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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与疗伤:美国南北战争小说的发展

2019-12-27罗小云

外国语文 2019年2期
关键词:南北战争内战战争

罗小云

(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 ,重庆 400031)

美国的强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较少遭受战争蹂躏,总能在和平环境下保持高速发展。美国本土发生的战争只有南北分离导致的内战对国家伤害最大,在1861—1865年的内战中约有618 000人死亡,比在其他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还多,平均每天死亡423人,足见其惨烈程度。这为美国文学提供了难得的创作题材并由此产生独具特色的南北战争小说。这类小说的发展经历了早期尝试、20世纪后半期繁荣和新世纪再度崛起三个阶段。美国作家在处理国内战争和国外战争题材时往往采取双重标准:对前者施与更多人文关怀和表现出对“兄弟相残”的无奈与悔恨,而对后者则以战争的游戏化或黑色幽默的方式凸显道德的模糊性和泛和平主义倾向。南北战争小说在发展进程中从探寻冲突的根源,分析参战的冲动和激情,构思战争浪漫故事,描述南方被毁的家园与重建,逐步到揭示精神毁灭,以及重建历史,但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关注战争创伤和提供疗伤策略。

1 南北分裂的根源

2007年弗吉尼亚的夏洛茨维尔市因拆除南北战争中著名将军罗伯特·李的塑像引起大规模骚乱,并触发各地对南北战争纪念物的快速处理,暴露出一个多世纪后,那场战争带来的创伤仍难以疗愈,种族矛盾依然存在,而且在新世纪反而加剧。白人至上主义的重新抬头,当前政府新移民政策,甚至修建美墨边境隔离墙,都促使人们重新审视那段历史和探寻战争爆发的根源。导致此影响深远的战争有着诸多原因和历史必然性。首先是双方发展不平衡,形成各自特点使冲突逐步加剧和公开化,最后走向分裂。1776年独立时美国只控制了大西洋沿岸的狭长地带,随后的向西扩张使其在内战前的1860年由原来13个州增加至33个,国土从大西洋延伸到太平洋。南北之间的分歧也随这种扩展而更加明显。南北双方的势力极为悬殊,战争开始时北方有23个州、7处领地,共2 200万人口;南方只有11个州,人口才900余万,主要军工企业都在北方,这种潜能为取得最后的胜利起到关键性作用,而主要产棉区南方在遭遇北方对海上运输线封锁后,无法换取所需的装备和其他军用物资。联邦军队里有186 000名黑人士兵效力,然而直到1863年南方才批准将20万黑人士兵编入军队,由于惧怕他们叛乱从未使其参战(《大美百科全书》,1994:417-8)。人们普遍认为:“北方拥有选票、权力和生存的意志,而南方则只有传统及其捍卫者的个人胆识。”(林顿,1984:170)维持统一或走向分裂的争议逐步渗透全国,即使有宗教信仰的约束也无济于事,宗教组织本身也在内战时期被分裂,如南部长老会教徒在佐治亚州的奥古斯塔开会,最后决定成立独立于北方长老会的南部邦联同盟长老会最高宗教裁判会议。显然此次战争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国家的分裂,而不是为了解放黑奴。

南北分裂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建国之初,当时在制宪问题上留下的隐患最终成为导火绳。1807年3月2日国会通过法令禁止黑奴进口贸易引起南方蓄奴州的不满,但这反而刺激了各州之间的黑奴交易。1820年的密苏里妥协案为南北冲突埋下祸根,该州作为蓄奴州加入联邦,并规定以北纬36°30’为界,此线以北为自由区,以南为蓄奴区,但新加入的州多数为自由州。表面上看,当时的美国白人处于比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居民更好的生活水平,繁荣的经济吸引大规模移民到来,全部人口达3 100百万,刚刚超过不列颠。他们自认为是世上最文明、最幸运之人,但避而不谈在政治自信中的极大缺陷:一是对印第安土著的血腥镇压暴露出的残酷;二是国土上居然存在罪恶的奴隶制,黑人的悲惨遭遇历历在目。这无疑是对建国宗旨“所有人生来平等”的莫大讽刺,也标志着新大陆伟大实验的失败(Farmer, 2008:1-2)。著名废奴主义者加里森(William L. Garrison,1805—1879)在1832年的《宪法与联邦》一文中指出,早期的美国宪法本身就掩饰着矛盾冲突,他预言了随后的战争不可避免。从这种基于自由州与蓄奴州之间的安排,他质疑美国宪法的神圣性,认为这实际上是“为维护世界上最为暴戾和邪恶的制度所做出的最血腥和最冒犯天威的妥协” (Nabers, 2006:1)。林肯在1838年的演讲(史称“吕克昂演讲”Lyceum Address)中也指出,美国宪法这一神圣的工具开始滴淌人的鲜血,不断加重的大不敬情绪已向全国渗透,他大声疾呼“重振法律的尊严”(Lincoln,2012:32-33)。

