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产阶级到流浪汉,只有一步之遥
2019-12-31张梓涵
文 张梓涵
对于大部分美国流浪者来说,这场“冒险游戏”,毫无乐趣,没有时限,不能退出。
第一次选择
在Kristen还没有决定抛下一切开始流浪之前,她的男友Tom给她算了一笔账:如果Kristen立刻从她现在月租1650美元的单身小公寓里搬出来,不出一年,她就能付清身上所有的债务,还能拥有至少两万美元的存款。
Kristen当时34岁,在旧金山的一个广播台做着全职新闻记者。她要还的债并不算多,只有3500美元(约合近25000元)。但由于每个月的工资仅够得上旧金山地区高额的房租和日常开销,工作10年来,她一直没能拥有过存款。
Tom邀请Kristen搬到他家,这里的家,指的是一个帐篷。已经在流浪生活中的Tom并不是什么无业游民,他47岁,是一位全职电力承包商。
经过几周的考虑,Kristen答应了。她听取了这个只在她人生中出现了5个月的男人的建议,打包了行李,床绑在车顶,“把人生都塞进了一个船运集装箱”。
她最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公寓,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公寓,住进了旁边的塔玛派斯山上Tom的帐篷。那里是一片营地,是野营爱好者们常去的地方。
没有了厨房、没有了卧室,Kristen把一家健身房当成了家。拥有会员卡仿佛拥有了一切——早上起床,Kristen在那儿晨练、洗澡、开始在电脑上写稿子;晚上,她和Tom会在健身房大厅的沙发上瘫着休息,好像坐在自家客厅里一样自在。周末,他们离开健身房去背包旅行,欣赏日出、感受微风。
Kristen享受这种生活方式给她带来的自由和心理上的轻松感,但当危险降临、保护他们的只有那一层薄薄的帐篷布的时候,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某一个晚上Kristen和Tom因为被噪音打扰,在营地和一群人起了冲突,这群“小流氓”威胁要把他们从帐篷里拽出来。他俩报了警,但警察的到来反而更激怒了这些肆无忌惮的人。
为了保证人身安全,他们在半夜一点钟偷偷溜出帐篷,穿着睡衣躲进了森林。
在那之后,扎营成为了过去式。Kristen和Tom搬进了车里,在铁和钢化玻璃的保护下寻找着安全感。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们像是在秘密地活着,”Kristen没有想到流浪生活会如此艰难,“我害怕在半夜被警察发现,更怕被认识我们的朋友和同事发现我们的生活状态。”
无家可归的第四个月,Kristen受够了流浪。但也有一些好消息:她还清了3500美元的债,且拥有了存款。她租下了沿海的一间船屋,每月花1450美元重新买回了“有家的奢侈”,但比起加州普遍超过3000美元月租的一居室,这种“奢侈”依然显得小心翼翼。
然而,就连这种奢侈也在7个月后被打破了——Kristen被解雇,告别了闯荡15年的广播新闻行业,成为一名自由记者。“但我绝对、绝对不要再过回我原来的负债生活。”Kristen和Tom一起搬到了一艘真正的小帆船上。
他们一边在船上生活,一边对它做着整体翻新,打算以后驾船出海。连航线他俩都计划好了,先到墨西哥,再闯荡太平洋,“感觉世界都在掌控之中”。在小帆船上彻底定居的她,现在是网站“The Wayward Home”的主编,为像她一样过着另类生活的人提供社群,也为看了她故事蠢蠢欲动的人答疑解惑。
400美元一个月的帆船生活,让Kristen彻底沉浸在了“live tiny”的快乐里。
这场流浪对Kristen来说,像一场冒险游戏。她开机、登录,掌控全局,虽也曾遇到危险,但更多的时候,她享受其中,并在游戏中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日子。
对Kristen来说,“无家可归”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主动选择;但对更多人来说,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生存境况。
