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网络玄幻小说的大众文化功能
——以我吃西红柿的作品为研究对象

2019-12-27

网络文学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玄幻大众文化西红柿

孟 隋

我吃西红柿是起点中文网的“白金作家”,原名朱洪志,生于1987年。他2005年开始在网上连载《星峰传说》,2006年凭借玄幻小说《寸芒》成名,其后又创作了《星辰变》《盘龙》《九鼎记》《吞噬星空》《莽荒纪》《雪鹰领主》《飞剑问道》。自从《寸芒》之后,我吃西红柿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有不错的口碑和订阅成绩,作者个人也成为网络作家的代表性人物,目前看来绝对属于网络小说作家中能持续创作并保持人气的常青树之一。

网络小说属于典型的内容产业(Content Industry),在这个产业中奉行的是“内容为王”的原则。我吃西红柿的小说吸引人的根本原因,在于它讲述的故事本身。换言之,读者通过接触他的小说文本获得了持续的快感。本文拟通过对我吃西红柿小说的文本分析,来揭示小说怎样编码“文本意义”以吸引其主流读者人群(男性青少年)。

一、导论:文学的读法,还是大众文化的读法?

无论是读者群还是学术界,都倾向于将我吃西红柿的小说视为“小白文”(小白文一般专指缺乏深度、极度套路化、情节浅薄造作的网络小说)。百度百科“小白文”词条重点提及的两位网络作家,便是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①。学术界也流传着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是“小白文”的典型观点。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总是保持一定的程式和套路,也没有高深复杂的思想和出彩的文笔,但是在“畅销”方面却一直不落人后。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作品确系“小白文”的代表。

“小白文”无疑是基于“文学性”标准的评判性概念。实际上,绝大多数读者对网络小说的阅读行为并不是按照严肃文学的读法进行的(尽管有相当一些读者会使用“文学性”的评判尺度,但在实际阅读的过程中,这个尺度显然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我吃西红柿小白文的读者是按照大众文化受众的解读方式来阅读作品的。

对大众文化受众解读作品的研究由来已久。较著名的有赫塔·赫佐格(Herta Herzog)等人对广播肥皂剧的研究(1953年),“日间广播肥皂剧常常被认为是肤浅的、没思想的节目,只是填充时间而已,但却总是被其听众(妇女们)认为是有意义的。它们提供了一种建议和支持的来源,一种家庭妇女和母亲的角色模式,一个通过笑声和眼泪释放感情的机会”②;伊恩·昂(Ien Ang,也译为洪美恩)对肥皂剧《达拉斯》的研究也显示出大众文化受众对作品的理解总是与受众的实际生活经验相关:“很确定的是,不可能用一个理由解释清《达拉斯》带给每个人的快感;每个人与这个剧都有他或她或多或少的独特关系,吸引我们投入电视剧的东西与我们个体生活经历有关,与我们所在的社会处境有关,与我们养成的文化美学偏好有关,等等。③”大众文化的读者往往鼓励读者采取“实用”的方法接受文本,从作品中获得“直接的好处”,如精神放松、宽慰、启迪、建议、身份认同等④。严肃文学的阅读则强调“审美距离”,反对“实用主义”的读者心态。

作为大众文化文本,我吃西红柿的作品为读者提供了“文本意义资源”,读者对这些意义资源予以发掘,进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读者对大众文化作品的解读过程正如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所言,“大众文化的快感在于感受和探索这些相关点(引者注:指文本意义与社会意义的相关点),在于从文化工业生产的库存中选取合用的商品,以便从大众社会体验中创造出大众意义。⑤”费斯克还进一步指出:大众文化的“意义绝不能在文本中被确定的,因为只有在社会关系和互文关系中文本才能被激活或变得有意义”⑥。大众文化作品的文本意义好似一种资源库,最终要被读者转化为“社会意义”。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意义就像费斯克“意义的库存”,读者以这些文本意义作为资源解读出与自身相关的社会意义。这才是多数读者对我吃西红柿的小说的常规读法。读者对大众文化作品的阅读是一个借他人之酒浇自己之块垒的过程——文本意义是作者生产的,但是这些文本意义必须与读者的社会经验“接合”,否则读者便无法从这些文本获得快感。

