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给予中照见自己
——《息壤》中的女性意识建构与人文关怀
2019-12-29杨亚茹
杨 亚 茹
(安徽大学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盛可以的《息壤》发表于2018年《收获》第5期,是作者探讨女性问题的又一力作。不同于此前的《水乳》《道德颂》《无爱一身轻》等“一女三男”的都市白领爱情故事,《息壤》展现的是“初家”这个乡村女性大家族的兴衰荣辱。初家女性的人生遭际与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生存与肉体欲望的交织在女性身上形成巨大的变数。盛可以从生育角度切入,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三代女性在传统与现代对立中的身体自主抗争过程,女性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和价值理念也在商品经济冲击下发生转变,体现出女性在觉醒道路上的挣扎与反抗,寄寓了作者对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人文关怀。
一、传统压制下女性的蒙昧
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浪潮,“女性”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时代巨变的裂缝中呼吸到自由、平等的空气。但作为独特的社会群体,她们始终在传统文化的压制下处于家庭的“囚笼”中,人的主体地位得不到认可,缺乏社会归属感,在传统的重压之下,出现肉体与灵魂的双重蒙昧。
(一)封建伦理道德的忠仆
“我认为在第一种严肃认真的精神的形式之外,还有另一种形式。那就是道德形式。”[1]道德的善恶常常成为人们评价现实生活的标准,正如萨特所言,道德的形式是多元化的,不同的个体、文化会有着不同的评判标准。因此,当作家想要用人性的善恶反映道德的力量,则会出现一种道德悖论的现象,中国封建的伦理道德磨灭了道德主观上的信仰能力,致使“人类没有绝对的普世价值”。
《息壤》的故事发生在封建落后的偏僻乡村——槐花堤村,描写了初氏家族几代女性的命运,再现了封建伦理制度对女性的戕害,其中,初氏家族的大家长——戚念慈成为封建伦理的忠仆代表。初家小脚老太戚念慈在独子初安运去世后,成为传统道德神像下的牺牲品,“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不是核武器,而是日积月累的文化。”[2]她那双畸形的小脚,正是封建时代文化积淀下来的畸形审美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盛可以用犀利的笔触,生动描摹了封建伦理道德在戚念慈思想观念上织成的巨大的网,从身份到心理将她牢牢束缚在家庭的牢笼之中,与社会隔绝。“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3]在传统道德这块“息壤”孕育出的女人,在角色的定位上就是错综复杂的,既是妻、妇,也是母、媳。最能代表女性特征的“女儿性”,被为妻、为妇、为媳、为母的角色剥夺,使她们身为女人而不能为“女性”。戚念慈青年守寡,个性冷酷无情,像大多数传统女人一样,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嫁个好人家胜过一切个人的奋斗,个人身份价值的缺失,使得女性也参与到了父权文化价值的再生产之中,把婚姻看做决定命运的法宝。传统道德的压抑把蒙昧状态下的女人变成了男权社会的祭品,这种压抑从外在的名分延伸到对心灵的禁锢,然而戚念慈对自己遭受的这一切并不自知,身为女人而无女性意识可言,她那出土文物般的小脚被她视作珍贵的勋章,时时映照出她不觉悟的愚昧与可怜,这是她身体的缺陷,也是旧时代留在女性身上的莫大的悲哀。
(二)家庭生活的牺牲者
封建礼教对女子贞操有着严格的规定,无论是身为婆婆的戚念慈,还是作为媳妇的吴爱香,在丈夫去世后,都逃不过同样的劫数——守寡,成为家庭生活的牺牲者。在《息壤》中盛可以构建了一个容不下肉欲与情欲的乡村世界,如果说戚念慈在女性意识上处于完全蒙昧的状态,那么吴爱香则因欲望的求而不得,处于半蒙昧的状态。作为初家儿媳,延续香火是她最大的使命,她接连生下六个女儿,直至初来宝这个儿子出生,传宗接代的任务才算完成。吴爱香的“子宫”从此卸下重负,却又戴上了那个让她承受生理、心理双重折磨的钢圈。“子宫”作为伟大的孕育生命的器官,在吴爱香的身上变成了产子的“息壤”,丈夫去世后,钢圈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却又成了戚念慈约束吴爱香的绳锁,只为使她能够安分地守住家庭。直到婆婆死后,她才敢摘下那包裹、藏匿女性特征的头巾,却早已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成为家庭生活的牺牲者。传统的观念里女人生存价值的存在几乎以“子宫”发挥作用为前提,传宗接代的任务一旦完成,女人个人的欲望则会被视为多余,留在家庭中相夫教子则成了女人的剩余价值。“子宫”失去用处后就变成了女人身体里的无用之物,女人的生育价值也就从此消失。家庭生活的封闭、教育的匮乏和强大的传统社会文化风气使她们在一定程度上丧失女性意识,成为男权社会的傀儡。