据美国住房及城市发展部和“National Alliance to End Homelessness”的统计显示,在2018年的一个晚上,全国共有55.3万人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其中,将近13万人来自加州,在50个州中排名第一。
对于大部分美国流浪者来说,这场“冒险游戏”,毫无乐趣,没有时限,不能退出。
两种身份
“人们对流浪者总是带着一种刻板印象,他们总认为只有那种吸毒又酗酒的懒蛋才会流浪,”Ellen眼里写满疲惫,“但我,一个拥有硕士学位的大学教授,依然无家可归。”
太阳落山了。美国加州的天气是舒适的,哪怕冬天最冷的时候,气温也在10度左右徘徊。加州圣何塞州立大学的教授Ellen收好手头正在批改的论文,等因为腰伤失业的丈夫Jim和他们的两条狗狗来接她下班。
他们坐进银灰色的沃尔沃小轿车,两个人、两条狗,驶向回家的路。
驶过几个街区,Jim把车停在了一座教堂旁边。他打开车门,开始在旁边支起一个帐篷。与此同时,在车里的Ellen摇上车窗,放倒座椅,铺好毯子,脱下外套挂在窗外做窗帘,把东西在车顶的收纳箱里放好,动作一气呵成。
像自2007年开始的几千个夜晚一样,56岁的Ellen和66岁的Jim要在车里过夜。这辆老旧的沃尔沃小轿车,是他们十几年来生活着的“家”。
夜里,他们用纸杯、塑料袋和婴儿湿巾代替卫生间的一切功能。这对夫妇从救助站收养的两只狗狗分别守护在他们身旁:一只在车里陪着Ellen,一只睡在帐篷里,和因为身高太高车里挤不下、只好支帐篷的Jim同床共枕。
Ellen可以驾轻就熟地在“大学教授”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两种身份之间无缝切换。白天的她在讲台上探讨英语文学,和所有教职工一样在食堂吃饭;晚上的她戴着头灯窝在副驾驶上备课、判作业,然后在同一个空间里度过整个夜晚。
太阳升起了,又是新的一天。Ellen戴上项链、穿上西装外套,将一头红棕色的卷发在脑后绑好,遛过狗狗,顶着蓬松的刘海奔向校园。走上讲台,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依然精致,全然看不出另一个身份作用在她身上的痕迹。
50万个破碎的梦
从一个有家的人的角度看这些流浪者,“吸毒”“酗酒”“懒惰”“失业”“有精神疾病”这样的词总是和“无家可归”挂钩。
但就像Ellen所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针对加州乃至整个美国流浪者群体的各种调查研究表明,这55.3万人处在不同年龄段、有着不同的肤色、习惯不同、收入不同、工作不同、健康状况不同、性向不同,有的像Ellen一样有着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有的像Jim一样失业且疾病缠身,也有的像Kristen和Tom一样乐在其中。
50多万种不同的人生,唯一的共通点大概有且仅有一个——没有房子住。
“每次我跟新的学生说起我的情况,空气都会变得死一样寂静。”面对自己的学生,Ellen从不会刻意隐瞒自己无家可归的事实,“我会跟他们说,他们的父母可能离无家可归也只有一张支票、一次变故或一场大病的距离。”
Ellen从小就被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收养。她努力学习、听话懂事,并对美国梦的奥义深信不疑——只要肯努力,任何人都能顺着梯子爬上去。不说爬到最顶端,也至少能在中间的位置过上舒服的小日子。
父母双双去世之后,Ellen辞去了15年来的技术行业行政工作,决定重拾梦想,走上学术道路,并在2009年拿到了本科毕业证。随后,她经教授推荐去读了圣何塞州立大学的研究生。2013年,年过半百的Ellen从圣何塞州立大学拿到了英语文学硕士学位。
有教书梦想的Ellen选择了留在圣何塞当一名教授。有热情、有工作、有收入、有爱人,那时她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美国梦的实现好像近在眼前。
但生活总是处处充满意外。
被大学聘用的Ellen没有想到,入职6年来,她的头衔依然只是“兼职教授”。圣何塞州立大学是一所公立学校,一般来说,美国公立大学得到的校友捐款比私立学校要少很多。所以为了节约成本,像其他公立大学一样,圣何塞大学雇用了很多像Ellen一样的兼职教授,并通过卡一些硬性指标来故意延后他们的转正。这意味着,全职教授能享受到的一切权利Ellen都没有,包括医保和比她现在工资多一倍的月薪。