毋庸讳言,我吃西红柿的小说如同其他大众文化作品一样,本身就有很明显的重复性——相似的情节结构、相似的人物设定、相似的世界观设定,但是不少读者仍旧对相同的套路进行“重复性”阅读。“大多数有关个人媒介使用动机的理论有一个最重要的观点,即认为媒介能够为潜在受众提供他们基于以往经验产生的所期望的(也是预料的)报偿。这些报偿可以被认为是个体对自己的媒介经验进行评估后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效果,有时被称为媒介‘满足’(gratifications)”⑦。重复性阅读行为的广泛存在更进一步证明了,支撑读者阅读我吃西红柿小说的心理动力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体验到的快感。读者快感是经由小说文本的激发而产生的,因此在小说文本层面上也完全可以看出读者快感的一些来源。

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对故事的热衷实际是对“意义”的寻求。正如罗伯特·麦基所言,“世人对电影、小说、戏剧和电视的消费是如此的如饥似渴、不可餍足,故事艺术已经成为人类灵感的首要来源,因为它不断寻求整治人生混乱的方法,洞察人生的真谛”“故事艺术是世界上主导的文化力量。⑧”我们需要用故事艺术来理解世界、洞察人生。网络小说是青少年热衷的讲故事的诸多艺术之一,它为读者生产意义。

“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故事必须抽象于生活,提取其精华,但又不能成为生活的抽象化,以致失却了实际生活的原味”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虽然都是奇幻(fantasy)类型,但是仍是“生活的比喻”,很明显地指涉了男性青少年读者的成长过程⑩。然而,这种指涉又不是对这些读者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而是用“似有所指”的比喻来“抽象”男性青少年读者的生活,“提取其精华”。

我吃西红柿小说文本的普遍主题是男性青少年的成长,其叙事视角也是青少年男性主角为主导。我吃西红柿小说的叙事也遵从了青少年男性主角的“利益视角”,读者一般也是通过这一视角来接受故事。利益视角是形成叙事视角的一种途径,“一旦它建立起来,我们就通过惯性作用持续认同他(故事人物)的利益”⑪。我吃西红柿的玄幻小说着重展示男主角的一切,这样便于读者与男主角进行“认同”。“通往人物意识之门,是进入他的视点之标准途径,是我们对他产生共鸣的通常的和最快的方式。了解他的思想,能够为建立密切联系提供保证。⑫”因此,我吃西红柿的小说在文本生成的时刻就包含着对当下男性青少年生活的抽象和比喻,有意指涉了男性青少年读者的普遍情感和一般心态。

本文将从三个角度来描述这些小说文本怎样指涉男性青少年读者的普遍情感和一般心态:(1)青少年男性的“事业观”,即男性应该怎样在当今社会“奋斗进取”;(2)青少年男性的“爱情观”,即怎样看待性别,并成为合格的“男性”;(3)青少年男性熟悉的娱乐形式,小说怎样再次复现男性熟悉的娱乐元素。

二、戏剧化展示男性“奋斗进取”的一般规律

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展现了青少年男性社会化过程中财富积累的重要性。在小说故事中,使用高级法宝特别浪费财富,修炼也很耗费资源。有了实力,就可以获得更多财富;有了财富,就可以获得更多实力(这很像电子游戏中的练级,充值/装备的质量决定着实力级别的提升速度)。获得实力(升级)、积累财富(夺宝)是玄幻小说最常见的主题,也是我吃西红柿最热衷的主题。在几乎每一部小说中都遵循一个不变的情节推进模式:积累财富——实力变强——守护亲友免遭伤害——获得朋友亲人的尊重。

这样的情节在成名作《寸芒》中就已经存在,到了《星辰变》,这一模式彻底开启;而《吞噬星空》是这一模式的巅峰作品。整部小说,我们就见证了主角财富的几何级数的增值——甚至故事中还因为主角财富增长太快出现了“通胀”。当货币数值达到几百亿、几万亿的时候,作者就频频启用新货币(如黑龙币、乾武币、宇宙币),最后连宇宙币都“通胀”得厉害,于是作者便用“混元”来计算宇宙币(1混元=1万亿宇宙币)。