但吴爱香并不是完全麻木的,社会生活环境的变化、思维方式的转变对她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她瞒着专制冷漠的婆婆去取环,而原始欲望的爆发则让她与县城男人有了一次身体出轨,只是这种抗争在过于强大的封建传统思想这种敌对力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鲁迅眼中的娜拉出走之后,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在无法脱离家庭而独立生存的情况下,吴爱香的反抗无异于娜拉的回来,只能以失败告终,回归家庭和蒙昧状态。
(三)时代更替中的挣扎者
盛可以用长达五十余年的时间跨度,描写初氏家族女性的起伏命运,在此期间,中国社会经历改革开放,由沉睡走向苏醒,国家由弱到强,而初家却由强到弱,逐步走向颓败。初氏家族女性处在时代更替的浪潮中,承受着时代带来的变数,在时代更迭中垂死挣扎。
初云嫁给阎真清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不可救药的狭隘当中,当她在婚内遇到让她产生爱情的男人时,她的举动完全契合一个单纯愚昧的农村妇女形象,甚至从村里跑到北京去做复通输卵管手术,对女性生育以外的价值与权利毫无意识,对城市的发达与文明也从心里产生抵触。但城市的繁荣又给初云保守的内心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在无所适从的纠结之下,她只能偃旗息鼓,打道回府。智障女人赖美丽第一胎生下女儿初秀不久,再次怀孕,但由于时间上不符合政策规定而被骗去引产,引产手术的痛苦和失去孩子的打击对赖美丽原本就不健全的心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最后惨死在躲避引产的路上。如果说戚念慈、吴爱香的遭遇是旧社会、家庭道德环境下的悲剧,那么赖美丽的惨死就是新旧社会共同的罪恶。盛可以在《息壤》中,用平淡而不失犀利的语言,对充当看客的村民和道貌岸然、冷酷残忍的计划生育工作者进行了无情的讥笑与讽刺。
没有政策约束时女人是生育机器,过度生育不再符合社会需要时,女人则成了被结扎的对象,政策强压之下被结扎的女人们失去了完整、健康的身体,所有的痛苦只能自己承受。小说之外,处于传统道德捆绑下的女性更是如此,女性对自身生存状态、生命地位的无知仍然在落后地区的“息壤”中生长,把她们扼杀在这片早已贫瘠的土地。
二、男性主体地位的弱化与隐退
“传统哲学的一个二元对立命题中,除了森严的等级高低,绝无两个对项的和平共处,……解构这个对立命题归根到底,便是在一特定时机,把它的等级秩序颠倒过来。”[4]解构是一种批判性、颠覆性的理论实践,是对一切形而上传统哲学的反叛与背离。盛可以在小说中构建的女性意识恰好与解构主义相结合,消解了男女二元对立的模式。《息壤》中所构建的世界表面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世界,这里的男人们似乎失去了在以往小说中那种高高在上的身份与地位,高大的形象明显弱化或干脆消失了,但实际上,每个看似强悍的初家女人,背后都驻扎着男人的灵魂,男权的阴霾时刻笼罩在初家上空,无形中左右着初家女人们的命运。初安运在事业和地位蒸蒸日上时死于偷情,而他的权威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转移到了母亲戚念慈身上,戚念慈代替他变成了戴在吴爱香头上的金箍,表面上看是戚念慈的大家长权威不可侵犯,实际上则是男权的不可背叛。
盛可以把解构主义当成一种写作策略,在渗透着女性主义文学的文本故事中,解构一切形而上的文学传统,无论是颠覆男权中心的描写,对底层女性的关注,还是对封建礼教的质疑,都可以看出盛可以在当下女性生存的理性关照,绝望中寻求出路的决心。《息壤》中,盛可以弱化与隐退男性的主体地位,力图通过对女性意识觉醒的构建,摧毁男权中心主义。女性作家笔下的男性形象往往凸显出女作家的男性观,表达女作家在男权问题上的思考以及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封建“妇德”的紧箍咒一念就是三十多年,以至于在戚念慈死后本应该恢复自由当家作主的吴爱香再也无法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抑中解放出来,突如其来的松绑不但无法缓解她精神上的麻木,反而把她变成了彻底的精神病患者。初家大女婿阎真清本是个高傲又孤僻的阉鸡师傅,时代发展淘汰了他赖以生存的技艺,把他的手艺变成了生锈的废铁,原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荡然无存,沦为在马路上靠“碰瓷”骗钱的混混,受伤后成了坐轮椅的残疾,让原本已经进城追求自我的初云看在孩子和夫妻情的份上放弃了离婚和城里的生活回到他身边。表层的原因是男人不同以往的惨状激起了女人的同情心,而究其根本,传统家庭和文化背景下走出来的知识匮乏的女人在城市复杂的环境下想要真正过上理想生活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城市发展的迅速对女人提出了更高的生存要求,而无法达到这种要求的女人即使能够在城里生活,也未必能够融入城市的总体文化氛围,最终只能放弃新生活回归痛苦的婚姻家庭和那个早已变了样的乡村。盛可以对男性形象的弱化让女性浮出地表,实际上却仍然在男性的掌控之下无法逃离,对男性形象的有意弱化,是盛可以对男性话语权抗争的有意为之。
