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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句式修辞及其文学意味

2020-01-02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祖司马迁史记

高 志 明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句式是构成文学语言的基本元素。全面揭示《史记》文学语言的句式特征及其规律,是《史记》文学语言研究的基本任务之一,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在这方面,目前学界可资借鉴的成果很少,加上时间及笔者的学识所限,我们不可能穷尽式地讨论《史记》文章中的句式问题,本文选择史公刻意经营的特殊句子作为讨论的重点,因为它不仅在文学语言中具有特殊的地位,而且对于《史记》的普通语言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其实,有意于造句(或者说烹炼句法)并不始于史公,先秦及汉初的文学文本中即有大量的此类言语实践。如:

(1)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荀子·劝学》)

(2)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孟子·梁惠王上》)

(3)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礼记·檀弓》)

(1)此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出处。若用形式整齐的句法,则后半句应与前半句一致,成“冰,出之于水,而寒于水”。但作者刻意改变词序,以“水为之”交错语次,使得语句富于变化,文风活泼。(2)孟子以“贤者而后乐此”的肯定句与“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的否定句错综使用,强调“贤者”。(3)“谁与哭者”顺序当作“哭者谁与”,倒装之后,使得语势强烈。孔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司马迁显然是在继承了先秦及汉初文学烹炼句法经典实例的基础上,“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1]45,在用词设色、积句成篇方面倾注了心力,其“有意”经营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语义错综,言辞灵动

语言组合形式的灵活变化常常是叙事话语曲折生动、摇曳多姿的艺术手段之一。上下文语篇中,通过调整句式的长短、整散、松紧、语气以及词语搭配变化等狭义修辞技巧,可以让叙事语篇产生叙事波澜,增添叙事吸引力和感染力,这也是司马迁“以文运事”的基本手段;其次则是运用互见法,这是司马迁在不同语篇叙事中协调处理同一史实,传达主体对不同人物曲折评价,丰富人物的形象内涵的基本手法。细读《史记》话语,我们抽绎出司马迁三个方面的句式修辞技巧:一曰抽换词面;二曰伸缩文身;三曰变换叙事。

(一)抽换词面

(4)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伯夷列传》)

(5)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周本纪》)

(6)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 ,风教固殊焉。(《五帝本纪》)

(4)中,“得夫子而名益彰”与“附骥尾而行益显”两句同义。顾炎武《日知录》云:“附骥尾”三字,本当是“附夫子”耳,避上文雷同,改作“骥尾”。可见史公为了避雷同,所以临时抽换词面,“得夫子”“附骥尾”语义相同而表述各异,句式整齐中有变化,显得灵动多姿。(5)中,“则古公、公季之法”中“古公、公季之法”是什么概念呢?上文有“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公季修古公遗道,笃行仁义,诸侯顺之”,那么古公、公季之法即后稷、公刘之业也。故“遵后稷、公刘之业”与“则古公、公季之法”是同一意思,同一意思抽换词面,成不同叙事之状,显得语义完整,文气充足。(6)中,所谓“至”“过”“渐”“浮”所指意义大体一样,皆指足迹到过某地。但用不同的词语形式予以表述,不仅表意更准确,而且与东、西、南、北相配合,气势沛然,表现出司马迁游历甚广,足迹遍及帝国疆域。

(二)伸缩文身

修辞学上的伸缩文身是指在同一篇章中作者有时用简单的叙述,有时用大段铺排,以适应文章抒情表意的需要。《史记》中的伸缩文身指史公对待同一件事,或同样的一番话语,在不同的篇章中用不同的句子予以表述。由此形成的句子(句群)或长或短,表意或简或详,总之是要为不同的叙事及写人的需要而有意于造句,进行不同的艺术处理。

(7)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高祖本纪》)

(8)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留侯世家》)

“决胜千里”在(7)句表述为“决胜于千里之外”,(8)句是“决胜千里外”,比照前句,少了两个虚字,这是因为前者是在三个排比之下,语势较缓,音节应适当延长,故句子较长些(多了两个字);后者因在文末赞语中,篇幅小,而又要容纳许多斩断的意思,文势自然促迫些,句子必然也要简短些(因此缩减两虚字)。

(9)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楚世家》)

(10)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屈原贾生列传》)