另一个意外,是她和Jim的健康状况。曾经是蓝领的Jim因为腰伤失了业,并因此再没能找到工作;而流浪多年,Ellen本人的健康状况也令人担忧。腰间盘突出、骨质疏松,再加上兼职教授略显鸡肋的医保,一来二去,这对夫妇半辈子的存款都在医院消失殆尽。
多年间,Ellen一直试图和学校行政部门和医院理论、争取权益,但得到的只有一年比一年冷漠的回复——不是Ellen的境况不值得同情,而是她的故事太过于普遍了——美国教育局的研究数据显示,全美180万大学教师,只有不到30万拥有终身任职,剩下150万教师中,像Ellen一样薪资低、得不到基本权益的有接近100万人。
“我爱教书,但我对它的热爱好像也不足以支撑我继续在车里过活了。”Ellen无奈地说。
阳光背面
圣何塞所处的区域,是以高新技术而闻名世界的硅谷。这里,谷歌、Facebook、苹果、Adobe,上千个响亮的名字在加州的阳光下散发着光芒。但在阳光的背面、在身家上千万的高科技人才看不见的阴影里,数以千计的家庭正在无家可归的流浪中挣扎。
无家可归的人居住的房车所组成的车队在西海岸随处可见。硅谷地区的中心、排名第六的斯坦福大学东校门外、离谷歌公司总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等等,有着上百个房车聚集地。
对于这些房车的数量,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数字。人们只知道,硅谷精英阶层和其他普通人经济地位间有着断崖式的差距。而这些路边随处可见的房车,正展示着在断崖底部苟延残喘人们的抗议。
他们中的有些人在餐厅做服务员、做厨师,有的是木工、电工、水管工、保安和园丁,也不乏医院的护工或医师助理。很多研究者以他们为对象做过不完全统计,美国“National 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的主管MeganHustings说,有高达40%—60%无家可归的人有着稳定的全职或几份兼职工作。
Saldana在硅谷的两家酒店里做厨师兼服务员。她凌晨5点上班,晚上10点才会回到房车里。住在房车里的决定是她和3个成年的儿子一起做出的——与其每天通勤跑大老远,还不如就在离工作近的地方凑合住下。
“然后存钱,为了一个更光明的未来存钱。”Saldana说这话的不久前,她刚刚从一场“城市清理”中脱身,从上一个停车点被赶到了这里。
Saldana房车队列的月租金在1000美元左右,而在一街之隔的公寓,一套两居室的月租金是3840美元。
她的2个二十多岁的儿子都在附近的面包店工作,也都住在不同的房车里。Saldana偶尔想带儿子们去看电影、去高级的地方吃饭,但却要面对残酷的事实——她51岁了,依然无家可归。
加州伯克利大学参与的研究显示,过去的这20年间,硅谷中产阶级工人们的工资下降了14%,但与此同时,年收入前10%的科技工作者的工资却有了30%的增长。
“我们努力工作服务那些搞科技的。”Saldana发出疑问,“那谁来管我们呢?”
Saldana和这些住在房车里的人们,似乎正和“家”进行着一场追逐战。
追逐战的结局显而易见,但没有人敢停下脚步——“请假?开什么玩笑。少工作哪怕一分钟都完蛋,有那歇着的时间,我人生估计就没希望了。”一个住在房车里的保安这样说。46岁的他,每小时能挣到16美元,他拼命加班工作,可以拿到4万美金的年薪。
但这连一半都还不到——有估计称,如果想在圣何塞过上买牛油果吐司不眨眼的小资生活的话,年薪至少需要达到8.7万美元。
这样的天价导致了Kristen工作10年没有存款的窘境,解释了Saldana年过半百依然只能在房车应付的无奈。当然,对于年薪2.8万美元、身上还有读硕士学位时欠下的14万美元学生贷款的Ellen来说,也只有两个字,绝望。
这些居住在阳光背面的人们努力向上攀爬,但梯子上阶级的相对位置却好像永远静止。
长期的流浪生活让Ellen变得体质虚弱,还曾两次感染脑膜炎。这让她在与别人的接触中异常小心:“请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们,”她会一边跟学生说话一边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免洗洗手液,“但我只能从远处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