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主角普遍喜欢积累财富,主角获得的宝物不是“够用就行”,而是远远超量、无限积累的。主角不是贪恋财物,而是将这当作资本的原始积累,等有机会获取更大“利润”的时候,便义无反顾地“投资”出去——这些财富是主角经营自己生活的原始资本。这简单的逻辑对应着当今社会企业和个人发展的一般状况,有点类似于马克斯·韦伯描述的资本主义精神⑬。“记账”是当今企业与个人生活必不可少的收益损耗的记录工具,有意思的是,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中,还经常出现“收益损耗的记账簿”式的段落:

原来他们说的一两、十两、百两,指的是元液啊!元液可是天地元力之精华,凭借元液可以直接修炼。对身体没有任何负担。当初纪宁在那矿脉中的石室中得到了极为稀薄的薄薄一层元液,却也估摸着有二三十斤。

自己用了仅仅三分之一,不足十斤,就突破到紫府层次且巩固了紫府前期了。

“二三十斤元液,就抵得上我纪氏全部财产了。”纪宁暗道。“一百两元液可就是十斤元液,刚才那北山狐请一个琴仙子作陪,就动用了我纪氏近半财产?太,太疯狂了吧。”

“一百两元液。”浑无奇点头,“差不多是一件地阶法宝,以北山狐的性格。和你斗气就扔一件地阶法宝,差不多是极限了。”

纪宁咋舌。

好吧。

自己杀了许离真人才得了三件地阶法宝,辛辛苦苦才积累点那等家当。和安澶侯府地位极高的贵公子相比,的确差的远啊。⑭

通过上述“记账簿”的内容,我们了解到:“主角所在的纪氏部族财产约是二十斤元液的市值。十斤元液的价值等同于一件地阶法宝。主角这次杀人夺宝获得了大概约等于三十斤元液的回报,但是这些回报跟安澶侯府的北山百微一比,就不算多有钱了,预示着主角将要超越自我,眼界会变得更高,要追求更大的价值。”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中,这种“记账簿”式内容比比皆是。

从上述文本看,我吃西红柿的玄幻小说明显指涉了个人在当今经济社会“进取”路径的一般规律。积累财富和宝物的过程,也是主角获得尊严与力量的过程。这与资本主义精神气质是相通的,就像象征资本主义精神崛起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主角那样,在一个荒岛上经过20余年的奋斗,获得了财富和个人成功⑮。伊恩·瓦特(Ian Watt)指出,《鲁滨逊漂流记》的“大部分感染力产生于笛福的主人公在‘经济王国’中做‘个人奋斗的需要’的那种特性,而这种奋斗是能通过想象产生共鸣的。⑯”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尽管它们题材不是现实主义的,但是内在逻辑却与《鲁滨逊漂流记》一致——即通过冒险精神和个人奋斗取得财富和社会地位。

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指涉了青少年男性在社会化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最核心的问题——“怎么奋斗进取,进而获得个人成功?”这个问题是青少年长大成人过程中要面对的最主要问题之一⑰。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不但告诉读者:只有有了大量的财富,才能在这个社会获得力量和尊重;而且还进一步指出了奋斗进取的路径:积累财富与资本,然后于恰当时机出手,实现资本与财富的无限增值。

想要取得成功最好还要有一个“领路人”,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主角一般都会有一个或几个厉害的师傅。《盘龙》中主角有德林柯沃特、贝鲁特等师傅和领路人;《吞噬星空》中主角有陨墨星主人呼延博、混沌城主、坐山客等厉害师傅;《莽荒纪》中有殿才仙人、摘星府主、菩提道人等厉害师傅。在男性的进取过程中,尊重经验,通过学习获得一技之长也是必需的要素。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资本积累,技术资本的积累。一个成熟的男性不但应该有直接的财富资本,更应具备技术资本。这样的故事设定与现实中青少年男性读者对“事业发展”的思考相映成趣。

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对于读者来说,当然不是用说教去指导人家的人生,而是用娱乐故事的形式隐喻生活。毕竟,读者是有辨识力的,他们不愿意接受说教,却愿意从“故事艺术”的娱乐中汲取“意义”。

