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言二拍”中的女性主义意识
2019-12-30黎荔
黎 荔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49)
“三言二拍”分为“三言”和“二拍”,“三言”指的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作者是冯梦龙;“二拍”指的是《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作者是凌濛初。以上五部作品皆诞生于明代中后期,这一阶段无论是社会政治还是经济,都处于中国历史的发展与转折时期,人民的经济基础和思想状况都发生了较为明显和深刻的变化[1]。“三言二拍”正是抓住了这一转折的关键时期,把描写对象定位于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反映了人们的世俗生活和心理变化。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描写了数量不少的女性形象,包括上层社会官宦世家的闺阁小姐,市民阶层的小家碧玉、商人妇等普通女性形象,还包括处在社会底层的妓女形象,还有较为另类的侠女形象。虽然这些女性形象身份背景不尽相同,生活遭遇也差异互现,但是在这其中体现的对爱情自由、人格平等和自我意识的追求却是相通的,较为明显而又难能可贵地体现了作者的女性主义意识。
一、“三言二拍”女性形象分析
(一)上层阶级女性
所谓上层阶级女性是指出生于官宦世家的大家闺秀,她们的成长通常伴随着严格的封建礼教的压迫和束缚,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上层阶级的青年女性对婚姻和爱情自主的向往,不可避免地会与封建礼教产生强烈的冲突。
《吴衙内邻舟赴约》这一故事就讲述了出生于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贺秀娥主动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故事不同的是,贺秀娥是一个非常有主见、勇敢且主动的大家闺秀。在与吴衙内的交往过程中,贺秀娥一直是主动和引导的一方[2]。贺秀娥主动向吴衙内表白自己的心迹,为了成功与吴衙内相约,冒着被父母发现的风险,贺秀娥铤而走险将其藏匿于自己的船里。为了掩护情郎,贺秀娥更是想出了装病的法子,引出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贺秀娥的父母还是发现了二人偷偷交往的事实,不禁大为震惊。贺秀娥不卑不亢,坚定地表达了自己要和吴衙内在一起的决心,引发了她与父母之间的强烈冲突。贺秀娥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女儿的叛逆行为引发了他的雷霆之怒,甚至产生了要杀死女儿的想法,幸好被贺秀娥母亲阻止。贺秀娥母亲这一形象,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女性主义意识,母亲对女儿追求爱情自由的做法表达了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和认可。在贺秀娥母亲的支持和努力之下,贺秀娥最终得以与吴衙内顺利成婚。从这则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在明代中后期,婚姻自由的观念逐渐为上层官宦家庭所接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力虽然仍然十分强大,但从其缝隙中我们看到了自由的微光。
再如《李将军错认舅》这一则故事,它讲述了出身门第差异较大的一对夫妇刘翠翠和金生。二人相识于村塾求学的过程中,刘翠翠虽为女儿之身,所幸出生于富庶乡绅之家,在开明父亲的支持下,得到进入村塾读书的机会。在村塾学习的过程中,她结识了家庭贫困的金生,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此事被刘翠翠的父母知晓之后,他们不仅没有感到愤怒,没有嫌弃金生的出身门第,还拜托媒人向金家求亲,成全二人的感情[3]。这种不介意家庭门第,肯定自由爱情的婚姻观念在当时虽不多见,但也并不十分罕见。这出喜剧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非常生动地说明了作者较为开明的女性主义意识。
(二)市民阶级女性
“三言二拍”塑造了大量市民阶层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除了出生于普通市民之家的小家碧玉之外,还有数量不少的商人妇形象。这些市民阶级女性与上层阶级女性相比,受到封建礼教的约束和影响更小,具有更加强烈的婚姻自主愿望,而这样的婚姻观念也已经得到了当时的市民阶层认可。
虽然这些市民阶层女性普遍拥有自由的婚姻观念,但是在当时的阶级社会,受到上层阶级的压迫也是可想而知的。《崔待诏生死冤家》这则故事,女主角秀秀出生于裱褙匠的市民之家,因为精湛的绣工和聪慧的性格,被处于上层阶级的咸安郡王看中,她被咸安郡王收入府中成为身份与婢女相似的“养娘”。秀秀只是平民百姓,无力反抗阶级压迫,最终丧失人身自由。虽然沦落至此,秀秀却仍然具有反抗意识,在郡王府中结识了玉工崔宁并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白面小生。在一次火灾之中,秀秀勇敢向崔宁表白,趁着火灾,二人尝试逃出郡王府却最终殒命[4]。秀秀这种大胆反抗阶级压迫的行为,也充分体现了市民阶层女性追求婚姻自主和人格独立的精神和意志。
