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又超脱”
——从儒道人生哲学汲取现代“成人”教育之道
2019-12-27王佳
王 佳
“成人”,指人的健全人格的养成。年龄长大,并不一定意味着“成人”,只有具备了自觉道德意识和知识、思维能力,再施以教化,才具备成人的德行。冯友兰说:“有儒家墨家的严肃,又有道家的超脱,才真正是从中国的国风养出来底人,才真正是‘中国人’。”[1]因此,“成人”必是中国文化培育出来的人,应从儒道两家的人格养成之道中汲取营养。本文试从人性论、人与社会关系论、人生态度论和人生境界论四个方面对比分析儒道人生哲学,探讨现代社会“严肃又超脱”的成人教育内涵。
一、儒道人生哲学的四元构成
(一)对人的本质的认识
要解决人的发展问题,首先要把握何为人、即人的本质问题。儒家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从孔子主张的“性相近、习相远”的开放式观念,到孟子的性善、荀子的性恶主张,总体上是以性善为中心的。儒家虽承认人有自然属性,但更张扬人的社会属性。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因此,孔子围绕人与人的关系确立道德规范(五伦),建立了“仁”学的基础,与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似有共通处。
与儒家注重社会性不同,道家注重自然性。人的生命来源于“道”,所以人的本性取决于“道”的本性,而“道法自然”,因此人道也要法自然,固守天道赋予之德性。道家多用“真”“朴”来说明生命的德性:“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朴”是一种浑然未分的状态,都指未经雕琢而保有的本然状态。因此,抱朴守真才是生命完成的路径,一切人为矫饰、违背自然天性的行为都会对生命造成戕害。伯乐善治马却几乎将马治死,倏与忽为混沌凿七窍却害死了混沌,都强调天道无为、人性自然,反对人为对自然的改变。
(二)对人与社会关系的认识
人怎样发挥自己的本性,在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中找到适当的位置,是儒道两家都要回答的现实问题。儒家认为人生活在人伦世界中,人的价值实质也即人伦世界的价值,因而只能在人伦世界中对象化、客体化自身才能实现主体人格。孔子在回答子路怎么做一个君子的问题时,提出“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和“修己以安百姓”,自我完善要通过发挥在社群中的作用来实现。孔子以“仁”为人际关系的最高原则[3],其核心是爱人。爱人的起点是“亲亲”,再推广到“泛爱众”,前者合乎天性,后者合乎人道。爱人与自爱相互启发,“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忠”与消极的“恕”,构成了爱人的两面,背后的逻辑都是由己推人。
道家对社会采取回避趋向。上古社会“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理想的人际关系,人相交则争,不如无交而自得其乐。道家对仁的看法是悲观的,“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仁义道德是自然德性被破坏后的次等诉求,起于人的伪饰。同时,仁义的提倡进一步败坏了人的真朴本性,人为了追求仁义之名而丧身、丧性。注重生命价值的道家提倡,相濡以沫而丧身不如相忘于江湖以存身。
(三)对人生方向与处世态度的认识
道家既反对人为改造自然,在处世中必然选择消极的态度,但消极中同样蕴有一种主体性精神,“无为”比之“为”,亦是一种理性选择。道家重身贵生、安时处顺,首先是应对乱世的生存法则。老子说,无为以无不为,避免涉入纷争带来的生命损害,同时得以保持本性。人应尚谦、贵柔,不敢为天下先,亦是依循“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天道逻辑。庄子更关注人道,以生命为最高价值,反对殉利、殉名、殉业、殉天下。从庄子的人生实践来看,他拒绝了楚王的国相委任,说“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他从“濠梁观鱼”中体会自得之乐,通过“蜗角之争”的故事批判现实,保持了个体的独立性。
(四)对理想人格与人生最高境界的认识
