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宋州刺史厅壁记》考索
2020-01-02曾涧
曾 涧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白居易文化研究所,河南 焦作 454000)
顾况字逋翁,《旧唐书》卷130 有传,中唐时期著名诗人。白居易以歌诗谒顾况“居大不易”逸事,千载以下仍为世人津津乐道。中晚唐时期著名古文家皇甫湜《顾况诗集序》云:“李太白、杜甫已死,非君将谁与哉?”[1]将顾况诗歌方面的创作成就誉为李、杜之后第一人。其在当时文坛地位由此可见一斑。顾况唐肃宗至德二年(757)进士及第,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后为镇海节度使韩滉判官,贞元三年(787)入朝为校书郎。贞元五年三月末或四月初,“不能慕顺,为众所排”[1],由著作郎贬饶州(今江西省鄱阳县)司户参军。四月十九日,途经宋州,写下了这篇名作《宋州刺史厅壁记》(下简称《宋州壁记》)。
唐代厅壁记,亦称壁记,是题写或镌刻在唐代官府机构墙壁上的一种记事文体,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史学价值。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卷5 《壁记》云:“廷朝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始自台省,遂流郡邑耳。”[2]唐代地方节镇、州郡壁记,多由时俊名流题撰,而南宋著名目录学家和藏书家晁公武以为“顾况、元结之文最为著”[3]。元结《道州刺史厅壁记》人所悉知,而顾况也有湖州和宋州两篇刺史壁记传诵至今。《宋州壁记》是研究唐代宋州发展历史的重要文献,关涉到安史之乱后宋州社会经济恢复状况、宋州职官、顾况生平交游以及宣武军徙治等相关学术问题。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多将其作为文学作品加以赏析,对其蕴涵的丰富的历史信息却未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特别是宋州刺史厅壁的创置者“范阳君”,受制于材料的不足,更未见涉及,湮没了此文的文学史料价值。故笔者不揣浅陋,拟以新出三方石刻材料为切入点,取证史籍,对《宋州壁记》中“范阳君”其人其事及相关问题略作探讨。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一、“房梁公”与“相国彭城刘公”
顾况《宋州壁记》,《文苑英华》卷801、明顾名端辑《华阳集》卷下、《全唐文》卷529等有载。《华阳集》似辑自《文苑英华》,二者文字相同。将《全唐文》所载与二者相较,个别文字略有出入,而措辞更佳,当另有所本。故据《全唐文》迻录原文如下,以便讨论:“商丘之地,辰火之宿,孟诸之湄,阏伯所迁,微子所封之国也。厥贡絺紵,厥篚纤纩。有蒙卢二门,有睢涣二水。炊骨易子,陨星退鶂。仲尼之伐树,子罕之弃甲,皆此地焉。梁孝王时,四方游士邹生、枚叟、相如之徒,朝夕晏处,更唱迭和,天寒水冻,酒作诗滴,是有文雅之台,清令之地,雁鹜之所栖集,园苑三百余里。制度法于长安。汉末始置为雎阳郡。皇家大臣房梁公尝牧此州。今相国彭城刘公勋德有光,亦典此郡,前破李灵曜,后破李希烈,为梁开路。而东方诸侯,井赋盐泉所入,岁约三千万缗,商在其外。明年,西朝天子。天子嘉之,俾平水土,乃拜司空。俾敷五敎,乃拜司徒。入参大政,出曜威武。范阳君以智略佐之。由御史中丞、行军司马、节度留后而领于是邦。幕府得人,于斯为盛。下车之日,无土不殖。桑麦翳野,舟舻织川。城高以坚,士选以饱。诗所谓谁谓宋远、谁谓河广者矣。自贞观以来,列名氏者,以房梁公为首,存乎东壁。大历之后,继声躅者,宜司徒公为首也,遂刊于座右。贞元五年四月十九日记。”[4]