“三言二拍”描写众多的商人妇形象,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女性主义意识,不同的商人妇形象具有不同的人格魅力,也充分体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风貌和思想观念的变化。这些形象中比较多的一类是独守空房、受诱惑而红杏出墙的商人妇形象。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明代中后期商人阶级不断发展壮大,但是商人的职业特性使得他们常常外出不得归,他们的妻子只能独守空房。一些商人妇难忍空虚寂寞,在外界的诱惑之下红杏出墙。这种行为在封建礼教的道德约束中犯“七出”之条,是重大的过错,往往会遭到丈夫的休弃和道德的谴责,不过她们的结局不尽相同[5]。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节中的商人蒋兴哥的妻子王三巧,本来出身于普通市民家庭,拥有“吴宫西子不如”的绝世容颜,在新婚之时与丈夫感情甚笃。但蒋兴哥出门经商年深日久,王三巧独守空房难忍寂寞,再加上受到薛婆的诱惑,最终与陈商走到了一起,甚至将蒋兴哥的传家之宝珍珠衫也送给陈商。蒋兴哥发现王三巧出轨之后虽然愤怒,但也曾有过反思,二人本来感情深厚,是长期的分离导致了三巧红杏出墙,对妻子有一定程度的宽容,因此蒋兴哥虽然休妻,但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也算保留了三巧的颜面。事发后三巧也感到内疚,后来蒋兴哥落难,三巧虽然已经再嫁吴知县,仍然出面为其说情,二人最终重归于好。虽然王三巧最终从妻的身份降为妾,但是无论是蒋兴哥、吴知县还是她的父母,都对三巧的出轨行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解和宽容[6]。这体现了当时的市民阶层对传统封建贞节观念的淡化,也体现了作者对女性欲望的理解。虽然同是独守空房的商人妇,受人诱惑与主动出轨结局并不相同。《乔彦杰一妾破家》一节中,同是丈夫外出经商,独守空房的春香却选择主动与佣人通奸,最终东窗事发死于狱中。这样截然不同的结局也反映了作者一定的教化用意,人欲可以理解,但是若导致教化崩坏道德沦丧,则应引起人们的反思[7]。
此外,“三言二拍”中也描写了一类能够坚贞守节、抵抗诱惑,甚至参与商业经营,帮助丈夫创业的商人妇形象。《施润泽滩阙遇友》一节中的商人施复的妻子喻氏,她和丈夫从共同经营一张织机开始,二人共同奋斗,最终规模扩大,成为一个小型手工场主[8]。在这个故事里,喻氏既是勤俭持家、忠于丈夫的传统妻子,又能与丈夫互相尊重,帮助丈夫创业经商。既是贤内助,又是好战友,这样平等的新型家庭关系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作者对这类商人妇形象表示了由衷的赞美和肯定。
(三)底层女性与侠女
底层女性主要指的是处于社会最底层、受全社会压迫的妓女,她们因为突逢变故,诸如战争骚乱、社会动荡、家中获罪而被变卖为妓,失去了人身自由。“三言二拍”中描写了很多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妓女形象,她们虽然地位低下,但仍然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也向往自由美好的爱情,勇于反抗压迫,挑战不公平的命运。
《卖油郎独占花魁》一节中描写了一个因为战乱沦落风尘的花魁娘子形象。花魁娘子王美娘在结识富家公子后发现了他顽劣与丑恶的本性,反而被小小卖油郎秦重的真诚感动,最后选择与卖油郎结为连理。在那个时代,商贩走卒的社会地位不高,排在士农工商的最末等,但是王美娘的抉择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商人社会地位的提升,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王美娘追求真挚感情的精神的赞美[9]。
另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文,杜十娘的百宝箱积攒了她为自己赎身以及追求幸福的宝物,一心渴望单纯美好的爱情,后与李公子结识并私定终身,结果受到欺骗,性格刚烈的杜十娘选择怒沉百宝箱来谴责负心人的背信弃义。杜十娘用毫不迟疑的死亡来表达自己的绝望和对不公命运的抗争。
除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三言二拍”中还塑造了更为出彩的侠女形象。她们与唐宋传奇小说中身手不凡的女侠形象不尽相同,“三言二拍”中的侠女更多的是其人充满仁侠仗义之气,而非高强的武艺。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一节中塑造了机智勇敢的侠女张淑儿的形象,她拯救了遭遇困境的杨生。张淑儿不仅具有助人的热忱之心,还身具机敏和睿智的美好品质,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的桥段。又如《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一节中的侠女韦十一娘,为了报答恩人程元玉代付饭钱的恩义,提醒他危险的存在,最后还救了程元玉一命[10]。这些具备勇气智慧的侠女形象与封建社会的传统女性形象不同,作者对这些通情达理、嫉恶如仇、明辨是非的侠女表达了肯定和赞美,从侧面体现出女性地位的提升和作者的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
二、“三言二拍”体现的女性主义意识
“三言二拍”中作者塑造了众多的女性角色,主要描写了她们勇敢追求爱情和婚姻自主的愿望,不满男尊女卑、追求人格独立和地位平等的要求,不甘为人附庸及对自我意识的肯定和追求。
(一)追求爱情自由
封建礼教对女性最大的压迫就是婚姻压迫,封建社会没有爱情自由,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言二拍”中描写了大量追求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女性角色,这是作者站在时代的前沿,不自觉的女性主义意识的体现。她们反对包办婚姻,勇敢追求心中所爱。前文提到的《崔待诏生死冤家》中的秀秀,虽然身为郡王府中地位卑下、没有人身自由的养娘,但是遇到心仪之人崔宁时能够主动示爱,在不幸殒命之后即便做鬼也要坚持追求自由的爱情。这种超越生死、对婚姻和爱情自由的执着追求在当时的社会和时代背景下是罕见的,是作者对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女性主义意识觉醒的体现。