同一事件,前者所写似仅为陈述一个历史事实;后者所写则有一些讽喻抒情之味。我们试看后一句之微异:(9)句中“子兰”之上有一“稚”字,显然意在表明子兰之意见无足轻重,而怀王竟听了他,足见怀王之昏愦。在(10)句里,“奈何绝秦之欢心”削减为“奈何绝秦欢”,少了两个修饰附加词素,语意更纯粹了,而声调更沉痛了。(9)句中“于是往会秦昭王”则既冗长且仅为陈述一普通事实,(10)句删改成“怀王卒行”,“便见怀王到底糊涂,楚国前途十分可悲,屈原心情非常刺痛了”[2]283。

(三)变换叙事

即在同一篇章或语段中,对于大致相同的事,用不同的句子予以叙述,使得文章叙事语言活泼,表意生动,增加文章的文采和可读性。

(11)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孟子荀卿列传》)

驺子游说各国,大受欢迎。史公写各国的具体做法:梁国如何如何,赵国表现怎样,燕王更是“亲往师之”,“每一个地方的欢迎便各是一副样子”[2]282。

再看一例:

(12)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本纪》)

看相颇有点神秘,所述事实的真假亦令人生疑。但毫无疑问,史公这段描写,叙事上是成功的。那就是在于同是相面,四人用四副不同的笔法去写。写吕后与鲁元,一曰:“天下贵人”,一曰“亦贵”,此还为一般之贵也。再写孝惠,曰:“夫人所以贵,乃此男也。”亦即孝惠比吕后更贵,是吕后之所以贵的“贵资”,是为非同寻常之贵也。乃至相高祖,史公用“贵不可言”来予以形容,他三者之贵尚可描述,高祖之贵则不可描述,“不可言”了,以“不可言”之虚来反衬高祖最贵之实,此番摹“贵”之语又迥异于前三人,带有极浓的神秘色彩与蛊惑性。同相四人,句子表述各不相同,映衬出四人的身份不同,句子显得极有分寸。在人物出场安排上,高祖最贵,置于最后,吕后置于开端,便于映带出二儿女之贵;二儿女置于中间,孝惠居前,所用文字较多,鲁元居后,仅用“亦皆贵”一笔带过,显然孝惠之为帝王比之鲁元公主,地位更尊。可见,这段话,不仅是句子辞藻上的用力了,句子长短的处理、表意上的分寸,间接地映带出历史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尊卑次序等内容,足见“司马迁是有意识地创造他的艺术的”[3]270。

抽换词面、伸缩文身、变换叙事是《史记》句式修辞的语义错综之法,形成了《史记》言辞灵动、摇曳多姿的文学意味。对读《左传》及《汉书》同现记述,则上述特点更为鲜明。如《秦本纪》记殽之战后,叙缪公迎接三帅:

(13)缪公素服郊迎,向三人哭曰:“孤以不用百里傒、蹇叔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耻,毋怠!”

对照《左传》,司马迁把《左传》中“乡师而哭”抽换词面,改为“向三人哭”,使得缪公哭诉对象更具体,缪公之自责也更真实、生动。另外,“向三人哭”后文又以伸缩文身之法加上“子其悉心雪耻,毋怠”这两句。这是缪公作为一国之君勉励三帅报仇雪耻,更符合一国之君的心思及气量,所以这句话经司马迁修改后,有自责、宽慰、勉励等内容,语言及内心活动的层次分明,人物形象呈现出更加立体化的效果,文章布局上也有伏笔之效。《左传》中,缪公的一番话大约只有一味地自责,最后的宽慰语言是“不以一眚掩大德”。“大德”用于赞扬三帅的功劳,似乎太过,显得不够真心实意。

又《晋世家》载重耳处狄时,和季隗的一番言语:

(14)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

此番叙事话语源于史公从《左传》相应叙事中予以变换而来:《左传》写季隗的话是:“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重耳要季隗等二十五年,未必不是实话,但在《史记》里,季隗认为重耳是在开玩笑,于是她“笑曰”;《左传》则记为较严肃的“对曰”。在《史记》里,季隗说我等你二十五年,则“吾冢上柏大矣”。这句话与“笑曰”相映照,当是季氏女的夸张之辞,表现了她性格上的乐观大方。这句言辞,史公显系从《左传》中秦穆公的“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这句话化用而成,但化用得恰如其分。而《左传》中季隗的言语是:“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显得有点悲观。等待二十五年,我已经行将就木了,到时你还会来迎娶我吗?如果你不娶我,二十五年的时间用来等你,而我又不能把自己嫁给别人,岂不太残酷了吗?说此番话时,季氏女的心思是沉重的,她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但她还是决定去等待,用二十五年的时间。显然,《左传》中的季隗是隐忍的、温顺的。《史记》中有“笑”,有天真的夸张,有“虽然”,“妾待子”,她的形象是明快的、天真的、活泼的,但浪漫而不失沉稳。