南北双方冲突在1856年因布朗带领反奴隶制激进分子攻打哈泼斯渡口兵工厂而趋于白热化,林肯1860年的选举获胜更令南方绝望而走向战争。南方人长期认为遭受北方的经济剥削和政治歧视,需要成为独立国家的呼声愈加高涨。一些历史学家甚至将南方1861年在萨姆特堡的行动[注]内战爆发的标志是1861年4月12日南部军队进攻南卡罗来纳州的萨姆特堡。比作日本人1941年在珍珠港的偷袭一样,认为他们被逼到无法逃脱的死角后才不得不发起战争。最后南方适龄青年中四分之一死于战场,所捍卫的奴隶制也被终结(Farmer,2008:3)。在美国历史上,人们对这场战争的称谓一直存在争议,南方人称其为“州际战争”,北方人则认为是“叛乱战争”,有的甚至称之为“南方独立战争”“邦联战争”或者“分裂战争”等,最后普遍认为还是“内战”最合适(Farmer, 2008:2)。英国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资本的年代》里指出,深究美国内战的本质和起因必将引起无休止的争论。他认为尽管奴隶制是引起这场大战的根源之一,但战争的胜利只不过是北方资本主义的胜利,“而不是黑人的胜利,不管是奴隶或自由人”(Ford, 2005:1)。以南北战争为主题的小说对战争爆发的根源进行探索的同时重点揭示其影响和描述国民所经历的从毁灭、重建到疗伤的过程。

2 南北战争小说发展

南北战争小说主要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应从最早的废奴小说算起,这些猛烈抨击奴隶制的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南方内战前已在精神上遭遇毁灭的社会现实,对战争的爆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作家们借用建国功勋们的言辞质疑立国根本,呼吁每个人都应享受自由与平等,所揭示的在蓄奴与废奴原则上的分歧已预示南北分裂的必然。这类作品里《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 1852)具有代表性,斯托夫人以身处奴隶制枷锁的黑人的悲惨生活与种植园主的奢华的鲜明对比再现地狱般的南方,这与清教徒先辈在横渡大西洋的“五月花”上构想的天堂相去甚远。当初的移民们没人料到新大陆的后代居然堕落到施行、欣赏,甚至不惜捍卫血腥的奴隶制。《汤姆叔叔的小屋》戏剧改编获得成功也引起轰动效应,据托马斯·格色特统计:“出版几天内就卖出一万本,第一年的销量就超过三十万本。”(Gossett, 1985:164)在逃奴法案的启示下,斯托夫人表达的是对自由的渴望和以私有财产的拥有阐述自由的定义。她的最初小说副标题“作为一个物件的男人”便希望说明奴隶汤姆实难获得做人资格,也不可能真正拥有居住的木屋,更不能合法地具有与齐洛大婶(Aunt Chloe)的婚姻(Lamb, 2009:241)。重要的是,斯托夫人的小说明确指出,奴隶制是在美国当时法律的庇护下才得以保留,问题的症结也在于这一法律的制定。1853年由乔治·艾肯(George Aiken)改编的该剧在纽约国家大剧院上演时,演员在台上大声宣布:“我宁愿要破衣裳、烂房子、一切可怜的东西,只要是我自己的,也不需要属于他人的最好的东西。” (Lamb, 2009:243)奴隶们逐步意识到只有获得财产拥有权利才算有真正的自由,这种思想对身处奴隶制的黑人特别具有鼓动性。当林肯对斯托夫人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就是“引起这场伟大战争的书”时所道出的实情是,区域之间和政治上的敌意已被一种新的民族文学激起,要求社会在道义上必须转变并传播这一思想的文学作品,促使国家步入战争。曾任联邦军队军官的德弗勒斯特(John W. De Forest)的《拉维内尔小姐从叛离到忠诚》(MissRavenel’sConversionfromSecessiontoLoyalty, 1867) 重点探索战争爆发的根源,他以女主人公转向支持北方事业的事实“象征战争造成的分裂创伤”,当时文坛风云人物豪威尔斯认为该书可以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媲美(埃利奥特,1994:419)。

