死疲劳》中,通过佛教的轮回思想与民间文化的结合,在对灵魂不死的重复中宣扬善恶有报,一方面使叙事的轮回与轮回的叙事相互推进,暗示了时间无限延展的历史价值观;另一方面表达了中国人关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强调了个人的能动力量。叶兆言、苏童、张炜等作家,都以挖掘历史文化的创作方式在小说中展现丰厚的文化内涵,搭建古今文化交流的桥梁,引领了新一轮的“寻根”写作潮流。可见,通过小说建构文化背景,以叙事语言阐释文化脉络,是以渐进方式树立民族价值观的重要渠道。
从古到今,小说中人文精神的宣扬是艺术表达的一贯主题。从唐传奇、宋话本,乃至新时代小说创作,抑恶扬善、匡扶正义等主题一直是作家青睐的对象。从韩愈在古文运动中提出“文以载道”开始,文章的教化功能便被提到了极高的位置,远超于其它功用,当代的小说也不例外。从高堂文学到小说稗类,礼义廉耻等关乎人类伦理道德的精神文化内涵,是其承载的文化价值的重要表现。可以这样认为,儒家文化在两千余年的延续中,其核心价值观得到了社会各个阶层的认可,即使被戏谑为表达“造反”精神的《水浒传》《西游记》,其主要价值也并不在于梁山好汉或孙悟空的反抗,而是在于突出人物修炼心性,使他们的行为能够“上循分、下称家”,这种凝结着朴素价值的精神养料,在很大程度上通过小说、戏剧等方式,不断渗透进民众的意识当中,使“德治”体系最终得以形成。然而,在当下的社会情境之中,大众在脱离了基础学制的教育之后,承担着“载道”功用的语文学科几乎很难继续出现在学制教育视阈之外,而其他以“科学”标榜的自然科学学科与社会科学学科也显然不适于“载道”,至于诗歌、戏剧、散文,与其说是引导大众伦理,不如说是创作者个人的情感抒发。如果说影视媒体还能在一定范围内承担起“载道”的作用,其仍需要一部“载道”的小说文本作为支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中华文化繁荣兴盛,文学艺术要努力创作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②习近平:《在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关于中央政治局工作的报告》,《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论述摘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171页。。在多媒体时代,小说相对于影像来说,在信息的传递方面显然不够快捷,但需要明确的是,信息并非知识,当代小说通过展现不同的社会层级,描绘各式各样的人物,记载乡土民俗,抒发情感,其价值内涵显然高于一般意义上以媒体为中介的文化阐释方法。进一步说,当代小说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建设提供了有力保障,也是如今方兴未艾的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基石。因此,小说的地位理应得到重视,它不但能够平衡大众的物质需求,而且能为工业产业的转型助力,这不仅是出于环保、节能、可持续发展的考虑而做出的选择,更是塑造大众素养、提升艺术品位、打造正确人生价值观的当务之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无疑是文化生产、发展的孵化前沿。
小说对于文化来说之所以重要,原因在于它是人类文化素质与社会文化建构的集中表现。在人类对自然的了解越发深入时,语言、制造与使用工具显然已经不能成为人与动物的区分标准,唯独文化为人类所特有,在文化的不断进步中,人类对于外界的认识趋于广博,他们不再坚守着人类中心主义的论调,以自身对伦理、智慧、道德的坚守,突出人类存在的独特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对人类认知能力的提升与文化素质的强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鲁迅曾说,知识分子的任务即通过一己之力对国民灵魂先产生影响,进而改造。法国哲学家博纳尔德说,“如果一个人阅读过一个民族的文学,即使之前对这个民族的历史一无所知,这个人也能辨别出这个民族曾经的样貌”①转引自利奥·洛文塔尔:《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甘锋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从作家的文本创作来看,无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凭借《人生》《平凡的世界》而在当代文坛享有盛誉的路遥,还是《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以及铁凝、贾平凹、迟子建、刘庆邦等作家,他们都致力于通过小说引导大众的价值判断,达到肯定与宣扬“真善美”的创作目的。又比如西部作家马步升,他通过《青白盐》《小收煞》等作品,将“文学创作扎根于陇原大地,西北地区恶劣的自然条件、艰苦的生活环境以及厚重的历史文化,深深地震撼了其内心世界,令他萌生了为生存在西部地区的底层大众发出地表最强音的创作动机”。②吴世奇:《历史的镜像与精神的家园——马步升文学创作论》,《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3期。虽然一些创作存在叙事模式化的倾向,但“真善美”的崇高文化价值始终代表着中国文化未来发展的方向。文化需要传承,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以及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赋予了当代国人理性的姿态,小说的文化内涵能够促使国人重视历史、反思当下,逐渐树立更为持久的文化自信,这也正是小说在当下文化自信建设中的意义所在。