《史记》中出现的对《左传》等先秦文学语言的点染抽换、伸缩变化等句式修辞技巧,显示了秦汉之际汉语文学语言变得越来越丰富与细腻。程湘清指出,作为句子核心的谓语动词,它的发展趋势是:谓语结构逐步扩展,作谓语的词汇不断增多和丰富,也就是谓语结构的复杂化。相对于《左传》,《史记》的复杂谓语所占比例由《左传》的39%上升到60%。[4]3

《史记》句式的重要变化显示它比《左传》文中的简单句式表意更为明确具体,更富于形象和暗示性,更便于把细微的心理变化通过复杂的谓语动词传达出来,而且能避免一词多义带来的歧义现象,因而更便于对史实作客观公正的描述与评价。而且,复杂谓语的增多也是和汉语双音节化的趋势一致,便于作家生字设色,调谐平仄,均衡长短,设计铿锵悦耳的语音形式。

二、变换语气,深化语义

《史记》受制于“实录”的局限性及心理描写技巧的幼稚性,那么具有较好表达内心情意的感叹句和疑问句也便在《史记》文学语言中占相当的比重了。

如《高祖本纪》写高祖晚年病已不治,医生欺瞒,曰:“可治”。高祖于是“嫚骂”曰:

(15)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前一个反问,表明高祖已将死看得很淡了。因为自己已建有一番功业,早死晚死无所谓了。后一句感叹,带有一定的负气使性特点,是高祖一贯个性的体现,但负气中透露出无所畏惧的豁达气概,如用陈述句,则高祖的豁达与负气不足以表现出来。

又《晋世家》中记重耳在齐地耽于安逸,齐女劝止道:

(16)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

这一番话,句式也有变换。先用陈述句,陈述重耳目前的行为,不为“数士者”着想,留恋安乐,耽于女色,故她感到羞愧。陈述中也杂有否定句与肯定句,否定句的运用,表明齐女责怪的语气有所加强。末一句是反问,齐女责问的语气更强,试图以此触及重耳的灵魂,勉励他早日重返晋国,继承君位。细看来,齐女的语气中有冷静的陈述,有嗔怒的激将,有当头棒喝式的警醒,充分显示了齐女言辞活动的巧妙,一个深明大义、温文贤淑的女子形象通过这一番言辞就体现出来了。

又如《范雎蔡泽列传》记载范雎相秦后,更名张禄,魏使者须贾不知,以为范雎还是昔日的范雎。他们两人见面后,有一番非常富有意味的对话:

(17)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雎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凭。”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唯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于张君。”

这一番对白,须贾全以问句出之,范雎全以陈述承之。问者骄矜作态,自视颇高;答者不露声色,故为谦卑。个中表演,唯须贾不知内情,读者一目了然,不禁哑然失笑。待真相揭出,须贾方知自己是被秦相——昔日自己捉弄过的人——所捉弄、所羞辱。这一问一答中,人物的地位、心态不着一字,却尽得呈露。范雎的蓄意捉弄、快意恩仇既让人觉得痛快,同时又隐隐觉得有点过头。而对于须贾,其不明就里还骄矜施施的样子却令人鄙薄不已。

变换语气,史公常以虚词出之。《文心雕龙·章句》篇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旋,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说的是虚词在文章结构中的语义深化与润滑作用。对读《汉书》,我们更能品味到《史记》叙事中语气变换对深化人物形象塑造的微妙之处。试看《袁盎晁错列传》记错父曰:

(18)刘氏安矣!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

三句连用,排比句显出逼人的形势;又句末重复三“矣”字,则非常生动地传达出了错父的明知形势十分急迫与骇人,却又无能为力的惋惜与慨叹,“矣”字是错父强烈叹息的写照。钱钟书《管锥编》云:“叠三‘矣’字,纸上如闻太息,断为三句,削去衔按之词,顿挫而兼急迅错落之致。《汉书》却作‘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索然有何情味?”[3]272