三、小说文本指涉了男子气概及其核心要素

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展现了青少年男性情感的核心要素,故事情节中蕴含着显而易见的“直男”气质(或曰过激的男子气概)。男主角要承担一切守护亲友的责任,男主角要对妻子忠心,男主角要繁衍后代,男主角要让其他男性同伴尊敬,甚至男主角还要绝对掌控、支配、奴役手下人的一切。

女主角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中存在感非常弱。《寸芒》中的女主角在故事开始就去世了,男主角行动的动力之一就是找到死去的女主角,并将其复活。《星辰变》的女主角姜立在前半段出场几次,然后就消失了,等男主角秦羽快要升到最高级的时候,姜立才再次出现。《莽荒纪》也是如此,女主角余薇在开头的“三界篇”就去世了,直到最后男主角成为宇宙主宰才复活了她。在我吃西红柿所有的小说场景中,女主角出场的次数可能是低于10%的,甚至是低于5%的。女主角的形象多是传统类型,多是相夫教子的贤惠女性形象(能力也弱于男主)。这种刻板的性别形象散发着如今广被女性主义批评的男权气息。

马克斯·韦伯指出过资本主义精神的早期发展与新教禁欲主义的关系:“恪尽职守,努力工作”“浪费时间是最大的罪孽”这些禁欲原则客观上有利于企业经营、个体成就的取得⑱。不为享乐地追求事业进步,须以一种僧侣般的、兄弟会般的热情来维持。在我吃西红柿的故事中,爱情是超越庸俗的肉体关系的,是圣洁的。他的小说始终如一地坚持“单女主”的设定,这在玄幻小说中并不多见。没有任何享乐放纵,更多地笔墨用在男主角的事业上和描写“兄弟情”上,这些都显示出了禁欲主义的特点,也符合青少年男性以学业/事业为重的“大局观”。在这点上,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关涉了男性青少年读者的情感核心——男性如何在性别关系上定位自我的问题。

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曾指出,“男子气概是一个相当具有关系意义的概念,它是面向和针对其他男人并反对女性特征,在对女性且首先在对自身的一种恐惧中形成的。⑲”男性气质通过差异原则形成,男性气质通过“非女性特征”“反女性特征”形成了强者崇拜、力量崇拜,无时无刻处于要赢得尊重、获得荣光的紧张和焦虑当中。这种男子气概表面上是强大的,但它又是极脆弱的,男子气概必须刻意去维护,必须主动争取才能“获得”。换句话说,男性特权“是以长久的压力和紧张换来的”⑳。越是“直男”气质,越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故事男主角都是“劳模”,无时无刻在刻苦修炼、守护亲友,这样才能赢得独属于男性的荣光。

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也显示出过激的男子气概。故事男主角对于赢得尊敬、控制他人有着比较反常的兴致。对于兄弟情,男主角当然是靠感情来赢得兄弟们的尊敬,比如《星辰变》中的主角秦羽和好兄弟黑羽、候费。而对于更多的手下人(职业上的下属),则是靠强迫、靠许以重利来赢得尊敬,甚至还热衷“收奴”当“主人”(这些奴隶对主人要给予绝对的尊敬,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抵抗)。这样的设定见诸多部小说:比如用一些神器去控制别人,如用“灵兽圈”“灵魂契约”控制人形灵兽,用“生物芯片”控制其他强者等。强行支配他人的意志,对他人“是否尊敬自己”的过分敏感,显示出作者的性别意识中对男权传统的高度认可,一个成熟的男性应靠事业立身获取尊敬,并且要尽可能地获取支配别人的权力和荣光。

性别身份的话题对于即将步入成人社会的男性青少年,显然是一个核心问题。我吃西红柿的小说就这个核心话题为读者提供了文本意义资源。不过,这些关涉性别的文本未必是用来“劝说”读者,它只是提供了意义的资源,让读者们通过这些文本意义形成社会意义,也即真实的“读者”该如何处理性别关系的问题,未必会被文本意义主导,只是他们会由此关注到这些意义。

