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合一”与“儒道互补”
2017-03-10刘冰
摘 要:薛宝钗和林黛玉,作为红楼梦中两个最为优秀的女性形象,一个是儒家文化的审美典范,一个是道家精神的完美化身。无论从外貌、性格还是行为处事、人生追求来看,两个人均在各自的领域内达到了极致。“钗黛合一”作为作者以及贾宝玉的美好愿望,是一种只有在理想中才可能达到的状态。而在现实情境中,贾宝玉在钗黛两人间的徘徊取舍,对待钗黛两人的不同态度,恰恰体现了儒道两种不同文化在其思想体系中的交融渗透。
關键词:幻笔 钗黛 儒道 贾宝玉
引言
曹雪芹先生对普天之下的女儿们都秉承着一种怜惜与尊重之情,更以其生花妙笔塑造出了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个寄寓着复杂文化内涵的女性形象。他笔下的女孩儿,钟灵毓秀,或天真活波,或爽朗阔大,或娇憨痴顽,或温柔内敛,个个生动异常。关于薛林两位,历来争议颇多。读者中的“拥薛派”与“拥林派”各执一词,有的甚至到了“几挥老拳”的地步。但在红楼梦一书中,作者并未明确表示出对两人的喜恶态度,而是时刻将两人对举,并由此出现了“钗黛合一”的说法。
一、关于“钗黛合一”
一个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一个是袅袅婷婷的芙蓉;一个是“杨妃”,一个是“飞燕”;一个扑蝶,一个葬花;一个有金玉良缘,一个有木石前盟;一个风姿绰约,皓腕雪白,对贾宝玉有着潜在的“性的诱惑”,一个是绝对精神的化身,与贾宝云进行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恰如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中所讲:“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双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上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妙,必如此方极文章之妙。”有人把这段话简单概括为“钗黛合一”[1]。
其实最早提到“钗黛合一”观点的是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前脂砚斋的评语:“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我们如今已难得见。但纵观前八十回,我们确实可以发现不少“钗黛合一”的证据: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作者将钗黛两人合咏一首;警幻仙姑许配给宝玉的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黛玉抽到的芙蓉花签上要求抽到该花名者“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而抽到牡丹花的正是薛宝钗……自从“钗黛合一”观点出现后,不断有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阐释。红楼梦开篇作者自云“假语村言,真事隐去”,曹雪芹先生模糊的态度以及从虚处落笔的写作手法致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充满隐喻和象征意义的作品,如果我们从钗黛两人所被寄予的人格理想和精神追求的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薛宝钗待人接物上的圆融练达,性格中的随分从时,温柔敦厚,恰恰符合了儒家所追求的仁者之美;黛玉天真纯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至情至性以及充满诗意的生存方式,恰恰暗合了道家法天贵真,崇尚自然的审美理想。两个人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审美观,走向了两种性格的极端。但就中国古代传统的士子而言,其思想渊源向来颇为复杂,不可能纯是儒家或纯是道家,往往是二者兼具。贾宝玉作为曹雪芹着意刻画的一个作者影子式的角色,正是这样一个儒道杂糅的形象。他对待儒道两家,绝不是单纯的直观接受,而是有所取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儒道观。
二、儒家重“德行”与道家尚“性灵”
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仁和礼,讲究道德修养,注重个人品行,崇尚君子之风。君子应当刚柔并济,内敛光华,虽然有着极高的才能,但绝不刻意显山露水。君子的秉性如同玉石一般,温润平和,不急躁不锋利,于无形之中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君子应当有宽容如海之气度,能容他人所不能容,待人和煦,举止从容有度,使人如沐春风。首先,薛宝钗有着非常好的道德修养,品行高洁,被曹雪芹赞誉为“山中高士晶莹雪”,说她有“停机德”。 薛宝钗当初进京是因为皇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为才人赞善之职备选。她所居住的蘅芜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瓯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非常简朴清苦。不因富贵而铺张浪费,清正廉洁,这种品质正是儒家文人历来所推崇的。薛林两人都是被作者赋予了文化人格的人物,从某个角度来看,她们两人身上的女性特征甚至有些模糊。