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的空间构形与心态结构
2019-12-29李月芳
李 月 芳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莫言在《生死疲劳》中以西门闹的视角为主体,建构了一个在建国后各种改革的特殊背景下的“高密东北乡”,以及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态进行了探索。小说批判了权力与欲望对人的异化,传达了在历史境遇中对人生命运的反抗精神。西门闹游荡于阴间、人世界、动物界的多层空间之中,以不在场的在场者参与了高密东北乡的各种生活变革。那么,在这一系列的生活变革的描写中,多层空间是怎样构形出来的?多层空间下高密东北乡的人们的心态结构又是什么样的呢?
一、《生死疲劳》中的基本构形要素
对于构形的基本理解有:“是在连到一时间轴之不同元素间建立一个关系体系的努力,以使它们呈现并列、彼此对立、相互纠结——简而言之,使它们呈现一种形构。”[1]225构形在小说中是指作者真实描写或者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存在的生活场域。莫言在现实存在的家乡基础上进行虚构,以时间和空间为基本要素构建了《生死疲劳》中的高密东北乡,并讲述了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一系列的故事。通过分析《生死疲劳》中的构形以及其中表达的各种复杂的层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研究作品。
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大栏乡平安庄,他对自己的故乡有着很深的感知。雷达在《莫言:中国传统与世界的混融》中说:“没有作为农民之子,没有过近二十年乡土生活亲历和‘穿着军装的农民’的当兵经历,也就没有莫言。”[2]49正是有着这“二十年乡土生活亲历”,莫言对自己的故乡就不只是地理性的认知,而是混合着自己的复杂情感、童年记忆的。莫言曾在一篇《自述》中提到:“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幻境。”[3]32高密东北乡的“构形”是莫言空间体验的一种表达,具有政治、文化和历史意义的东北乡是《生死疲劳》中联结各种社会关系的纽带。作者通过时间和空间两个基本要素对其进行构形,反映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群体心态,进而对中国建国初的各种运动与改革进行了反思。
从时间构形上看,《生死疲劳》的开始写“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讲起。在此之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阴曹地府里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4]3给了我们准确的叙事时间。文中还多次出现这种具体、详细的时间,例如,“1954年10月1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村合作社成立的日子。”[4]26这个时间和历史上的时间相吻合,中国上世纪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开始于1952年,1954年是农村合作化运动的第二阶段。这种时间的设定,赋予了小说真实的历史空间,呈现出一种对历史的回归与思考。
《生死疲劳》中明确、具体的时间带领我们进入特定历史情境的想象之中,有利于作者对于高密东北乡特殊生活背景空间的构形。在小说中,空间构形占据主要地位。“地点、方位、方位性、景观、环境、家园、城市、地域、领土以及地理这些概念构成了人类生活与生俱来的空间性。”[5]6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也会将这些空间建构写进文本中。莫言在小说中构形了阴间,他利用了民间传说,仿照人间官府审案的模式,设置了阎罗大殿,并展示了冤死的西门闹被炸油锅的具体情形,表达对时代荒谬性的批判。他在小说中还描写了人世界,并构形了人世界中的日常生活空间和政治空间,房屋、树木、街道、农耕地、村公所大院是东北高密乡人民主要的活动场域,在这些空间中将国家权力与农民生命个体之间的融合与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西门闹轮回转世为畜生后,分别以驴、牛、猪、狗、猴的视角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动物世界,在西门驴出逃人世界和西门猪沙洲称王的描写中,在动物世界里又嵌套了大自然的生态空间,流露着一种原始、自然的气息,这正是那个浮夸的年代所缺少的。
二、《生死疲劳》的空间构形