(二)追求人格平等
在“三言二拍”成书的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和城市规模得到迅速发展,资本主义萌芽悄然孕育。在这样的背景下,封建社会人伦纲常中的男尊女卑思想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女性主义意识逐渐萌芽,女性开始追求平等的地位,这不仅体现在婚姻爱情中的地位平等、家庭地位平等,还体现在女性开始反抗社会压迫,肯定人欲存在的自然性,追求性别平等和被尊重的基本权利。作者描写了许多勇于反抗的女性形象,她们不满足于成为附庸物,努力成为婚姻和爱情中的主导者,拥有和男性平等的人格和社会地位。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平氏要求丈夫对自己绝对忠诚,又如《施润泽滩阙遇友》中的妻子喻氏与丈夫共同经营家庭生意,与丈夫琴瑟和鸣,互相尊重,最终家庭小生意发展为小型手工场规模的生意,可谓家庭事业双丰收。这些女性形象不仅需要爱情和婚姻中的人格平等和相互尊重,更提出家庭和社会地位平等的要求,这些都体现了当时女性地位的提升,也体现了作者的女性主义意识。
(三)追求自我意识
“三言二拍”中作者曾经对个性独特、机智勇敢、追求自我的女性有过“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的赞美之言。《苏小妹三难新郎》中学识过人、文采斐然的苏小妹,《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中女扮男装求学考秀才、文武双全的闻蜚娥,《张溜儿巧布迷魂阵,陆蕙娘立决到头缘》中英明果断、慧眼识人的陆蕙娘,《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中性格坚毅、坚持不懈追寻真凶、最终大仇得报的谢小娥,这些女性形象都是追求自我意识的典型形象。作者通过对这些女中豪杰事迹的生动描写,以及对她们女性主义意识不吝溢美之词,充分肯定了这些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积极努力,追求自我发展,看重自我成长,讲求自我超越,充分体现了这些女性自我意识的主体精神。
三、“三言二拍”女性主义意识产生的原因
“三言二拍”立足于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繁荣和城市发展背景下的市民阶层,伴随着新的社会思潮的悄然变化,为了对封建礼教进行讽刺批判,作者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她们追求爱情自由、人格独立、自我意识,这样的书写与社会背景和作者本身是分不开的。
(一)明朝中后期商品经济的繁荣带来了社会思潮的变化
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城市规模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悄然孕育其中,商人阶级逐渐发展壮大,其社会地位有所提升,虽然无法改变传统的“士农工商”阶级观念对商人的偏见,但社会思潮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在“三言二拍”中,年轻富有的商人逐渐成为年轻女性的择偶对象。另一方面,在商品经济繁荣的背景下,“人本主义”思潮逐渐流行,女性提出婚姻自由、人格平等、自我意识等需求也逐渐为世人所接受。“三言二拍”作为时代的记录者,忠实地再现了这一社会思潮的变化。
(二)作者思想超前,对女性具有尊重、同情、赞美的意识
冯梦龙和凌濛初的思想在当时可谓超前,不仅能够从女性视角出发看问题,还能为女性发言发声。他们对个性独特、机智勇敢、追求自我的女性能够发出由衷的赞美,能够对男尊女卑的封建礼法提出质疑,能够对女性予以尊重和同情。女性冲破纲常伦理的婚姻自由诉求和平等自尊的意识在当时开始得到社会的认同,不仅如此,“三言二拍”更是提出“男女相悦可以为婚”的超前于时代的婚恋观,更是体现了作者本身的女性主义意识。它虽然在当时的社会历史下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作者在“三言二拍”中所体现的作为女性主义意识先驱的意义是值得肯定和赞许的。
(三)对封建礼教进行讽刺和批判
宋明儒家理学思想经过时代的发展,到“三言二拍”成书的时候,已经形成一套自上而下的对妇女非常严格的教化系统。封建礼教的日趋完善和当时社会经济发展下的社会思潮形成剧烈的冲突。“三言二拍”作者立足于这一冲突,对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进行了有力的讽刺和批判。作者认为,封建礼教是不合理的和反人性的,是社会动乱和人民痛苦的根本原因。作者强调,社会上的普通百姓,特别是受压迫和受剥削的各类女性,应该转变思想、调整观念,对压迫人和剥削人的封建礼教进行大力的批判,让社会向着真正的属于人的方向发展。
四、结语
“三言二拍”成书于商品经济繁荣和城市规模迅速发展的明代中后期。这一时期社会思潮发生了较大变化,“人本主义”与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之间的矛盾日益明显。冯梦龙和凌濛初凭借自身超前的进步意识,立足于普通的市民阶层生活现状,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包括上层阶级官宦人家的小姐、广大普通市民阶层女性和商人妇,也包括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以及许多女中豪杰的侠女形象。她们或是追求爱情自由、人格平等,或是追求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些形象体现了女性主义意识的觉醒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