单看这间房子的布置摆设,我们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十五六岁女孩儿的闺房,反而更像是一位深居简出儒雅自持的士子住的地方。黛玉的房间也曾被刘姥姥误会为宝玉的书房。实际上,在《红楼梦》里,作者将女子的地位,“由以往的男子附庸提升到了与须眉分庭抗礼,甚至是较男子更高的地位。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女子姣好的面貌与柔美的形态,而是更关注她们的内心世界,将她们作为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仕人文人来看待。”[2]其次,薛宝钗心胸阔大,颇具君子之风。面对黛玉的刻薄言语,她从来不会斤斤计较。即使是宝玉当面折辱,她也绝不气恼,拿袭人的话来说就是“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吴戈在《评薛宝钗》里就说她“蕴藏着中国封建士大夫身上所能够有的极深的思想修养和那个时代的人们心目中,最‘好最‘高的‘美德。”[3]在墙倒众人推,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贾府里,薛宝钗却能够做到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喜欢的人不会表现得特别亲近,对不喜欢的人也不会嘲讽鄙夷。不受众人待见的贾环,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从来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赵姨娘,宝钗送礼物时也不会忘记给她们一份。惹得赵姨娘一通感慨:“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挨户送到,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薛宝钗这个人,在品行方面近乎完美,找不到任何可以诟病的地方。正因如此,她能够得到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交口称赞。八面玲珑的王熙凤在人际关系复杂的贾府都难免四处树敌,唯独薛宝钗,让所有人如沐春风,并赢得了完美名声。在儒家历来重视的人际关系方面,她做到了理想中的“人和”。
相比儒家推崇的圣贤道德,道家更看重的是性灵。向往逍遥自由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和不拘一格任性洒脱的名士风采,追求真追求纯,不重集体而重个人。林黛玉身上集中体现了道家的审美理想。林黛玉自称“草木之人”,前生本是西方灵河岸上的一株仙草,受天地精华,得雨露滋养。本就至真至纯,不染尘埃,如同她所埋葬的那些花瓣,质本洁来还洁去,来于自然归于自然,跟风露草木自然景物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跟和谐感。她所居住的环境,几千竿翠竹掩着一脉清泉,鳳尾细细龙吟森森,是寂静而清幽的。她的生活方式,“把屋子收拾了,掠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充溢着美感跟诗意。更兼灵心善感,草木摇落,四季流转,都极容易触动她的情思,落之成诗,字字句句,皆是她的真情流露。不同于宝钗的圆融温厚,黛玉身上有着极为锋利的棱角,她不隐藏不遮掩,有什么便说什么,不怕得罪人,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的性格就摆在那儿任人评说,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任何人。周瑞家的送宫花,她心里不满直接就说出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她平时看不惯薛宝钗的言行,清虚观打醮一节,贾母看见张道士送上的礼物里有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一时想不起谁家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唯独宝钗记得,林黛玉直接讥讽“他在别的上还有限,唯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她不喜欢你,会明明白白表现出来,她喜欢你,也会明明白白表现出来。一派天真赤诚,不会耍手段,不会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当黛玉对薛宝钗的态度改观后,便对宝钗袒露心声:“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从此和宝钗亲密和睦再无嫌隙之心。磊磊落落,月白风清。不同于宝钗的锋芒内敛,黛玉有着极为突出的个性,有才华便要展露出来,凡事任性而为,活得肆意而自在。元妃省亲,林黛玉想的是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大观园里结诗社作诗,黛玉仰仗自己才思敏捷,众人各自思索,独她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等到大家都写出来了,她提笔一挥而就。颇有些特立独行恃才傲物的魏晋名士风采。而薛宝钗每次作诗,则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或是“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吧。”或是“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在儒家看来,这不是虚伪、矫情,而是礼貌秩序,用谦逊的语言来表示对彼此的尊重。儒家讲“礼”,而礼节的内在,就要心意的诚恳和恭敬。