四、小说展示了男性青少年熟悉的娱乐元素

我吃西红柿的故事中包含着男性青少年熟悉的娱乐元素,比如网游元素、武侠元素,复现了男性青少年读者的娱乐经验。

我吃西红柿小说的主要内容是暴力、武器、正义等相关的话题,这明显是对武侠元素的借鉴使用。武侠是通过暴力提供娱乐的范本,玄幻小说可以视为武侠小说的延续和发展,因为大多数武侠的套路都被玄幻小说继承和吸纳。从前的武侠小说发展为现今的玄幻小说,一个重要的转变是玄幻小说文本中的非现实感占据了显著的位置。这是一条从“低武”到“高武”,从“低魔”到“高魔”的进化之路。《水浒传》中的强者不过是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再到金庸、古龙,一个强者可以对战数百个普通武者,而到了玄幻小说里,一个强者随便就可以毁灭一个世界,例如《莽荒纪》中,中了少炎氏的圈套后,纪宁一掌就毁掉了一个有数十亿生命的小世界。

强调“幻想”的非现实感让玄幻小说更注重对想象世界的建构。研究者们不约而同地认为,网络文学与青少年读者对自身作为电子游戏玩家的集体经验相关:“中国网络文学深受电子游戏的影响,这是它跟传统文学不同的重要方面。在‘世界’‘人’与‘叙述方式’上,游戏经验均带来诸多启发。[21]”。“网络文学受到电子游戏的影响是很大的,很多网络小说在处理和现实的关系、设计叙事模式上都更接近电子游戏而非传统文学,可以说是一种‘游戏化文学’。[22]”我吃西红柿的玄幻小说大肆借鉴电子游戏的情节和设定,这样一方面对接了青少年的娱乐兴趣点,另一方面则有助于建构隔离于真实世界的虚拟世界(或曰“第二世界”)。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中,大的情节“打怪升级换地图”几乎是电子游戏的套路;再具体到小的情节,“刷怪打宝”“刷副本练级”“随身道具”(如乾坤袋、储物手环,实质上是游戏中的“道具中心”)这些都是对电子游戏情节的借鉴。

不妨以《星辰变》来分析我吃西红柿小说的内容组织模式,《星辰变》共包含四个大故事模块(“四幅地图”),主角在这四个故事模块都安排了不同的“主线任务”,具体如下:

(1)潜龙大陆/低层次凡人界(主线任务是获得金手指,灭掉楚王朝)

(2)暴乱星海/腾龙大陆/高层次凡人界(主线任务是获得九剑仙府传承、逆苍境传承)

(3)仙界/妖界/魔界(主线任务是获得迷神殿传承)

(4)神界(主角功法即将大成,主线任务是掌握超强炼器技能)

可以看到,《星辰变》的大情节几乎就是对电子游戏情节的照搬——在一个虚拟空间(一幅“游戏地图”)中完成一个主线任务,完成之后“通关”进入下一个空间完成新任务。

在一些“副本”设定上,我吃西红柿同样喜欢照搬电子游戏的经典情节:完成不同的任务,可获得相对应的奖励。比如《莽荒纪》中纪宁初入“摘星府”(这个空间类似电子游戏中的“副本”)就被告知了游戏规则:通过多少层战神殿,便可获得怎样级别的装备。

小说的小情节也经常使用“打怪升级”的主题。比如《寸芒》“昆仑仙境”篇有这样的故事:上清宫曾彦一出场,作者就暗示曾彦的父亲为上清宫高层,这个官二代蛮横地抢夺主角的宝物,反被主角所杀。这引发上清宫长老曾升对主角的仇恨,继而又引发整个上清宫对主角的仇恨。不难发现,从小boss曾彦到大boss曾升,再到更大的boss上清宫,这就是主角战斗力逐渐升级的见证(注:boss即游戏中的“老怪”,是游戏玩家要“打”的敌人)。随着主角战斗力的升级,所遇到的boss实力也越来越强。

对电子游戏元素的大量借鉴,让玄幻小说与传统的武侠小说形成了反差。玄幻小说更乐于建构虚拟的“第二世界”,小说文本也有更强的虚拟感、非现实感。在电子游戏成为青少年主要娱乐途径的时代,主流读者群的集体经验已经决定了武侠小说在与玄幻小说竞争中的败北。尽管两者之间有明显的传承关系,但是新一代的青少年读者的娱乐经验已经决定了最终的结局[23]。