在空间构形的主体中,莫言选择了西门闹,一个在土地改革中被冤死的地主。以他的六次轮回为视角,描写了高密东北乡50年来的政治、生活的变化。高密东北乡中生产生活的日常空间逐步被政治和权力空间所侵占,土地改革、农村合作化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政治空间与日常生活空间联系紧密,相互纠缠。莫言在阴间、人间、动物界三个空间的构形中来表现特殊时代政治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以及对历史的反思。
首先,阴间的构形。对于阴间的描写,莫言借助了民间传说,“在两位身材修长的蓝脸鬼卒挟持下,我们穿越了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幽暗隧道。隧道两壁上,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对像珊瑚一样奇形怪状的灯架伸出,灯架上悬挂着碟形的豆油灯盏,燃烧豆油的香气……”[4]6作者构建的地狱空间是阴暗的,与自古以来人们传说的阴间形象相符合。阴间不同于人间,但是阴间的政治空间与人间并无两样。在《生死疲劳》的一开始就描写了西门闹在地狱中的遭遇,“我的声音悲壮凄凉,传播到阎罗大殿的每个角落,激发出重重叠叠的回声。……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进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4]3这是对地狱的一段描写,阎罗大殿、酷刑、油锅、鬼卒等是用来构建地狱部分的重要空间“形象”。整个地狱空间中的描写主要是表现以阎王为中心的权力机构的运行,也就是主要写地狱中的政治空间。西门闹因在人间含冤而死,希望在地府能够受到公平的对待,但是阎王并不听他伸冤,只想让他认罪。阴间的官僚机制与人间的几乎相同,表达世界无公正,有冤伸不得的无奈。
其次,高密东北乡“人世界”的构形。《生死疲劳》的第二章写了西门闹回忆自己做地主时的日常生活场景,“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4]10虽然下雪,仍然早起劳动,并且世界在他眼中是那么的美好,凸显了西门闹身上勤劳、质朴、热爱生活的品性,与之后的被杀形成鲜明对比。作品中还描写了高密县的房屋建筑、街道小路、自然山水、农耕场地、饲料仓库、操场空地等日常生活场景。这些场景是莫言在构形东北高密乡“人世界”中必不可少的空间“形象”。高密县的各家各户平时都在这些空间中活动,人们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工作。从这些生产、生活化的场景中可以感受到这里民风淳朴、静谧美好的一面,但是在政治运动的不断爆发中,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渐渐被政治空间所侵占,西门闹也遭到了迫害。
莫言以西门闹之眼描写了高密东北乡的变化,“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让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钉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桩子,木桩上用墨汁写着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连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竖立着许多这样的木桩。”[4]6这是土地改革后的景象。土地本来是农民进行生产活动的空间,因为有了“白色的木桩子”,成为具有政治意味的空间场域。之后,随着人民公社化运动、文化大革命的展开,土地又发生了变化,莫言写道“我与爹那三亩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围着。”[4]118土地的变化成为政治运动的映射,说明政治空间对人们的生产空间起着重大的影响作用。政治空间不仅渐渐占据了人们的生产空间,还对人们的生活空间产生重大影响。“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开会、办公。”[4]18“村公所”在整个西门闹家房子所占的比例与蓝脸、黄瞳分到的房子所占的比例之间的对比暗含了政治空间与日常生活空间的比例。本来是地主西门闹的家园,是他日常生活的场所,随着政治运动的进行,成为西门屯的公共空间,一个政治场所。后来的农村合作化运动中,西门闹的“院子”完全变成了权力控制下进行政治动员的空间场所,西门屯的人们在这里接收政治信息,进行政治运动。作者对狂热政治活动的描写表达出对理性的反思。