三、当代小说与文化自信建设的反思
德国汉学家顾彬毫不留情的一句“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让当代文学从批评家到作家都感到坐立不安,尽管有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也有人随声附和,但这句话的确引起了当代文学场域中所有在场者的反思。中国当代文学当然不像顾彬所说的“都是垃圾”,然而,坐立不安的态度显示出从作家到学者的底气不足,这其中的重要因素就在于文化自信仍然不够坚定。
以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为例,就能够看出优秀的小说创作对于促进文化反思与建设的启示性作用。陈忠实通过白、鹿两个家族兴衰成败的对比,深刻地阐释出文化兴则家族兴,家族兴则社会安治的景象。白鹿村的村长白嘉轩通过解决卖地纷争、修建祠堂、开办学馆、修复围墙抵制“白狼”等行为,成为正直、仁义的注解,特别是立乡约一事,更将其道德精神推向了最高处。对一个中国乡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光耀门楣几乎是种根深蒂固的心态,在这一点上白嘉轩和鹿子霖并无不同,但白嘉轩的行为无一不以伦理道德作为外衣,将自己包裹成为一个原上的贤人。以文化为基础,白嘉轩理所当然地成为道德的标杆。
习近平总书记说:“我们说要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①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从心理层面来看,文化自信的首要前提是拥有文化。然而,在没有意识到文化价值之前,文化与大众之间存在着隔膜,文化不同于物质,可以简单地通过交换、买卖或赠予便能实现“产权”归属,而是要在了解和明确的前提下建立对文化的所属权。从广义到狭义,在众多关于文化的定义中,泰勒的定义基本得到了学界的认同,“文化或文明,从其广泛的民族志意义上说,是一个如此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人们作为社会成员所习得的其他能力和习惯”②转引自塔拉勒·阿萨德:《英国社会人类学中的文化翻译概念》,詹姆斯·克利福德、乔治·E.马库斯编《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82页。,可以看出,文化是个内涵极其广泛的概念,在人类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中,文化更为侧重后者。从西方的古希腊雕塑、古罗马壁画、埃及建筑、巴比伦楔形文字、摩洛哥泥砖,到东方的青铜器、绘画、雕塑、建筑,这种直观的形象记录与有文字记载的史料典籍共同凝结着人类最高智慧,在表现出不同文化横截面的同时,也使后人在前人所遗留下来的文化瑰宝面前感受到巨大的愉悦与满足,这种感受即文化自信的前提。
20世纪40年代,中华文化受到西方列强船坚炮利的强烈打击,西方文明对中华文明的贬低与嘲笑,加之中国的战败,使国人陷入到沉重的文化自卑当中。在国家采取了建海军、办洋场、送学子赴西洋留学等种种举措,企图“师夷长技以制夷”遭遇失败,从陈独秀、胡适到鲁迅、钱玄同,一大批社会仁人志士开始了对社会之“道”的探索。以鲁迅为代表,学者们提出“国家弱由于文化弱”的观点,试图通过文学等艺术创造来“提振大众”。以至于短时间内,在很大的范围,大众对自己的文化产生了恶感,认为四书五经是吃人的文化(鲁迅《狂人日记》),更认为国民体格的孱弱都是由于文化的孱弱所致,即使农耕文化曾经哺育过一代代卓越的华夏子孙,然而在满目疮痍的现实面前,中华文化几乎不值一提,并盲目地认为海洋文明是人类智慧的最高体现,民主、自由等精神一定生长于西方文化当中,这种观念甚至一直延伸到当下的小说中,如《狼图腾》《藏獒》等。姜戎的《狼图腾》虽然讲的是知青故事,但其中蕴含的却是一种狼性文化,这对于一直受温柔敦厚教育的中国读者来说是刺激的,小说在获得广泛阅读的同时,也催生了一系列与狼性文化有关的小说。这种创作的兴起需要读者对文化属性问题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并能够在文化选择的关键问题上作出取舍。
文化认同是建设文化自信的重要构成部分。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然而拥有文化并不等同于文化能够得到认同。西方的文化研究者不断否定欧洲中世纪近千年的宗教文化,认为是对人性的扼杀,在世界的其他国家与地区发展自己文化的这一段时期内,欧洲几乎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哥特小说的兴起即这种文化现象的延伸,如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通过对科学怪人的想象揭示人在科技发展背后的变形。反观中国改革开放后,即使存在先锋写作对人的彷徨、迷失的关注,但寻根文学、新历史主义等文学思潮,始终表现出一种当代作家对中国文化深厚传统的信心,如阿城的《棋王》《树王》《孩子王》,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贾平凹的《商州》系列作品,为中国当代小说的蓬勃发展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认同文化的意义在于使大众首先能够贴近文化,进而对其产生情感,然后从情感中建立起对文化的信心。