如此惨烈的内战突然降临到这“上帝应允之地”令人十分困惑,许多著名作家也不知所措,他们基本回避这一话题,只有少数人以此题材进行创作并质疑这场战争的意义和参战动机。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斯蒂芬·克莱恩的《红色英勇勋章》(RedBadgeofCourage, 1895)。他在书中表现了极具冲动意识的英雄主义,以自然主义手法揭示人们的参战心态,他写道:“纯粹的冲动统治着一切,所有人都不能支配事件的发生或他们自己的行动。” (埃利奥特,1994:438)克莱恩在描述笔下人物的英勇时写道:“猛烈冲锋时,他体内生出一种爱,一种对军旗不顾一切的挚爱。这面旗帜就在他旁边,是美与不可战胜的化身,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女神,俯身向他摆出迫切的姿态。”(克莱恩,1996:154)该书强调个人主义和自我保护,这对随后的战争小说影响极大。克莱恩和马克·吐温一样,其实是“将这场战争看作一出悲剧性的滑稽戏,一种令人难受的笑话,是对前辈作家和政治家的豪言壮语的扭曲”(Full, 2011: 221)。另一重要作品则是被称为“战争影响小说”的《飘》(GonewiththeWind, 1936)。作者马格丽特·米切尔既展示了战争的残酷性又描述了废墟中的浪漫史,“进一步塑造内战和重建时期神话,而这正是美国面临国内困难考验的重要时期”(埃利奥特,1994:619)。米切尔同样注意到青年人的参战激情,她极具反讽地写道:“整个南方都陶醉在一股热情和激动中。每个人都知道,只要打一仗就可以结束战争,而每个年轻小伙子都赶在战争结束以前去报名参军——而且在冲到弗吉尼亚给北方佬痛击一番之前,赶紧跟心爱的人结婚。”(米切尔,2001:158)然而长期安于和平生活的民众对突如其来的战争难以接受,不明白它的意义:

没想到此事会发生在我们大家头上,旧有的方式遭到毁灭,还有这血腥屠杀和满腔的仇恨……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去这么做——不管是州权、黑奴,还是棉花,都不值得。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承受正在发生或可能发生在我们头上的事,因为,如果北方佬打败了我们,那未来便会可怕得令人难以置信。(米切尔,2001:257)

《飘》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时间上的巧合,米歇尔1926年开始创作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和大萧条降临之间。她以这一代人的战后反叛精神将爵士乐时代的人物斯嘉丽移植到内战背景中。该书1936年面世时,还对大萧条心有余悸的读者从被内战毁灭的南方看到的是自己在大萧条里的遭遇而同病相怜和引起共鸣。女主人公斯嘉丽被认为是精明的女商人,她颠覆了传统价值观,对习惯了家长制的南方白人绅士构成威胁。在乡愁和浪漫史的掩饰下这一人物表现出根深蒂固的南方或者说美国的特性,是一种在内战特殊时期生成的“表面上的女性化而隐秘的男性气质”(Haskell, 2009:xii)。米歇尔以斯嘉丽的苦难经历生动再现劫后的真实画面,指出在遭遇灭顶之灾的南方只有这类人物能勉强生存和渡过难关。内战对南方的毁灭不仅仅在物质上,对人们精神上的摧残更是难以言述。《等待裁决》(WaitingfortheVerdict, 1867)的作者瑞贝卡·哈丁·戴维斯(Rebecca Harding Davis)写道:

你最亲近的同胞和朋友在街上相遇默默无语、怒目侧视,如果你说出心里话,则极有可能被人拖进县监狱,一关就是几个月。战争话题在意见分歧的家里无人敢谈,某个早晨,孩子就失踪了。没有谁讲话,花白的头低着,幸福的目光已从老人的眼里褪去,再也难以看到。所有这些悲惨景况和不安情绪中,只有焦虑的煎熬和注定的死亡。(Davis, 1904:36)

这一阶段作家们的疗伤策略是以南方文化复兴参与重建,他们尽力表现出对悠闲的种植园主生活的怀念和热衷于描写心满意足的奴隶,尝试以此作为一种平衡,给满目疮痍的南方心理安慰。战争结束后南方文学中这类怀旧乡愁的情绪显得越来越浓烈,如豪威尔斯就在其乡土小说中着重表现“一种危机感和失落感,一种对内战前人际关系密切的乡村一去不复还的怀旧感”(埃利奥特,1994:417)。乔尔·钱德勒·哈里斯(Joel Chandler Harris)的《雷默斯大叔:他的歌曲和语录》(UncleRemus:HisSongsandHisSayings, 1880)曾被称为年度最畅销书。这位擅长运用黑人土语和黑人民间传说讲故事的作家在作品中 “在轻松的幽默和对奴隶制与种族主义严厉抨击之间维持严格的平衡” (埃利奥特,1994:421)。对身处毁灭后的南方人而言,这不乏是一种疗伤的策略。埃伦·格拉斯哥(Ellen Glasgow, 1874—1945)在表现内战的优秀小说《战地》(TheBattle-Ground, 1902)里同样强调表现“一个富于民间传说和思想素材的南方,一个独特而骄傲的南方,一个急切地希望在文学方面也同样政治和经济方面一样发扬富有活力、连绵不绝的传统的南方”(埃利奥特,1994:423)。实际上从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初期,作家们都在尝试以描写骄傲的南方的方式表现其重建和进行疗伤。其实在他们的创作中区别是明显的,不少北方作家以此对灾难深重的南方加以安抚,而南方作家所想到的是以南方传统和思乡情结促进文化的复兴。

南北战争小说发展的第二阶段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作家们更多的是揭示战争中人性的扭曲和对南方的毁灭。在这些作品中,南北双方已不共戴天,分裂得更为彻底。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迈克·萨拉(Michael Shaara)的《杀戮天使》(TheKillerAngels),约翰·杰克斯(John Jakes)的南北战争三部曲《北方与南方》(NorthandSouth,1982)、《爱情与战争》(LoveandWar, 1984)和《天堂与地狱》(HeavenandHell, 1987),以及霍华德·巴哈尔《黑色之花》(TheBlackFlower, 1997)等。特别引人注意的是杀入文坛的黑马查尔斯·弗雷泽(Charles Frazier),其处女作《冷山》(Cold Mountain, 1997)改编成电影(2003)后影响更大。弗雷泽着重揭示人们的好战本性,如书中的邦联首领李将军明确表示,他只是把战争看作澄清上帝隐晦意志的工具。李将军认为一切人类行为中战争的神圣性仅次于祷告和读《圣经》。弗雷泽总结说:“最喜欢战争的是李,如果可以自作主张,他会径直把大家统统送进地狱的大门。”(弗雷泽,2004:8)给人强烈震撼的是该书用平缓的笔调描述战争中人们对生命的漠视:

英曼穿过房子,从后门走出去,看见有人正在用锤子宰杀一群重伤的北军士兵。伤兵们被排列整齐,头都朝着一个方向,那人轻快地沿一排头颅移动,专心致志地砸着,一锤解决一个,干净利落。他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只像在完成一件工作,从一颗头移向另一颗,嘴里还低低地吹着口哨,是《科拉·艾伦》的曲子。(弗雷泽,2004:9)