在我吃西红柿的小说中,武侠情结和电子游戏时代的娱乐元素比较完美地熔为一炉了。一方面,我吃西红柿热衷于写飞刀、飞剑、顿悟、厉害师傅、门派忠诚等武侠元素;另外一方面,他又是把电子游戏“升级”套路玩得最得心应手的网文作者之一。在《寸芒》原始版本中,作者还致敬了“小李飞刀”,主角被设定为小李飞刀的传人(不过最近的版本中的“李寻欢”这个人物被改为了“李秋风”)。这本致敬经典武侠的书,同时较早地熟练使用了电子游戏“打怪升级换地图”的情节设定[24]。

我吃西红柿熟悉青少年读者的娱乐经验,这些文本设计复现了读者的娱乐经验,便于他们在“互文性”的语境中形成自己的意义。所谓“互文性”指的是,“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集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25]。这样的文本是“开放”“多义”的,在该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形成了丰富的“对话”关系,为读者将文本意义转化与己相关的社会意义提供了便利。

五、结论:“情感现实主义”的意义生产

由上面几节的分析可见,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预设了一些基本意义框架,这些框架鼓励青少年读者对文本采用“实用主义”态度的解读方式,以之作为意义资源来理解自己的社会处境,来建构自己的男性身份,来复现自己熟悉的娱乐经验。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意义”能助益男性青少年读者们理解与己相关的核心“社会意义”,所以它才有了娱乐价值。娱乐是实用的,而我们却经常在大众文化的娱乐经验中遗忘这一点。

大众文化中的故事一般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照搬,甚至更多的是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生的事。电影中高概率出现的“最后一分钟营救”,言情电视剧中广泛存在的“绑架”“私生子”,在现实中一般人很少遇到这样的状况。而网络玄幻小说中的情节更是远离现实,现实中很少有人修炼,也很少有机会遇到杀人夺宝的状况。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人虽然不修炼,但是都普遍渴望变强大,虽然罕见杀人夺宝的极端场景,但是与人争抢机会的事儿却比比皆是。可见,“非现实主义”的大众文化并不是通过直指社会现实,而是通过文本意义与读者社会经验结构相似性和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来生产社会意义。

“故事是生活的比喻”,大众文化中的故事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不在于真实性上的相似度,而在于情感逻辑的一致性。这就像精神分析学中的梦与现实的关系一样,梦显然并非现实,但它会用“象征”的方式指涉现实,“梦的象征手法实质上就是一种比拟”“(梦与现实之间的)象征关系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比拟”[26]。大众文化作品经常被比作“白日梦”也是这样的道理,人们早已从常识的角度辨认出大众文化故事与现实之间的“比喻”关系。伊恩·昂将大众文化故事中的现实维度称为“情感现实主义”(emotional realism)——在电视肥皂剧[《达拉斯》(Dallas)]这类大众文化作品中,“现实感”产生于心理现实(psychological reality)的建构,而与(虚幻)作品适用于真实可感的社会现实无关,甚至可以说这类作品是“‘内在的现实主义’与‘外在的非现实主义’相结合”[27]。玄幻小说写的就是绝不可能发生于现实中的虚幻故事,但是这些虚幻故事却具有“内在的现实主义”,它的情感线索遵循着现实的逻辑。

读者以讲述虚幻故事的文本作为意义资源来理解现实问题。我吃西红柿的小说文本对准了男性青少年读者的“痛点”,能够恰到好处地让读者们通过对文本的关注和接受,得到抚慰、激励、启示。以我吃西红柿作品为代表的网络玄幻小说很像是情节好看的、用奇幻情节讲述的成功学“鸡汤文”。在我吃西红柿的成名作《寸芒》(2006年)中就已经有显然的励志型文本:“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可能的,我现在弱,可是只要我努力,一定会成功”[28]。这说明作者很明白小说文本对于读者意味着什么,也说明在文本意义被生产的时刻,作者就已留下了指涉现实的通道,供读者发现、理解,以结合自身的现实经验。

注释:

①见百度百科词条“小白文”,https://baike.baidu.com/item/小白文/5922373[EB/OL].[2018-9-1].

②丹尼斯·麦奎尔.受众分析[M].刘燕南,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88.

③Ang,I.Watching Dallas: Soap Opera and the Melodramatic Imagination[M].Trans.Della Couling.London & New York:Methuen, 1985:26.