儒家追求“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内具最博大的爱人精神,外具安定天下的领导才能。内在修身行仁便能外在治世安邦,两者是合二为一的。圣王之道有时代性限制,亦非常人所易至,更有启发意义的是儒家境界的日常化诉求。“所谓人生境界,是人在寻求安身立命之所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精神状态。”[4]这种境界在“孔颜之乐”中得到了呈现,身处简陋的物质环境中,个体精神因学问道德的完善而得到满足,实现了人生境界的超越。
道家亦追求“圣人”人格,但与儒家的内涵不同,从而这种人格所抵达的人生境界也有差异。庄子的《逍遥游》以鲲鹏展翅的想象画面描绘了一种无形无碍、游心骋物的自由境界。自由的本源在于无待,即无所依赖,“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伎于众”,排除世俗、外物、他人、群体对自身的约束,才能实现自由人格。功名、自我尤是自由的屏障,无己、无功、无名才是修行的境界。难得的是,道家还提出了抵达这种境界的方式:齐物和虚静[5]。齐物则放弃分辨,回归道之本然的混沌和整一,“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虚静的状态下人忘形去智、物我两泯,才可以体味大道。
二、从儒道互补树立“成人”教育目标
儒道人生观的差异互补足以培养有道德持守而丰富灵动的人,即冯友兰所说“严肃又超脱”,它的现代教育内涵应该包括以下几点。
(一)善性与真性兼具,养成主体性人格
儒家主张人性是良善的,但需要巩固培养。孟子说善心的扩充才能发展为仁义之德。人性是发展的,道德是不断完善的,这个过程需要克己复礼,勉力而为。儒家提出了一个人格完善的问题,并终身以之。这明显是人为的努力,是道家所反对的。道家主张不以人为损天然,要保持自然素朴、浑然天成的德性。它是客观的存在,没有善恶的分辨和价值判断。道家尤其指出对德性损害最大的是仁义,它克服了人格虚伪化的倾向。在利益至上、传统道德约束薄弱的现代社会,儒家提出的道德自觉尤其重要,对现代人在义利矛盾中如何抉择具有导向作用。同时,道家的淳朴追求亦能成为人们摒除诱惑、保持本心的护佑。
(二)既入群又独立,培养创造力
人既是自然的存在又是社会的存在,人的价值实现应包括社会价值与个人价值的融合。人总是从他人认可中获取自身价值的认知和实践勇气,但又要注意过度融入群体以至于消解个性的可能。入群满足归属感,适度张扬自我则培养个体精神和创造性。时代的变革打破了传统“五伦”的格局,但儒家主张的“忠恕”观念,与现代社会“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合作共赢的精神相贯通,仍可作为对待人己关系的基本原则。此外,现代教育应育出“有高尚精神的人性与有原创能力的灵性的人才”[6],前者即适应群体的道德善性,后者诉求于生命本身的创造性。灵性乃自然之性的绽放,发扬人的直觉力、主体性,会产生类似“庖丁解牛”游刃于无间、“梓庆削木”鬼斧神工的创造力。
(三)进取与游心,扩充人生内涵
儒家主张积极入世,道家主张出世全生,但根本上二者都追求生命的自我实现。有为的目标会增加行动的效能,也会带来挫败的可能,因此儒家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灵活选择,但真正的仁者是不遗余力的,孔子直到临死还在哀叹道之不行。道家提供了追求失败的补偿机制,虽然它的初衷并不诉诸外求。道家追求游心骋物的自适生存,为生命提供了宽裕的空间,并诞生了审美的内蕴,比如“濠梁观鱼”的雅趣和“庄周梦蝶”的哲思。现代社会,存身不是紧迫问题,人对生命的漠视却成为隐忧,忙碌之余对生活内涵的追求也提上日程。儒道二者不同的人生追求,在现代社会可以转换为不同人生阶段的主题,或是追求过程中心态调整的策略。
(四)日常与超脱,涵养生命趣味
市场经济的发展将功利性输入社会各个领域,现代生活中充斥着社会化的“有用”之念,也充斥着娱乐化的“无用”之物。“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强调了精心的思致安排,但最终诉求是利益,这本质上还是人生观问题。儒家的入世当然有其世俗追求,外王为其事功,但内圣是其内构。孔子的人生总结,从“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最终的境界是道德自由为核心的自我实现。还要注意到儒家追求道的日用表现,舞雩台上的俗世之乐是融入了礼乐理想的,而道家予人以超脱,消减“功利心”对人的异化,避免生命沦为逐利工具,实现部分的自由。此外,大众文化和娱乐至死伴随着网络经济愈演愈烈,现代人沉浸于碎片时间和庸俗消遣,也需要用超越性眼光看待,培养不受时代裹挟的个体审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