许多美国人,甚至历史学家常常将此次战争冲突称为兄弟之争,然而如此的冷酷凶残真能出自兄弟之手?弗雷泽所揭示的是当时双方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对彼此毫不留情的毁灭。书中主人公英曼目睹这类恶行时无动于衷,该情景最终成为藏于其心底的幽灵,永远无法摆脱。正如创伤理论家卡鲁斯所指出:创伤是一种对人呐喊的受伤事件,它总是以一种延迟的方式尝试告诉我们真相(Caruth, 1996:4)。在战争的改变下,英曼在与恋人重逢时双方不敢贸然相认。外出征战四年后他回到家园时已成为陌生人,一名故乡土地上的梦游者。《冷山》还突出了作家的生态主义意识,强调美丽而寂静风景也难以抚平士兵内心的创伤。英曼试图以广袤森林里的漫游忘却正在进行的战争,渴望真正享受大自然给予的自由和远离人间的厮杀。他即使在非常危险的时刻也不愿杀死跟踪而来的黑熊,甚至梦见自己由士兵变身为黑熊,最后被猎人射杀并经历被剥皮的痛苦。最后当英曼快要达到目的时灾难突如其来,他在爱人的怀里濒临死亡,只见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飞舞。由于回家漫漫长路的磨难,英曼在遭遇枪击前实际上也只残留了人的躯壳,灵魂早已离他而去,即使身处大自然美丽的风景之中也无法治愈心理上的创伤,最后的死亡降临反而使他真正摆脱了人间的烦恼和免除给家人的耻辱。

第三阶段是指进入新世纪后更多南北战争题材小说面世,着重以重建历史的手法更加深入地探索南北分裂而走向战争的根源。布鲁克斯(Geraldine Brooks,1955—)基于路易莎·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的名著《小妇人》(LittleWomen, 1869)创作的《马奇》(March, 2005)荣获普利策小说奖,该书更多关注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布鲁克斯指出内战的根源是因为在美国的一块土地上,“人们亵渎神灵,产生腐败,有罪恶之根,行动的时刻到了。”(布鲁克斯,2007:200-201)该书着重揭示奴隶主优雅面具后的虚伪,如其中的代表人物克莱蒙特先生坚信:“唯一让奴隶们保持诚实的方法就是不能信任他们!”(布鲁克斯,2007:30)此人残忍地将女黑奴卖到外地,只留下与之生育的小女孩供自己享用(乱伦),他可以十分凶残地折磨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想表现出父亲般的慈爱。他认为自己远比黑人高贵优越:“从道德上来说,他们只是孩子,我们要引导他们,保护他们,直到这个民族成熟起来。” (布鲁克斯,2007:31)这类种植园主将南方当作白人扮演严父的地方,认为最终能将黑人“从黑暗中拯救,进入阳光中”(布鲁克斯,2007:31)。他们强调奴隶制有利于白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解放出来,使其有时间和精力考虑更高级的事情和享受更自由的生活。书中主人公马奇其实并不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对自己的参战冲动和随后的经历极为不满,然而已获得解放、思想境界更高的黑奴格蕾丝认为马奇的本职工作应该是写出布道文让邻居们准备好,“有朝一日接受一个黑人白人平起平坐的世界”(布鲁克斯,2007:297)。从战场回家后马奇发现自己像冒名顶替者,原先被激情和冲动拉入战争的自我早已消失,战争在他看来已没有意义。从人物刻画和内心描写上看,布鲁克斯所流露出的正是他在处理内战主题时的矛盾心情。

同年出版的另一重要作品是多克特罗的史诗般巨作《大进军》(TheMarch, 2005),该书获2005年全国图书评论奖。多克特罗描绘了上百人参战时的众生相和纵横千里的战争场景,旨在重建内战历史。他尤其以白奴的遭遇告诫人们,如果南方占了上风,仅仅是白皮肤将不能保证一个自由人的身份,“任何人都可能受制于契约,被戴上脚镣手铐在拍卖场上被卖掉。” (多克特罗2007:,159)他指出最危险的是人们头脑里根深蒂固的奴隶制思想,在这些代表贵族精神的种植园主眼里,北方军队不过是充斥着盗贼的乌合之众和打着解放黑奴旗号前来掠夺种植园财产的乱军。《大进军》详尽描述了战争的恐怖:

人们尖叫着,发出哼哼声,子弹砰砰地打得原木和石头横飞。他能感受到众多喷火的武器发出的热浪。战争改变了天气,染白了白昼——一股刺鼻的烟雾从他面前飘过,好像死者的灵魂在匆匆飞向天国。……一行行的人正在他下面交手肉搏,相互把对方摔倒在地上,挥舞着军刀、刺刀,在头上抡动着步枪,绝望拼杀使他们从身心深处发出协力合一的声音,就像教堂风琴发出的和声。(多克特罗,2007:250-251)