唐之宋州属河南道。唐高祖武徳四年(621)平王世充置。天宝元年(742)更名睢阳郡。乾元元年复(758)为宋州。治宋城,领宋城、襄邑、宁陵等十县。宋州地处平原,人文荟萃,经济发达。隋朝大运河的开通,使唐代宋州成为连接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重镇。特别是在安史之乱后,宋州人助朝廷数次平叛,保护了江淮财赋漕运的畅通,对稳定和巩固唐朝统治起到了重要作用[5]。《宋州壁记》大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概述宋州悠久的历史文化。第二部分为主旨和核心,具体记述“自贞观以来,列名氏者”中“房梁公”“司徒公”“范阳君”三人特别是后两人的勋德。“房梁公”为大唐名相房玄龄。唐太宗贞观十一年(637)六月戊辰,定制勋臣十四人为世封刺史。魏国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以本官为宋州刺史,改封梁国公”[6]2462。当时以佐命功勋所授代袭刺史之州,如司空长孙无忌授赵州,任城郡王李道宗授鄂州,或为通衢大郡,或是战略重镇,俱为当时紧要之州。房玄龄以皇家大臣出刺宋州,彰显宋州在当时的政治地位。“事竟不行”,却影响深远,故壁记仍将其列名东壁之首。
那么,座右西壁之首“相国彭城刘公”即“司徒公”又是哪位重臣呢?郑顺婷先生云:“《宋州刺史厅壁记》歌颂了刘太真在宋州的丰功伟绩‘勋德有光’。”[7]吴河清先生也持相同观点[8]。虽未明言,但显然认定“相国彭城刘公”为刘太真。刘太真,宣州人,《旧唐书》卷137、《新唐书》卷203有传。据《全唐文》卷528顾况《刘府君集序》,刘太真为其从表兄。顾况与刘太真过从甚密,有诗歌唱和。但刘太真朝中所任职官最高为刑部侍郎,居方伯也仅信州而已,未曾出任宋州刺史,更未拜授相国和司徒这样的高官。因此,此“相国彭城刘公”决非刘太真。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宋州卷刘玄佐条下注引顾况《宋州壁记》,当以“相国彭城刘公”为刘玄佐[9]776,应该是可信的。据两《唐书·刘玄佐传》记载,刘玄佐为滑州匡城人。彭城刘氏为中古名门望族。天下刘氏攀附高门往往以彭城刘氏为首选。《新唐书·高重传》所谓“言李悉出陇西,言刘悉出彭城”是也。《宋州壁记》称“彭城刘公”,自是出于攀附,不足凭信。刘玄佐,本名洽。先为永平军节度使李勉衙将。大历十一年(776),李灵曜据汴州叛。刘洽将兵乘其无备,径入宋州,遂诏以州隶永平军。次年十月乙巳,以刘洽为宋州刺史[6]313。建中二年(781)正月丙子,从永平军旧领汴、宋、滑、亳、陈、颍、泗七州中,“分宋、亳、颍别为节度使,以宋州刺史刘洽为之”[10]7414,治宋州。同年二月“丙午,以宋亳节度为宣武军”[6]328。随后,将治所移至汴州,直至唐亡。史籍或称宋亳节度,或谓汴宋节度,或书宣武节度,三者名称不同,所指其实一也。
二、汴州归隶宣武军及宣武军移治汴州的时间
宣武军节度使何时由宋州徙治汴州,汴州何时由永平军改隶宣武军?《新唐书·方镇表二》载大历十四年(779),永平军节度徙治汴州。兴元元年(784),“永平军节度以汴、滑二州隶宣武军,寻复领滑州,徙治滑州。贞元元年(785),永平军节度更号义成军节度。”[11]1810-1811又云:“(建中)二年,置宋亳颍节度使,治宋州,寻号宣武军节度使。兴元元年,宣武军节度使徙治汴州。”[11]1809-1810按照《新唐书》所载,汴州隶宣武军及宣武军徙治汴州俱在兴元元年。吴廷燮《唐方镇年表》卷2 从之[12]。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47引新表,按云:“时刘洽破李希烈,取汴州,即以其地与之。”[13]更将汴州归属宣武军及宣武军移治汴州的时间明确在是年十一月。此说相沿已久,影响广泛。然梳理史料,此说未必得实。