《黥布列传》记载黥布反汉后,刘邦和众将领的两句对话:

(19)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

“发兵击之,坑竖子耳”,显然是众将模拟刘邦的声口语气。“何能为乎”,“何”与“为”相连,本是古汉语表疑问的一类固定句式,后面一般不再接有其他虚词,但史公在这里却添上一个“乎”字,一来是补足语气;二来是加重众将对刘邦滥施杀伐的不满情绪。“何能为乎?”即“有什么办法呢?”不就是杀吗?它与前面的模拟刘邦声口的文字相配合,表达了众将对刘邦杀戮功臣的强烈愤慨,对刘邦动辄兴兵讨伐的厌倦态度。这其实是史公借众将之口,含蓄而又痛快地揭露了刘邦卸磨杀驴的薄情寡义,对统治集团之间那种“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残酷现实进行了愤怒的控诉。这是史公借他人之口,一用感叹,再用疑问的修辞艺术抒发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愤慨情绪。《汉书》略作: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没有了语气变换,也无法见出众将领的内心活动,突出的是君臣高度一致的政治和谐。比较马班之异同,我们更能增加对《史记》善用虚词,变换语气从而突出叙事效果,妙达人物隐微的感性认识。

三、变异常规,突出语境

司马迁素负不羁之才,在《史记》中,他常常一反常规,造出许多特殊的句式,如独词句、倒装(易位)句、多动词谓语句、脱落句等,以准确摹写逝去的历史情境。在语言形式上,变平板烂熟为生奇新变,可加强语势,调和或激扬音节,以吸引读者注意。

独词句,有表命令的如“前”,表呼应的如“诺”,表感叹的如“嘻”,表评论的如“善”,还有大量由单个汉字组成的独词谓语句,如“怒”“却”“曰”“走”“薄”等。

这类独词句,用字简易,表现力强。史公往往抽取最能表现人物行为语言的一两个字用来描写人物,所以一字一出,精神顿现。在语言形式上,这些字特立独行,前不依人,后不傍客,宛如坐标似的立在那里,令人耳目为之一振。如《梁孝王世家》开篇第一段交代孝王刘武的身份,就是一则语短义远,极具深意的范例。尤其是句末引出窦太后,更是似闲非闲的神来之笔:“梁孝王武者,孝文皇帝子也,而与孝景同母。母,窦太后也。”句末对其母窦太后的介绍,先标一个“母”字,顶针接续上句,以示“母”之非同寻常,再以“也”字绾束。一字成句的孤标与阔气,加上“也”字判断的不容分辩的肯定语气,显示出其母窦太后尊贵专横的性格特点;隐隐透露出窦太后溺爱刘武,而刘武以窦太后幼子身份尽可以为所欲为的政治背景。于此,景帝与太后之间的宫廷矛盾也是“山雨欲来”。而司马迁对窦太后恃尊妄为的微讽,我们也可体会得到。《汉书》以《文三王合传》叙述刘武事,开篇是:孝文皇帝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王参、怀王揖。完全是流水账似的人物履历交代,不像《史记》独字成句,不仅突出了语境,还能巧妙关涉下文,具有布局的深意。

特意倒装的句子,如:

(20)仲连谓新垣衍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鲁仲连邹阳列传》)

“亦太甚矣”作谓语,把它放在前面,表现出说话者急不可耐的强烈反感;下句接上“先生之言”(“先生”重读),又看得出新垣衍强自镇定,不失去对待名士的礼貌,保持他作为大国外交使节的矜持。如果按通常顺序改成“先生之言也,亦太甚矣”,虽然基本意思能表达出来,但也就平淡无奇,不足称道了。

(21)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项羽本纪》)

(22)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晏列传》)

试比较:“沛公必夺项王天下”或“沛公必夺项王天下者也”;“父母生我,鲍子知我”,表意则非常疲弱。

无主句。如我们前面举过的《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

(23)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胡不下”上省主语“汝”(属承后省),表示楚王对毛遂的极端轻视。又如,《张耳陈馀列传》中:

(24)赵相贯高等欲杀高祖,壁人柏人。上过欲宿,心动,问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十九认为,迫人之意本出高祖,宜在末句加上“上以”二字。[5]其实,这是史公有意部署短促的句式,再现当时惊险的氛围。省略主语、谓语“上以”,则情形显得急切危险,也有助于表现刘邦当时的谨慎心理。

又如《刺客列传》写荆轲怒斥太子道:

(25)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这段话中,“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与“仆所以留者”语气、语意均不对接,因为“且”是个有转折提起作用的连词,“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下边要说的内容应该是“其中困难,何止万千,仓促而行,事何以成”等字样,然后再与“仆所以留者”承接。因荆轲颇感委屈,心中憋闷,加上势促语急,便来不及仔细解释清楚,故一带而过。从这语意不全的句子中,我们可以看出荆轲慷慨使气,纵有满腹委屈也不屑对太子丹多做解释的心性。

四、四字结构,音韵铿锵

“四字结构”又叫四字语或四字格,“是汉语中一类特殊类型的辞”[6]391。在《史记》中,司马迁大量采用了富有民族特色和音乐美的“四字结构”。如:日暮酒阑、四方辐辏、肝脑涂地、修德振兵、惑乱黔首、一鸣惊人、不寒而栗、三令五申、多多益善、勤勤恳恳等等。

“四字格”意义复杂,可以表现若干词的含义,而这几个词之间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胶合作用,因此它的可塑力比一般词要大得多。冯广义认为四字格语是“民族语言文化的瑰宝,富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特色和丰富的语义内容,语义的蕴含美是汉语四字格词的重要特征”[7]157。《史记》中有很多的四字格成语(包括直接形成的或摘取、复合形成的)及固定意义的四字句等,由于司马迁喜用和善用它,因而使得它内涵容量大,言语“词约意博”而又形象生动。

另外,《史记》中的四字格语的运用大多不是单联的,而是双联、三联甚至多联的连用,这样“四字格”和对偶、排比手法的套用(四字联语),即使行文整齐,读起来铿锵有力,增强了言语的韵律美,又能把历史事件和人物特征从各方面浮雕似的介绍得全面、清楚,深刻有力,从而起到多侧面、立体化叙事和写人的作用。如:

(26)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五帝本纪》)

(27)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五帝本纪》)

(28)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苏秦列传》)

(29)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张仪列传》)

(30)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卫将军骠骑列传》)

节选的这几例含较多四字格语的语段中,(26)(27)(28)(29)等例的四字语基本都是概述性的。前二例用四言句写五帝等上古贤帝王,有四言诗的古雅之美,又有四六文的雍容华贵、铿锵悦耳的美感,极好地再现了上古帝王的温良忠正。其他几例概述,则排比灵动。叙述文字中的四字语,比较好地显示了司马迁的组织概括能力,这种文约事丰、驾轻就熟的表达,充分表明了他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深刻了解与洞察。评析性的文字,也是司马迁运用四字格较多的地方。《太史公自序》中多见,这些评析性的四字格语,充分显示了史公对历史事件的理解与好恶态度,往往一语一下,抑扬铿锵,有金石声。像(30)例评霍去病的“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八个字就把霍去病的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英雄气概揭示出来了。

另外,司马迁在《史记》中还大量采撷民间文学和口语中表现力强的四字格成语、谚语(俗语)等语言资料,并使它们和文中对历史叙述、人物描写的文字相协调,具有形神兼备、情趣盎然、余味无穷的特点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极大地丰富了《史记》的文学语言,如:

(31)美女入室,恶女之仇。(《外戚世家》)

(32)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吴起列传》)

(33)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苏秦列传》)

(34)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王翦列传》)

“四字格”运用圆满精当,实际上是融汉语在语音、语法、词汇、修辞手段上的传统特点为一炉,起到“一箭几雕”的作用。司马迁广泛采集书面文献中的文学语言和群众口语中富有生命力的语言形式,经过加工和提炼写进自己的作品里来,从而使他的言语在反映深刻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变迁时显得生动、活泼、新鲜、机智,给读者以浓厚的兴致,形成了《史记》文学语言的一个标志。司马迁围绕作品内容表达和主题需要,在历史叙事、人物评析、语言对话中,大量、全面地运用“四字格”语句法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史记》的民族化、大众化的语体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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