④这里说的“实用”实际是一种读者心态,它与日常使用的“实用”一词含义不同,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网络小说对于读者也不是“实用”的,而是恰恰相反几乎没什么用,既没有教育意义,也没有增加知识的功能。

⑤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M].王晓钰,宋伟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158.

⑥Fiske J.Reading the popular.[M].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0:3.

⑦丹尼斯·麦奎尔.受众分析[M].刘燕南,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92.

⑧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M].周铁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5-8.

⑨同上,20.

⑩我吃西红柿的玄幻小说在网站发表时被归入“男频”,预示了其读者多为男性,而网络小说的读者青少年又是主要人群,那么可估算出我吃西红柿的小说读者多为男性青少年人群。已经有很多调查,显示出网络小说的读者主要为30岁以下的读者人群,可参阅:任晓宁.网络文学阅读主力:低于30岁人群[N].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16-9-29.

⑪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141.

⑫同上,142.

⑬“谋利、获取、赚钱、尽可能地赚钱”并非资本主义精神,“相反,资本主义倒是可以等同于节制”,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原始积累,才能“永远要以连续的、合理的资本主义企业经营为手段获得新的利润”。见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黄晓京,彭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15-16.

⑭引自我吃西红柿:《莽荒纪》第七卷第七章。

⑮目前看到的文献中,已经有研究者先于笔者意识到玄幻小说与《鲁滨逊漂流记》的精神追求上的相似之处:“穿越、玄幻小说重新具备了处在资本主义上升期的18世纪西方小说——如《鲁滨逊漂流记》——那样的乐观基调。跟鲁滨逊相似,在遭遇逆境之时,女主、男主们生存意志顽强,行事果断,从不犹豫不决、多愁善感,而且充满理性,精明而讲求实际。” 见姜悦,周敏.网络玄幻小说与当下青年“奋斗”伦理的重建[J].青年探索,2017(3).

⑯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M].高原,董红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74.

⑰姜悦、周敏的论文提出:“它(引者注:玄幻小说)是以玄幻的方式讲述当下青年(尤其是普通青年、底层青年)在残酷世界中的艰难成长与个人奋斗的故事”。(见姜悦,周敏.网络玄幻小说与当下青年“奋斗”伦理的重建[J].青年探索,2017(3).)不难看出,如何通过奋斗取得个人成功,是大部分玄幻小说的核心主题,尤其是那些“升级流”小说。

⑱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黄晓京,彭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143-148.

⑲皮埃尔·布尔迪厄.男性统治[M].刘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74.

⑳同上,70.

[21]黎杨全.中国网络文学与游戏经验[J].文艺研究,2018(4).

[22]傅善超.媒介、结构与情结——论“升级流”网络小说的游戏性[J].中国文艺评论,2018(6).

[23]我吃西红柿的第一部小说《星峰传奇》(2005年开始连载)就如同辰东的《不死不灭》(2004年开始连载)一样,见证了从武侠小说到玄幻小说的变迁。这两部小说前面章节还是典型的武侠写法,到了作品后期则是玄幻小说的写法。

[24]有些研究者认为,借鉴电子游戏的升级模式,是中国内地网络文学的首创。这是错误的,因为台湾地区的罗森在1997年开始连载的《风姿物语》中就使用了升级的设定,如天位高手又分为小、强、斋、太四级。《风姿物语》一开始是作为日本电子游戏《鬼畜王》的同人小说来写的。

[25]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M].祝克懿,黄蓓,编译.北京: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16:14.

[26]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M].周泉,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130.

[27]Ang,I.Watching Dallas: Soap Opera and the Melodramatic Imagination[M].Trans.Della Couling.London & New York:Methuen, 1985:47.

[28]语出我吃西红柿:《寸芒》第14集第三十一章。

猜你喜欢

玄幻大众文化西红柿
浅谈对当代中国大众文化的几点思考
洋场·小报·《红楼梦》——媒介建构下的大众文化(1912—1949)
西红柿熟了
浅析“大众文化”
小说治愈毒瘾
浅析玄幻小说的继承与背叛
论网络玄幻小说的特点和弊病
对比研究东西方大众文化理论途径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