三、儒家重“学问”与道家尚“才情”
儒家历来多学识渊博严谨踏实的鸿儒,相比之下,道家则更多贵己重生潇洒飘逸的隐士。儒家士大夫积极用世,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道家隐士退居山野以荃性保真为本心。落实到写诗作文上,儒家的审美观推崇广博精妙的典故,一丝不苟的韵律和深刻厚重的寓意。侧重对现实人生的观照;道家的审美观偏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象外之象韵外之致的玄妙意境以及跳脱法度之外的自然协律,侧重内在真情的自由抒发。作为大观园里文化素养水平最高的两位女性,宝钗胜在学问,曾被宝玉称为“一字师”,无论是绘画、戏文、诗词典故,还是日常经济,无所不知;黛玉胜在才情,诗作风格风流别致。她欢喜时作诗,忧伤时也作诗,可以说是红楼梦里唯一一个将诗歌奉为生命法则去践行的“真正诗人”,其短暂一生宛如一首忧伤悲切的长篇歌行。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宝玉情急之中用了元春不喜欢的“绿玉”二字,多亏宝钗在旁提点,最终用同是指代蕉叶的“绿蜡”替换掉了“绿玉”;黛玉见宝玉独做四首律诗大费神思,替他代作“杏帘在望”一首,大得元春赏赞。贾元春还因诗中“一畦春酒绿,十里稻花香”一联,直接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宝钗学问之广博,黛玉才思之敏捷,由此可见一斑。有人说红楼梦里的诗词就像水草,放在水里面好看,拿出来就不好看了。诚然,红楼梦中的诗词多是出于闺阁之手,或许并没有多么宽宏阔大的气象,多么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它们妙就妙在能够恰到好处的展现出每个人的个性色彩,一人有一人的风格,一人有一人的气度。同是咏白海棠,宝钗是“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优雅自持;黛玉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灵巧别致;同是咏菊,宝钗是“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沉着浑厚;黛玉是“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清冷孤傲;同是咏柳絮,宝钗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立意高远;黛玉是“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卷,说风流”,凄凉悲恻。文如其人,诗为心声,宝钗诗作胜在含蓄浑厚,有一种沉着冷静的态度在里面;黛玉的诗作胜在不落窠臼,能言他人所未言,浓郁的感情跟灵巧的构思宛若天成。两种不同风格恰恰代表了儒道两种文化不同的审美趋向。而且单就诗歌而言,纵览全书,宝钗写得最多的是五言律、七言律这种对偶工整,格律严格的诗体;而黛玉尤其擅长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等自由奔放流走跌宕的长篇歌行体。一如儒家之森严有度与道家之无所拘束。
四、儒家重“节制”与道家尚“自由”
在感情方面,薛宝钗遵循中庸节制的原则,从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即使心中有属意之人,也不曾露出毫分。宝玉挨打,宝钗难得的真情流露,说了半句心疼的话,又急忙咽了回去。黛玉则是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流淌。整个贾府上上下下都认定了她跟宝玉是一对儿:王熙凤一再打趣儿她“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贾母说她跟宝玉“不是冤家不聚头”;连贾琏派给尤二姐的下人兴儿都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黛玉整个人仿佛就是为情而生,一切的争吵、埋怨、计较,都是源于爱,一切的欢喜、忧伤,也都是源于爱。人人都说林妹妹小性儿,爱哭,殊不知林妹妹只为宝玉一人流泪,只对宝玉一个人小性儿。第二十二回史湘云直言说出唱戏的龄官扮相像黛玉,黛玉并不因此而气恼,她生气是因为宝玉向史湘云使眼色,“跟她远不跟她近”,人人都可以取笑,唯独宝玉“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第四十九回写到薛宝琴来到贾府后深得贾母喜爱,老祖宗特地派人嘱咐宝钗不要管紧了她,想要什么尽管去说,不要多心。琥珀跟湘云都说贾母偏疼宝琴,黛玉心里肯定气恼。谁知黛玉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可见黛玉并不是一个气度狭小之人。只不过宝玉对她来说太过特别。
