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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帝国的宗教文化政策

2020-01-01邵建春

文化学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成吉思汗藏传佛教禅宗

邵建春

我国史学界通常把蒙元帝国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前四汗时期,称为大蒙古国(1206—1259);第二阶段自元世祖忽必烈开始,到元顺帝妥懽帖睦尔为止,可称之为元朝(1260—1368)[1]。

1206年,成吉思汗统一漠北草原诸部落,建立起大蒙古国。蒙古铁骑骁勇善战,横扫欧亚大陆,将大蒙古国发展成一个横跨东西,疆域空前辽阔的世界性帝国。蒙古族信仰的原始宗教是萨满教。萨满教崇尚万物有灵,视长生天为最高主宰,属于自然崇拜和泛灵信仰。南宋使者赵珙出使蒙古国时所见:“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闻雷声,则恐惧不敢行师,曰‘天叫’也。”[2]另一位南宋使者彭大雅也认为:蒙古族习俗是以天为大,凡事都归于天[3]。西行的丘处机在成吉思汗出猎坠马后也托天谏言:“天道好生,今圣寿已高,宜少出猎。坠马,天戒也;豕不敢前,天护之也。”[4]秋浦先生认为:“各种神的平等,是自然崇拜的一个重要特点。神无大小之分,却各有所司。如风神只能管制风,雨神只能管下雨。”[5]蒙古人信仰多神教,尊崇各宗教神祇,这是蒙元王朝能够实行宗教平等、信仰自由的根源所在。

一、诸教并行,佛教崛起

成吉思汗对待宗教的态度可概括为:借助神权巩固王权。利用宗教影响力,披上君权神授的外衣,巩固统治地位。宗教一旦危及王权统治,便予以坚决打击。如铁木真被选为蒙古各部落的领袖时,萨满教巫师豁儿赤制造舆论,宣告天命:“令铁木真作国家之主。”[6]通天巫阔阔出率先提出“成吉思汗”尊号,为成吉思汗加冕,随后挑拨成吉思汗与合撒儿的兄弟之情,宣称“长生天有命,帖木真、合撒儿迭为百姓主,不除合撒儿,事未可知”。太祖感其言,欲杀之,以太后救之获免[7];进而以神权挑战王权,干涉国家政务,提出要与成吉思汗“齐等”,严重威胁到君主专制,成吉思汗无法容忍,设计处死阔阔出。阔阔出之死表明,蒙古建国之初两者相争时王权胜于神权。

波斯历史学家朱凡尼曾说:“由于未皈依任何宗教,以及无可遵循之教条,成吉思汗避免独尊任一宗教,或以某一教高于其他宗教。他尊敬学者和教士,视此行为乃通天之道,尊崇伊斯兰教,亦礼敬基督教和偶像教徒。”[8]如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时(1219),遣使答失蛮,以伊斯兰教徒的名义告谕居民降附。东还蒙古途经不花剌城时(1223)传召伊斯兰教徒,听闻其教义;在撒马尔干城,接见当地法官和教长,同意豁免其赋役[9]。

蒙古统治者对佛教优待有加,前期是佛教禅宗得宠,后期是藏传佛教显赫。早在1214年,成吉思汗就已接触到临济宗中观禅师及其弟子海云,受其影响,免除僧人差役,5年后临济宗开始统领汉地佛教。《佛祖历代通载》记录:“尔(木华黎)使人来说的老长老(中观禅师)、小长老(海云禅师),实是告天的人。好与衣粮养活者教做头儿,多收拾那般人,在意告天,不拣阿谁,休欺负,交达里罕行者。”[10]1251年,蒙哥汗登基,继续加强宗教管理统治,佛道各有所统,互不干涉,“以僧海云掌佛教事,以道士李真常掌道教事”[11]。为征服吐蕃(西藏)地区,蒙古汗廷采取的策略是扶持藏传佛教代理吐蕃事务。1244年,藏传佛教萨迦派领袖班智达应邀北上,与阔端王子举行凉州会谈,会谈结果是阔端皈依藏传佛教,萨迦班智达统领吐蕃,归顺宗主国蒙古,吐蕃分裂近四百年的局面得以终结,西藏从此开始纳入中国版图,可谓居功至伟。1253年,八思巴又应邀至六盘山与忽必烈会晤,忽必烈皈依藏传佛教,尊八思巴为上师。于是藏传佛教开始进入蒙古统治阶层,取代了佛教禅宗的地位。蒙古统治者利用藏传佛教实现了对吐蕃地区的征服,藏传佛教也因得到朝廷支持而地位显赫。元史专家周良霄先生认为:“忽必烈与八思巴两者是合作互赢,忽必烈借助帝师之手统治吐蕃地区,帝师则依靠元廷权威建立起对吐蕃的统治秩序。”[12]