宣武镇是安史之乱后位居中原的重镇,管辖范围常有变动。其建镇之初,辖宋、亳、颍三州,汴州属永平军。建中四年(783)十二月,李希烈攻陷汴州,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将余众万人奔宋州,滑州刺史李澄“以城降希烈,伪署尚书令,兼滑州永平军节度使”[6]3656。兴元元年(784)二月,澄密表归朝,德宗“以滑州刺史李澄兼汴州刺史、汴滑节度使”[6]340。此时汴州为李希烈所据,德宗此授但许之耳,并未之任,但汴州归属永平军汴滑节度甚明。称汴滑节度,盖有别于李希烈之伪授永平节度。是岁闰十月,“李澄知大梁兵少,不能制滑州,遂焚希烈所授旌节,誓众归国。甲午,以澄为汴滑节度使”[10]7566-7567。此时虽实授李澄汴滑节度,但汴州仍为李希烈掌控,汴滑节度徒具名号而已。《旧唐书·德宗纪上》:贞元元年(785)三月二十三日戊午,“以汴滑节度使李澄为滑州刺史,充郑滑节度使”[6]348。可见直至此时,汴州仍为汴滑节度即永平军属郡,并不在宣武节制之内。而从此间汴州刺史的任职考察,同样可以证明这一点。
唐代中叶以后设置的节度使,按惯例皆兼治所所在州刺史[9]29。按照《新唐书》所载及钱大昕所释,若兴元元年(784)十一月刘洽收复汴州后“即以其地与之”,宣武节度徙治汴州,那么刘恰随例当兼任汴州刺史。但史实并非如此。《旧唐书·薛珏传》:“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署奏兼御史大夫、汴宋都统行军司马。无几,李希烈自汴州走,除珏汴州刺史,迁河南尹。”[6]4828《新唐书》本传略同。《通鉴》卷231 兴元元年下载之更详:“宋亳节度使刘洽遣马步都虞候刘昌……等将兵三万救陈州,十一月癸卯,……擒(翟)崇晖以献。乘胜进攻汴州,李希烈惧,奔归蔡州。……戊午,李希烈守将田怀珍开门纳之。……诏以都统司马宝鼎薛珏为汴州刺史。”[10]7567证知兴元元年十一月宣武军收复汴州后新晋汴州刺史并非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而是汴宋都统行军司马薛珏。兴元元年正月戊戌,唐朝为抗击李希烈,设立汴、滑、宋、亳都统,“加刘洽汴、滑、宋、亳都统副使,知都统事”[10]7518,统帅宣武宋亳和永平汴滑两镇之兵。刘洽收复汴州后任命薛珏为汴州刺史,汴州兵马虽属刘洽都统,但汴州在行政上并不属宣武管辖,而受汴滑节度使李澄节制。《新唐书·方镇表二》及钱大昕显然将宣武节度和汴宋都统混为一谈了。
更为确凿的证据是陆贽《刘洽检校司空充诸道兵马都统制》。制云:“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持节宋州诸军事兼宋州刺史,充宣武军节度、度支、营田,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仍权知汴、滑、宋、亳等州都统兵马事,怀德郡王刘洽……可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依前宣武军节度、度支、营田,宋、亳、颍等州观察、处置等使,仍充宋、亳、颍等州管内诸军兵马都统,散官勋封如故。”[14]
据《旧唐书·德宗纪上》,贞元元年三月“戊午,宣武帅刘洽检校司空”[6]348。《宋州壁记》云:“今相国彭城刘公勋德有光,亦典此郡,前破李灵曜,后破李希烈……明年,西朝天子……乃拜司空。”刘洽破李希烈在兴元元年,明年,即贞元元年。与《旧唐书》所载刘洽拜司空之年吻合。由此可证,陆贽此文作于贞元元年三月。此制清楚表明贞元元年三月,宣武军所辖仍为宋、亳、颍三州,刘洽所兼仍为宋州刺史。可见,直至贞元元年三月,汴州仍未归属宣武。其后,是年“五月丙申,刘洽更名玄佐”[10]7572。同年六月“辛已,刘玄佐兼汴州刺史。壬午,……以汴州刺史薛珏为河南尹”[6]349。直至此时,汴州刺史始为刘玄佐兼领。其治所,当也在此时由宋州徙治汴州。