最后,动物界的构形。莫言描绘的动物世界和人世界是交织在一起的。动物与人同处于一个大空间之下,但是在动物视角的观察下,又写了许多与人世界不同的东西,用以区分动物界与人世界两个不同的空间。驴窝棚、牛棚、猪舍、狗窝、山河、沙洲等是动物界的主要空间“形象”。在“驴折腾”中,“让我们做野驴吧,在这十几道蜿蜒的沙梁之间,在这清澈的忘忧河畔,饿了我们啃青草,渴了我们饮河水,我们相拥而睡,经常交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4]50写了西门驴逃离人类世界,在自然山水间想象作为一头野驴的快乐生活。它们在动物世界中以动物的交往法则来相处,区别了人世界。同时,西门驴的第一次反抗,反映了作者对于人世界的反思。在“猪撒欢”中莫言描写了西门猪住所的变化,“他们将我转移到了一间特别宽大的猪舍里。……我的新居是一排独立圈舍中最宽敞的一间,距离那二百间新建成的猪舍有一百米远。”[4]206呈现出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大养其猪的现场,表明人类的政治空间已经逐渐侵占了动物的生存空间。另外,在西门猪沙洲称王中,“当我们转战到沙洲中间地带,在军马场废弃的那排瓦房的断壁残垣前,我看到一个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石马槽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刁,是你吗?’我大声喊叫着。‘老兄,我知道你会来的,’刁小三对我说罢,然后转头对着那些野猪,说,‘我当不了你们的王,它,才是你们真正的王!’那些野猪们犹豫了片刻,便齐齐地将两个前爪跪在地上……”[4]323莫言在这里将人类的权力系统渗透到了“猪世界”。在作者的笔下,政治空间同样对动物界中动物们的日常生活空间产生着重大影响作用。
三、《生死疲劳》的心态结构
时间和空间的构形,实际上表现着小说中人物的心态,也连接着作者的情感。在《生死疲劳》的普遍心态中,中国建国后的政治改革运动影响了他们正常的生产生活。莫言通过高密东北乡人民的日常生活程式,指出了政治运动下人民的心态结构。这些心态结构,在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表现了人们对于现实的感觉和建构。
《生死疲劳》的心态结构包括很多方面,例如以阴间的西门闹为代表的追求生命主体权利的模式。小说的开头便描写了西门闹在阎罗殿受尽酷刑折磨,自己被炸得焦糊酥脆也不低头认罪,坚持为自己讨回公道。然而,以政治空间为主要构形的阴间像人间一样黑暗,阎王并没给他公正的审判,但是西门闹的灵魂从来都没有屈服。他虽然曾经是个地主,但是一直都保留着劳动人民身上勤劳、独立的品质,他在灵魂深处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对生命主体意识有着执着的追求。阴间中的西门闹呼应了人间中的蓝脸,蓝脸原是西门闹家的长工,解放后一直单干,他坚持农民不能丧失自己手中的土地,是全国唯一一个坚持到底的单干户。他们在努力构建对个体精神充满认同的理想空间,这是对政治空间的一种反抗。但是随着革命空间构形的一步步变异,被枪杀的西门闹并不能在阎罗殿上得到公正的审判,而蓝脸在反抗中也是长期孤独自处,无人理解,他们经营的异于革命的空间一点点被挤压、迫害。
第二种是莫言在高密东北乡“人世界”构形中体现出来的盲从模式和欲望模式。首先是高密东北乡人民的盲从模式。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对于数十年来在中国土地上发生的政治荒诞现象进行了展示:“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在集体化的洪流中,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回……”[4]70高密县的人们都投入到政治空间中,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而抛弃了自古以来的农业生产空间,不再以农业活动为主要生活目标。政治空间的逐渐扩大,表现了人们对政治的盲目顺从,对农业生产活动的忽略,并最终导致了饥荒的到来。莫言对与土地相关的空间的构形,表现了他的乡土情怀与人性反思。然后,是以洪泰岳、西门金龙为代表的“欲望模式”。洪泰岳和西门金龙是政治空间中的活跃人物。洪泰岳故意刁难蓝脸,逼迫他入社,其实是其政治权力欲望的一种展现,最终使他困于阶级斗争的革命空间中无法解脱。而西门金龙更是肆意纵欲,他的性欲直接导致黄合作的凄惨婚姻和下一代的悲惨命运;他为了追逐政治权利不惜伤害他的养父蓝脸和同母异父的弟弟蓝解放;他对钱的欲望,又使得他勾结庞抗美,将土地作为赚钱的工具,为了金钱背弃土地。贪婪和疯狂使他迷失于物欲横流的社会,酿成了最终的悲剧。
第三种心态是动物世界构形中体现出来的反思模式。西门闹是动物界的主角,他投胎成为动物,但是却保留有作为人时的记忆,做着动物本不能做到的事情,他以动物的视角来观察人世界,表现出对人世界的一种反思。他以一个“人世界”旁观者的身份反思着政治空间逐渐扩大的高密东北乡的“人世界”。西门驴挣脱缰绳,逃离人群,想要过无拘无束的生活,就体现了他对“人世界”的不满。作为动物,西门闹是以不屑的、轻视的角度来看人世界的,在他的眼里,能够看清人间善恶,能够看明人性美丑。
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的阴间、人世界、动物界的构形,是对中国50多年来农村风貌和自我感受的一种表达,是中国近代农村的一个缩影。他在《生死疲劳》中采用时间和空间的基本“构形”要素,以想象的高密东北乡来描写中国乡村的发展变化,并体现了一组心态。正是这种“心态群”及其各个方面,使得这个虚构的乡村空间有了生气,并具有了更加深邃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