这其中,了解是认同的基础,在了解的基础上,才存在文化的表达、传播与继承,也就是说,只有对文化的内涵和意义有所掌握,才可以从文化自信通向文化自觉。费孝通先生曾深刻地指出,“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同归’的意思,不是要‘复归’,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①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并强调“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②费孝通:《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相较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华文化的形成历时更久,内涵也更为丰富,这不仅是由于其上下五千年的悠久历史所带来的丰厚沉淀,更是广阔的疆土、智慧的人民所给予的坚实内涵。它不但在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存续至今,更以十分的活力、饱满的热情开创了一次又一次的“中国奇迹”,这足以证明我们的文化不但具有历史性,还有时代性,其集中表现,即文化自信建设的主体内容——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成长于烽火淬炼中的革命文化以及不断发展壮大的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作为文化的源流之一,也不应该因某位汉学家的评价而失去对自我的价值衡量准则。拿贾平凹的创作来说,他可以作为通过小说创作实现文化认同乃至文化建设的中国作家代表。贾平凹的创作从寻根文学起步,之后一直伴随着中国的文化思潮,在不同的阶段推出不同的创作,并应和了不同的文化主题。虽然他的创作多变,但贾平凹的作品却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背景依托,那就是秦岭文化。从《商州》系列,到《秦腔》《废都》,乃至最近的《老生》《山本》,贾平凹一直在将秦岭的诸多文化内容注入小说之中,使其小说系列成为秦岭文化的展示平台,进而塑造了作家创作的整体风格。比如在《山本》中,贾平凹即对秦岭文化作了集中性的呈现,并以神话叙事的方式表现出来。神话“不仅构成贾平凹日常生活史叙述的背景,而且同时进入到涡镇人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串联起人们的思维观念与行为选择,并以具体物象呈现的方式构成了人们的民间信仰”。③张栋:《日常生活史的神话认知与表达——以〈山本〉为例》,《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正是出于对秦岭文化的认同,贾平凹才能自觉地发掘秦岭文化的多重内质,并将之反映在小说之中,在使秦岭文化得到更广泛认同的同时,也为其他作家的创作提供了绝佳的范例。
自信是人类思想意识中的力量源泉,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自信的支撑,人类能够创造出如此璀璨的文明。如果说拥有和认同文化是建立文化自信的基本条件,那么“超越”则是文化自信建设在当下更高层级的要求。中华民族的自信在近两百年间经历了从极度自卑到自信的转变,其前提正是国家硬实力与软实力的大力发展,它使人民不但从物质匮乏的窘境中挣脱出来,如让世界瞩目的中国新“四大发明”就不断更新着世界对中国的认知,更使国人从唯西方文化马首是瞻的心态中站立了起来,中国元素丰盈在世界舞台之上。这种“超越”的理念在新世纪以来的一些新型文学样式中表现尤为明显,比如以《大国重工》等为代表的反映中国制造之发展的穿越小说,以《山神》等为代表的反映先进个人的小说,乃至《三体》等科幻创作,皆说明中国当代作家对文化自信“超越”理念的深入理解,而他们的创作也切实地在中国社会发生了比较重要的影响。
文化的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前提,文化发展的原动力在于人类认知边界的逐步扩大与深入,每一次的进步都是基于之前认识的超越。事实上,文化自信与超越关系紧密,二者互为条件。随着对客观事物与自然世界认识的加深,人类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然而精神情感却越来越缺少切实的慰藉,从这个层面来看,中国当代小说不仅应该反映和关怀现实,更应该重视情感与道德,关照思想,完成从一般叙事到树立文化自信叙事的超越。
结 语
文化是民族的根本,文化的衰落便是民族的衰落,文化的强盛则能带动一个民族的兴旺,在不断的剥落与融汇中,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化生生不息。当代小说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也终究会沉淀为文化的瑰宝,这些瑰宝,使民族在精神上有了可以骄傲、可以自信的文化资本,当代作家理应承担文化振兴的责任,承继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优良品质,以更为厚重的作品滋养大众,进而使大众得到更为坚定、更为持久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