二、真人西行,全真道盛

蒙古汗廷与道教的关系,早期是道教盛行,势力遍及华北;中后期则是佛教崛起,受宠于朝廷,超越了道教。蒙元帝国初期,全真教主要活动在北方中原大地,全真教领袖丘处机善于审时度势,在宋、金、蒙三国均派使者来请的形势下,选择西行觐见大蒙古国可汗,受到成吉思汗的庇佑。成吉思汗召见丘处机,一方面是求取长生不老之术,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政治考虑,想借助全真教的力量进入中原[13]。1222年,成吉思汗与丘处机会面,两人“君臣道合”[14],相谈甚欢,成吉思汗称丘处机为“神仙”,给予特殊待遇,如赐金虎牌,免其赋役,任命掌管天下所有出家人;1223年,成吉思汗诏令丘处机统领全国道教事务,免除道人差役[15],同年再次下旨,命令全真教主丘处机统领天下道教[16];1227年又传旨,“改北宫仙岛(琼华岛)为万安宫,长春观为长春宫。诏天下出家善人皆隶焉,且赐以金虎牌道家事一仰神仙处置”[17]。全真教主丘处机被封赐为“教父”“国师”,统领全国道教事务[18]。于是全真教趁此有利时机,大建宫观,广收门徒。史料记载:自从丘处机东归后,各地道人慕名而来投靠,全真教势力迅猛发展,求法者络绎不绝。为容纳更多道教徒,分别在长春宫建立平等会、长春会、灵宝会、长生会、明真会、平安会、消灾会、万莲会等八会[19]。全真教发展成为北方第一大教派。

借助宗教招谕人民降附,乃是蒙古统治者一贯的政策。全真教持牒招谕,最初即是应宣差阿里鲜之请,“山东民众闻者乐附,全活甚众”[20]。《金莲正宗记》记载,当时“四百州半获安生,数万里率皆受赐”,乃丘处机之功[21]。《长春宫碑》记载:“以二、三万巨之人,散处九州,统驭其手,帝不疑之,斯必有以,岂屈子所谓名不可以虚作者。”[22]成吉思汗礼遇丘处机,利用势力庞大的全真教收揽民心,稳固政权,全真教亦因解救生灵免遭杀戮,势力逐渐壮大。

三、佛胜道败,崇教抑禅

全真教获得特权后不断扩张,并打算统管僧尼,与中原佛教的冲突日益激烈。全真教抢占佛教寺院和田产,将寺院改成道观,毁坏佛像,大量刊印诋毁佛教的图书。《佛祖历代通载》云,丘处机、李志常大肆毁坏寺庙建筑,改佛寺为道观,占据482所佛寺,并伪造老子《八十一化图》,制造“道教优于佛教”的舆论[23]。《至元辨伪录》记载:“(丘处机)回至宣德等州,屈僧人迎拜。后至燕城,左右鼓奖,特力侵占。使道徒王伯平驺从数十悬牌出入,驰跃诸州,便欲通管僧尼。”[24]据门岿先生研究,早期佛教禅宗和道教全真教两者势力相当,全真教信徒以民间为主,禅宗信徒主要分布在朝廷[25]。