综上可见,汴州归属宣武及宣武移治汴州的时间,并非《新唐书·方镇表二》所载的兴元元年,而当在贞元元年。刘玄佐出任宋州的时间,也非《唐刺史考全编》所系止于兴元元年,而当迟至贞元元年六月。贞元五年,顾况作《宋州壁记》时刘玄佐正任宣武节度。宋州既为宣武属郡,刘玄佐又曾在大历十二年至贞元元年间出任宋州刺史,即《宋州壁记》所谓“大历之后,继声躅者”。将其刊于西壁之首,与其在当时的名位相符。
三、“范阳君”其人其事
上面考察了“房梁公”和“司徒公”的名讳,以此为基础,下面讨论以智略辅佐刘玄佐创置宋州刺史厅壁的关键人物“范阳君”。此“范阳君”为谁?《唐刺史考全编》未考出,仅云:“乃继刘玄佐为宋刺者。姓名不详。”[9]776其它论著也未见涉及。所幸地不惜珍,近年汤贲、侯莫陈约、汤珂三方汤贲家族人物墓志的相继出土为我们探究这一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新史料。现将三方墓志有关内容节引如下。
汤贲墓志由汴宋等州观察推官王真撰,志题《唐故宣武军节度副使正议大夫检校尚书户部郎中兼御史中丞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汝州剌史范阳汤公(贲)墓志铭并序》(下简称《汤贲墓志》)。志云:“公讳贲,字文叔,范阳人也。曾祖允,沙州刺史;生思齐,福州侯官县令;生子融,杭州盐官县令……公即盐官之第四子也。……既而乡举进士,未登太常之科,识者咸叹其屈。无何,为使府所辟,解褐试春宫校书,巡覆西北边屯田。罢务有绩,名闻于诸侯。司徒乃表公授太子通事舍人,巡按本道。又善公文理精通,奏充掌书记,摄监察御史,赐以银印。转监察里行,改殿中侍御史。奏章阃外,通意宸极。拜祠部员外郎,充节度判官,兵车益理。迁御史中丞,充宋州留后,锡以金章,戎政有经。授行军司马,寻以幕府多阙,征公诣使,宋人思之。又以上闻,授公正议大夫、使持节领宋州刺史。居二岁,复征公为副。且公之理郡也,司徒待公而为政;公之倅幕也,则宋人望公以求安。如此者或以摄,或以正,至于再,至于三,翩翻□旟,往而复返者,盖五六年,所君子以为司徒之任贤至矣。……以贞元七年十月十四日薨于浚仪县之官舍,春秋四十有九。……司徒乃上公茂绩,思报其勤。朝廷嘉之,式追宠赠,此所谓存荣没哀者矣。……夫人侯莫陈氏,德备阖门,刑于家室,痛公之不幸,克保诸孤。……以贞元八年正月十八日奉迁神宫,将赴洛讷,以从权也。以其年二月廿七日葬于历山之原,礼也。”[15]148
汤贲妻侯莫陈约墓志由其婿京兆少尹郭行余撰,题曰《唐故宋州刺史汤府君(贲)夫人荥阳郡君河南侯莫陈氏(约)归祔志》(下简称《侯莫陈约墓志》):“(夫人)间八九岁,良原以义断恩,始选士君子之贤者配焉。故宋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贲,即其人也。中丞大历末举进士,不如意,……遂发愤,从知己之命,奏授太子校书。由校书掌宣武军奏记,为评事,为御史。改节度判官,累更中台郎。兼邦宪而贰戎帅,刺大郡而统留务。才兼文武,识洞古今。”[15]150夫人大和二年(828)四月二十三日卒,春秋七十二。同年八月十九日葬。
另一方乃汤贲曾孙汤琮为其兄汤珂所撰并书之《唐故颍州汝阴县尉范阳汤府君(珂)墓志铭并序》(下简称《汤珂墓志》):“公讳珂,字鸣玉,先范阳人也。皇宋州刺史兼御史中丞讳贲,公之大父也。皇太子通事舍人、度支巡官讳师儒,公之王父也。朝议郎、前守丹州长史兼监察御史处章,公即侍御之长子也。”[16]大中十四年(860)九月廿九日卒,享年廿一。石咸通九年十月五日立。