盛可以在《息壤》中塑造的男性形象,不同于传统文学作品中的高大伟岸,他们有的死于非命,有的身体残缺,有的软弱无能,对男人主导意识的解构为女性提供了精神觉醒的契机,即便如此,日积月累的传统文化形灭而神在,初家女强男弱的表象之下仍存在着男权的横行霸道。与《北妹》《道德颂》《时间少女》《无爱一身轻》相比较而言,《息壤》中男性地位和权力的弱化、隐退更加强烈。总之,盛可以的小说中那些虚伪狡诈的男人,正大光明站在食物链顶端,决定着弱小动物的生死,在真真假假的爱恨纠缠中直接把女人们引向受难的宿命。
三、女性意识的觉醒
女性意识是源于女性独有的思想特征、心理特质,区别与男性意识之外而独立存在的,面对不同的社会环境,女性意识也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内涵。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对于不公社会的一种心理反应,是对男性话语权为中心的社会现状的反抗。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加速了城市化进程,城市化的发展又推动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乡村外貌发生改变的同时也瓦解了封建落后思想的高楼。
盛可以抓住社会发展的大背景,睿智凌厉地呈现出城市文明的冲击在初家女人们内心掀起的波澜,使她们逐步走上了艰难的自我觉醒之路。用饱含热泪的笔触,关注底层女性的生活状况,构建起女性意识觉醒之路。文中的“初云”有着农村女子朴实忠厚勤劳能干的品质,出嫁让她告别了娘家的负担,却又被新的家庭生活累弯了腰,在婆家依旧没有任何地位。然而,初云骨子里是渴望新生活的,坚毅的性格给予了她面对生活的勇气,当她发现丈夫除阉鸡外一无是处,就开始悔悟自己的婚姻与生活,思想的顿悟让她决定坐上火车离开了农村和丈夫。盛可以曾说:“善的东西,是浮在上面的,而恶是沉下去,因而也是更值得探索。……小说家对恶的探索与思考,是内心能量的巨大喷发,是对于艺术的神圣冒犯。”[5]的确,当初云被善恶围绕的时候,给予读者的正是一种评判是非的能力,盛可以以“反叛”姿态,探索着人性的善恶,表达了对女性意识觉醒的忧思。男女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在于经济上的不平等,经济上的不独立则是妇女受压迫的主要原因。初云在城里找到一份家政服务工作从而逐渐实现了经济上的独立,人生观也由为别人活变成为自己活。离开是她告别精神蒙昧的第一步,经济独立后的初云具备了自己闯出一片天的能力,不用再受丈夫和婆婆的压迫,却又总是因为孩子而选择将就。此刻女性意识的觉醒伴随着遗憾,但唯有前进,才能在与男性的斗争中看见光明。生活环境的改变与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给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提供了契机,但中国社会旧传统给予女性的影响并不会因为生活方式的转变而完全消失。“在社会的外衣之下隐藏着另一个真那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它是一种尚未进入大众意识的真实。”[6]盛可以在小说文本中极力地探寻潜藏在社会外衣之外的“真实”。初玉是初家第一个脱离农村并受到高等教育的人,丰富的城市生活和科学文化知识赋予了初玉新女性的气质,使其成为进步女性的代表,最大程度上发挥了女性生育以外的价值,但隐藏于进步女性形象背后的“真实”则是她对生育的极度恐惧。初玉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姐姐们出嫁、生育、结扎的过程,她们为那枚叫做母亲的勋章所承受的痛苦让她对结婚生孩子的事采取了消极逃避的态度,甚至发展成一种无法接受女人正常生理功能的扭曲心理。这样的“真实”不仅让她险些错失爱情,也给她带来了心理上的困惑。盛可以有意剥离这一类看似光鲜的“都市”女性的华丽外衣,失去社会浮华外衣包裹的女人,强大的“息壤”仍在操控着她们的命运。
盛可以在《息壤》中讲述了一个引人深思的人生故事,表现的是女性觉醒的艰难历程。盛可以用真诚的笔触告诉我们,与传统影响下的蒙昧告别,达到真正的心灵上的自由与觉醒,是一代又一代女性的美好追求与愿望。但在长久以来形成的旧观念下,社会地位的改变即使对于当代知识女性而言也仍然是乌托邦般的存在,大多数情况下女性只享有名义上的平等,性别歧视,男权思想的强大仍是当代女性生活中常需面临的困境。盛可以在《息壤》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并没有明确表现对于男权社会的反抗,反而在平淡的故事中,构建起现代女性的觉醒意识。虽然,当代女性的现状和觉醒之间还存在很远的距离,但抛开作品回到现实,盛可以通过小说,传达着造成小说女性觉醒艰难的外在社会背景与环境原因,通过对这些原因的分析,能够看出作者对于当代社会女性问题的深刻拷问以及强烈的人文关怀,在当下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