佛道之争,集中表现为1255年、1258年、1281年的三次佛道辩论[26]。三次辩论均以道教落败,全真教受到连续几次的打击,势力大减,佛教的地位则显著提高,尤其是藏传佛教的地位极为显赫。1260年,忽必烈即位后“以梵僧八合思八为帝师,授以玉印,统释教”。八思巴受封为“国师”(1)《元史》卷4,《世祖本纪一》。大藏经《敕修百丈清规》记载: “阅六载,庚申, 世祖登大宝,建元中统,尊为国师,授玉印,任中原法主,统天下释教。”,成为全国佛教界领袖人物。1270年,忽必烈又晋升八思巴为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元兴,崇尚释氏,而帝师之盛,尤不可与古昔同语。……百年之间,朝廷所以敬礼而尊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27]。忽必烈汗尊奉八思巴为帝师,“以藏传佛教居于佛教各宗派之上,成为有元一代的制度”[28]。

忽必烈汗在佛道之争时偏袒佛教,在佛教各宗派之争中又奉行崇教抑禅的政策。唐代以降,佛教分为禅与教两大流派:禅指禅宗;教指禅宗以外的其他宗派,主要有天台宗、华严(贤首)宗、慈恩(法相)宗、律(南山)宗、密宗等[29]。也可分佛教为禅、教、律三大流派。元人袁桷说:“今之言佛教有三:禅以喻空,教以显实律则摄其威仪,禁妄绝非。”[30]在元代汉传佛教中,禅宗是最主要的宗派,影响最大。北方禅宗主要是曹洞宗(以万松行秀、耶律楚材为代表)和临济宗(以海云印简、刘秉忠为代表),因得到朝廷支持而被奉为正宗。13世纪上半期,在蒙古政权统治下的北方,禅宗中的临济宗和曹洞宗势力最盛,海云和万松地位最高[31]。13世纪中叶,禅宗地位开始下降。江南禅宗虽然是禅宗的主流,最为繁盛,但由于受到崇教抑禅政策的影响,发展受到很大限制。1288年,江淮释教都总统杨琏真伽召集江南禅教人物至大都(今北京),公开辩论教禅优劣,史称教禅廷辩。这次辩论问法,实际上是对江南禅宗的讨伐。对江南禅宗的打击,是忽必烈的民族等级制度在佛教中的反映。魏道儒先生曾指出:“禅僧的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32]元代中后期,朝廷对禅宗改用怀柔政策,笼络江南禅师,江南禅宗也随之形成与朝廷合作的功利禅和与朝廷疏远的山林禅[33]。

四、三教合一,信仰自由

唐末以来,儒、佛、道三教思想已有逐渐融合的趋势[34],金代已经盛行[35]。全真道教始祖王重阳比喻三教似一树生三枝,认为三家的道理相同,主张融合三教为一家。又以三教为世人各认之祖、宗、科牌。太上为祖、释迦为宗、夫子为科牌[36]。有元一代,汗廷对各种宗教采取一视同仁的平等政策,信仰自由的关键之处是为我所用,巩固政权。忽必烈认为:“人类社会崇拜四大先知(耶稣、穆罕默德、摩西、释迦牟尼),我们敬仰四大先知,恳求他们帮助蒙元帝国。”[37]由此也可以窥知元世祖忽必烈非常功利、务实的多神宗教信仰观,实质是善待各路神仙、信奉各种宗教,借助宗教力量,永葆蒙元王朝长治久安。

忽必烈信仰万物有灵的萨满教,尊奉多神论,三教合一的思想意识较强。据《元史》可知,忽必烈既能接受元好问和张德辉之请,乐意成为“儒教大宗师”,又在接触藏传佛教后接受灌顶,尊奉萨迦派教主八思巴为上师、国师,进而为帝师,还册封道家领袖人物为天师。门岿先生认为:“成吉思汗时代是无意识地放任宗教信仰发展,忽必烈时代则是有意识地把宗教信仰自由作为国策施行。”[38]

五、结语

蒙元帝国统治者对各宗教采取平等、宽松的政策,信仰自由的关键点是能够为我所用,利用宗教巩固、强化其王权统治。当宗教势力过大时,汗廷往往采取打压、分化的手段,不许其坐大,以防尾大不掉。如萨满教挑战王权时,皇帝直接处死核心人物;道教势力过大时,扶持佛教以抑制道教;又实行帝师制度,尊崇藏传佛教,压制汉传佛教;当江南禅宗发展壮大时,又迎合政治上的民族等级制度,崇教抑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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