上述三方墓志,世系相连,为揭开“范阳君”的神密面纱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史料。《汤贲墓志》数次提到赏拔自己的“司徒”未具名。从志题汤贲职衔“宣武军节度副使”可知,此司徒为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建中二年至贞元八年任宣武节度。贞元七年汤贲卒时刘玄佐正在任上。故知此司徒同《宋州壁记》所谓“司徒公”一样,俱即刘玄佐。
前已考及,贞元元年六月,宣武军由宋州徙治汴州,刘玄佐由兼宋州刺史改兼汴州刺史,是汤贲之领宋州必在刘玄佐改兼汴州之后。《汤贲墓志》称其刺宋州“或以摄,或以正,至于再,至于三”“往而复返者,盖五六年”。“居二岁,复征公为副”,贞元七年十月十四日薨于汴州浚仪县宣武军节度副使官舍。证知贞元元年至贞元七年期间,汤贲或正授或摄职,三为宋州刺史,时间长达五六年。由此可见,顾况贞元五年作《宋州壁记》时,汤贲恰当宋州刺史任上。《汤贲墓志》云汤贲“迁御史中丞,充宋州留后……授行军司马……使持节领宋州刺史”、《侯莫陈约墓志》谓汤贲“兼邦宪而贰戎帅,刺大郡而统留务”,其仕履与《宋州壁记》所称“范阳君”“由御史中丞、行军司马、节度留后而领于是邦”完全吻合。《汤贲墓志》及其曾孙《汤珂墓志》均称汤贲为范阳人。时地、职衔、郡望俱合,故知此宋州刺史“范阳君”必即汤贲无疑。范阳称其郡望,君乃尊称也。《唐刺史考全编》宋州卷将“范阳君”与汤贲分列,未审二者实为一人,其任职时间及名字俱当订正。
范阳汤氏,今存唐代谱牒专著林宝《元和姓纂》虽未见记载,不能与雄冠天下的范阳卢氏比肩,但在当时仍是名门望族。郑樵《通志·氏族略四》云:“《南史》道人汤休,唐贞元道人汤灵澈、宋州刺史汤桑,并吴人。宋汤氏为著姓,望出中山、范阳。”[17]“汤桑”即汤贲之讹[9]777。《侯莫陈约墓志》云:“其汤氏族系,中丞出处,具详于吏部奚侍郎陟神道碑云。”奚陟所撰汤贲神道碑未见文献著录,当佚无存,其所载族系、出处不得而知,我们只能从《汤贲墓志》中了其大概。汤贲之曾祖沙州刺史汤允、汤贲之祖福州侯官县令汤思齐、汤贲之父杭州盐官县令汤融均不见典籍。汤贲其人,两《唐书》无传。《新唐书·文艺志四》著有《汤贲集》十五卷,注云:“字文叔,润州丹阳人。贞元宋州刺史。”[11]1604墓志云为范阳,新书称其丹阳,盖一谓郡望,一云占籍,二者并不抵牾[18]。据志文,汤贲大历末年举进士不第。为知己司徒刘玄佐所辟,先后任宣武掌书记、节度判官、宋州留后、行军司马,宋州刺史、节度副使。《通典》卷32 载方镇使府文职僚佐有掌书记一人,掌表奏书檄。判官二人,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行军司马,申习法令。副使一人,副贰使。俱为方镇幕府重要属员。汤贲短短十数年间,职位一路攀升至宋州刺史、节度副使,足见刘玄佐的信用。宋州经安史战乱,摧残殆尽。复经李灵曜、李希烈叛逆,社会经济再遭重创。经过刘玄佐、汤贲前后两政治理,待贞元五年顾况作《宋州壁记》时,宋州社会经济已恢复发展得相当可观,“桑麦翳野,舟舻织川。城高以坚,士选以饱”“井赋盐泉所入,岁约三千万缗,商在其外”。所以,贞元七年十月汤贲卒后,刘玄佐即“上公茂绩,思报其勤”,“朝廷嘉之”,追赠汤贲为汝州剌史。
四、顾况与宣武军的交往
顾况作《宋州壁记》,恐非偶然。汤贲虽非科举出身,但曾出任“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韩愈《徐泗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之宣武掌书记,且有文集十五卷,同顾况一样,自是才学出萃之士。汤贲生长丹阳(今江苏省丹阳市),顾况出生于苏州[19]403,二人地缘相近。而对于汤贲一生主要供职的宣武军,顾况似也相当的熟谙。