除了爱情,在其他涉及感情的方面,薛宝钗也是非常节制中庸,“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人不会特别亲昵,也不会显现出疏远。曹雪芹说她“任是无情也动人”,薛宝钗这个“冷美人”有时候甚至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在金钏投井事件中,金钏这样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薛宝钗虽然也跟小丫鬟们玩闹取笑,但在她的观念里始终有着森严的尊卑等级观念,贾环与香菱、莺儿等玩围棋,明明是贾环耍赖,她却训斥莺儿“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跟玉钏一起去宝玉房里给宝玉送荷叶汤,玉钏儿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可见宝钗平日是如何要求自己的丫鬟的。不过宝钗的好处在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只会这样严格规范自己的下人,对于其他人,她不会多说,更不会多管,且为人宽厚,小丫鬟们也是“素日多与她玩耍”。黛玉则截然相反,脂砚斋的批语中透漏红楼梦末回有一个“情榜”,情榜里对黛玉的评价是“情情”。第一个“情”字是动词,第二个“情”字是名词,就是说黛玉对对自己有情的人“有情”。在红楼梦里,林黛玉跟自己的丫鬟紫鹃情同姐妹,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却是无所不谈的知心朋友。除了宝玉之外,黛玉还会对紫鹃耍小性儿,说什么我吃不吃药与你有什么关系之类的浑话,这都是对自己最亲最贴心的人才会做出的行为,黛玉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真正把紫鹃看作自己的亲人。这是黛玉珍贵的地方,她最看重的是“真情”,而不是什么“身份”“地位”。紫鹃作为一个丫鬟,她能感受到黛玉对她的尊重与依赖,不仅在生活上关心照料黛玉,更是竭尽所能地替黛玉操心终身大事,她为了黛玉去试探宝玉,在确认了宝玉的真情后又一个人自言自语替黛玉盘算:“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红楼梦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就是这些小细节,一个“自言自语”,把紫鹃一片真心为黛玉的赤诚都刻画出来了。黛玉跟紫鹃之间的真情,让人动容。
五、贾宝玉思想体系中的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
钗黛两人在儒道两方面各自趋向完美。“薛宝钗象征的是儒家的理性精神,她是政治的、社会的、群体的、物质的;而林黛玉象征的是道家的情感世界,她是天性的、自然的、个体的、精神的。”[4]对待儒家文化,贾宝玉的态度颇为复杂,既有尊儒的地方,又有反儒的地方。他尊的是先秦孔孟之道,反的是后世被异化了的儒家文化。贾宝玉是非常尊重孔子的,他曾经说过只有孔子才有资格被比作万古长青的松柏。他骂国贼禄鬼之流,但从来没有说过孔孟圣贤的坏话。而且贾宝玉行为处事中也有暗合儒家文化的地方。先秦儒家要求人要有仁爱之心,讲孝悌。贾宝玉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自己园子里的花开了,他亲自灌水插好送到老太太、太太屋里,拿秋纹的话来说:“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不仅对待自己的亲人如此,对待普天之下的女儿贾宝玉都有一片“仁爱”之心,真诚地为她们的命运遭际感伤,怜惜尊重每一个女孩儿。贾宝玉反感的是贾雨村一类借助仕途经济来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的官场之人,他看不起那些“文死谏,武死战”的文臣武将们,认为他们只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并没有真正替天下黎民百姓做什么贡献。后世的伪道学们开口圣贤闭口道德,压抑人们的正常欲求,实则已经偏离了儒家文化人格。贾宝玉对待薛宝钗的态度恰如他对待儒家文化的态度:一方面他敬重宝钗的学识涵养,欣赏其美丽姣好的容貌;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反感宝钗劝他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认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反倒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贾宝玉内心真正喜欢并且引为知己的是林黛玉。他的思想体系中很大一部分是和道家文化切合的。他跟黛玉一樣重真情重个性重才情,渴望自由无碍的人生境界,凡事纵情纵性,对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加以节制。封建社会历来是“男尊女卑”,但到了贾宝玉这里却完全颠倒了过来,在他看来,“女子是水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子便觉得清爽”,能在这些女孩子面前尽片刻心,他便感觉到真心的愉悦。他同情普天下所有女孩子的悲惨命运,对待从不劝他走仕途经济的林妹妹更是一往情深,亲口对紫鹃说:“活着,咱们一块儿活着,死了,咱们一块儿化烟化灰。”值得玩味的是,曹雪芹先让宝玉跟黛玉相爱,以黛玉泪尽而亡的悲剧告终;后让宝玉跟宝钗结合,以宝钗守寡的悲剧告终。或者是在暗示我们单靠儒家思想或道家精神都不可能完成自我救赎。只有“钗黛合一”,以儒家精神进取,以道家精神修心,方能达到“兼美”的理想境界。
注释:
[1]俞平伯:《八家评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90页。
[2]薛寒冬:《绿玉红香共言春——论钗、黛所代表的不同文人精神》,赤峰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
[3]吴戈:《评薛宝钗》,江淮论坛,1980年,第4期,第84-90页。
[4]王琴:《论薛宝钗、林黛玉形象的象征意义》,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008年,第4期。
(刘冰 山东曲阜 《现代语文》杂志社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