《文苑英华》卷825载顾况《陪江西李大夫东湖赋诗送宣武军赵判官还使序》。序云:“相国大司徒统戎于汴,汴之介者,有长鬛广颡,乘遽四方,交驩诸侯,以利军实。我大夫待以加等,问其所欲。盖相国于其君,义疎而后有诫,诫存而后有别。此敬相国而及子。其告复,乃赋平字之什以宠之。春秋之义,凡君子之嘉一善接一士,皆欲有所用,必相其宜而比之。昔代之阿、鄄,燕侵河上。晏相之荐穰苴,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果却燕晋之师。”[20]3761题中“江西李大夫”,戴伟华先生以为即贞元元年至六年任江西观察使之李兼[21]。然具体作于何时,戴先生未加说明。今按:江西观察使治洪州,辖洪、饶等八州。东湖为洪州景物,顾况有《同裴观察东湖望山歌》诗可证。顾况贞元五年秋日始至江西属郡饶州贬所[22]。则此序之作,当在贞元五、六年间顾况谪居饶州之时。其时宣武军治汴州,节度使为相国、司徒刘玄佐。与序称“相国大司徒统戎于汴”相符契。序称李兼对赵判官“待以加等”,显然是看重其在宣武军的身份。晏婴为春秋时齐景公相,晋伐阿、甄,燕侵河上,齐师败绩。晏婴乃荐穰苴,燕、晋兵解。序以刘玄佐喻晏婴,自然是以李兼比穰苴。显有企望赵判官复告刘玄佐提携李兼之意。这或许出于李兼授意。但刘玄佐位高司徒,雄霸一方,若顾况与刘玄佐素昧平生,何以贬谪之身无所讳避地出此荐言?笔者推测,两人先前已有交往。我们不妨从顾况任职镇海军时期镇海军与宣武军友善往来中作些分析。
建中二年(781)正月,德宗任命刘洽为宋亳颍节度。同年六月庚寅,以韩滉为镇海军节度使、浙江东西道节度使。建中四年十二月,李希烈攻陷汴州,乘势进攻宋州宁陵和陈州,形势危急。《旧唐书·韩滉传》载:“(韩)滉乃择其锐卒,令裨将李长荣、王栖曜与宣武军节度刘玄佐掎角讨袭,解宁陵之围,复宋、汴之路,滉功居多。”[6]3600顾况同样将此事作为韩滉勋业写进了《韩滉行状》:“李希烈众军东下,志吞淮济。公即日遣兵马使王栖曜、李长荣、柏良器以劲卒万人,泝流千里,倍程救援。才及睢阳,贼已陷襄邑,攻宁陵。栖曜等突围乘城,矢中元恶,凶徒慑遁,不敢东顾。……及大驾还都,进封郡公。时希烈尽锐攻陈州。公命诸将与宣武军合势,
破贼数万人。”[20]5118-5119可见,刘玄佐前期立足宣武,完全得益于韩滉镇海军的鼎力襄助。刘玄佐赐履之宣武军,正是韩滉所领江淮财赋漕运入京所经之咽喉。而韩滉与刘玄佐私交也笃。《通鉴》卷232贞元二年十一月下载:“刘玄佐在汴,习邻道故事,久未入朝。韩滉过汴,玄佐重其才望,以属吏礼谒之。滉相约为兄弟。”[10]7594韩滉留汴三日,在韩滉及其母的劝说下,刘玄佐始入朝尽臣节。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此时顾况在镇海军中担任判官。据傅璇琮先生考证,顾况建中二年至贞元二年间在韩滉幕中任节度判官,并深得韩滉信用[19]408-409。镇海军与宣武军交往密切,渊源极深,而顾况作为镇海军高级幕僚又深得主帅赏识,像宣武军赵判官出使江西一样,顾况以判官之身份与刘玄佐以及长期在宣武幕府担任要职的汤贲有所接触应该是可以想见之事。顾况为汤贲创作《宋州壁记》,并在其中高歌渲染刘玄佐和汤贲的勋绩,似也可佐证他们先前已有交往。因此,贞元五年顾况贬谪饶州时,很有可能曾在汴州宣武军中停留,然后顺道前往宋州,应时任宋州刺史汤贲之邀写下了这篇《宋州壁记》。
进入20 世纪以来,唐代文学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然而,作为享有盛誉的唐代著名诗人顾况,学界对其研究却不太深入[23],这与其在当时的文坛地位很不相称。通过《宋州壁记》的考察,我们不仅可以完善唐代宋州地方官吏资料,也可以通过顾况与汤贲、刘玄佐等人交游的分析,探讨其对顾况生活、心理、创作的影响,达到知人论世的目的。同时,对促进唐代中原地区经济文化、唐代中期幕府文学及宣武军行政与军事建制情况的研究等,也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