这些作品特别强调战争的毁灭性。多克特罗讲述了谢尔曼将军统领下的联邦军队进入亚特兰大后的纵火和掠夺使无数人卷入浩劫,其命运被彻底改变。多克特罗关注下层士兵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在描述被战争洪流裹挟其中的这些人物时表现出极强的同情心,并对将军们的武断和残忍加以谴责。在谢尔曼等人看来,下层士兵不过是一组组数字,只是有助于自己达到军事目的的工具。谢尔曼直言道:“作为将军,我认为一个士兵的死亡,首先和最重要的,就是数字上的不利,是债务栏里的一条记录。这是我对它的全部描述。” (多克特罗,2007:75)他们并不关心下级的毁灭,只在意战事的进展和预想的战果。为迅速获得胜利,谢尔曼将军不惜放纵手下屠城。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多克特罗在书中塑造了与白人同样睿智的黑人形象。老年的黑奴能从自己的经历理解上帝的旨意,像圣人先知一样告诫同胞:“如果你指望那位将军保护你,那么你依然没有自由。自由应该充满你的心,并且鼓舞你的精神。但愿你不要指望白人给你食物、房屋和拯救。要指望你自己,上帝会给你一切,上帝会把那条路展示给我们。我们在这块荒野中已经远远超过40年。现在它就是上帝给我们的向往之乡,它将果实累累、无比丰饶,使它属于你们自己吧。” (多克特罗,2007:221)

内战中最为惨烈的战事发生在富兰克林小镇,罗伯特·希克斯的《南方的寡妇》(TheWidowoftheSouth, 2005) 细致入微地描述了这一悲剧。仅仅在1864年11月30日的五个小时里就有9200人在此倒毙或身受重伤,其伤亡程度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D-Day的19个小时鏖战,甚至是珍珠港事件的两倍多[注]指盟军在法国北部的开始进攻日(1944年6月6日)。。希克斯写道:“上帝也许会纳闷,他的造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特行为,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在富兰克林,只是因为它不幸坐落在亚特兰大与纳什维尔之间,但这就是战争。”(希克斯,2007:354)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也是由于当时的战争形式所致:

我们在来复枪的射程之内,但是他们并没有开枪,而是要等我们靠近些再说,就在这时,北佬发出群射,子弹像闪电般朝我们呼啸而来,队伍中在我前面的人一下子就倒下了,他们就像刈倒的草那样整整齐齐地一排排躺着……一秒钟内,他们都死了,一百个人,甚至还不止。(希克斯,2007:62)

这场战争带给南方的灾难令人难以理解。在此人们常见的情景是高大的雪松和木兰林包围的房子。战争爆发后他们以为“再也看不见这么漂亮的东西了,还有白木板教堂”,这让最离经叛道、不信上帝的人也默默发誓,要用出色的工作换取生存(希克斯,2007:14)。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人猝不及防,人们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劫难。书中女主人公认为:“那天战争找到了她身上,来得那么突然,具有一种非现实世界的执着,而不是她自以为所理解的万能上帝的所作所为。” (希克斯,2007:8)面对满目疮痍的南方,希克斯有恰当的比喻:“它如同一棵被雷电击中而伤口可以自我愈合的栎树:从外表看它还是一棵树,还能生长,抽枝,结果实,但中心已是空荡荡……早已不是原先那棵树了。” (希克斯,2007:348)希克斯的细腻描写反映的正是创伤复现(acting out),却实难达到创伤治愈(working through)的效果,仅仅无奈地表明:南方已被战争彻底改变,创伤和磨难则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抚平和愈合。

3 南北战争小说创作暴露出的问题

南北战争小说创作也反映出一些作家思想上的局限性。最为明显的是,这次战争的起因之一是奴隶制,但在许多作品里棘手的黑人问题却被忽略,他们对战争获胜的贡献也很少提及。战后人们才真正意识到妥善安置多达四百万刚获解放的黑人的难度,南北双方在处理前奴隶的问题上分歧极大,对抗与日俱增。曾经的黑奴获得解放后未能像其他人一样享受胜利果实:分得土地,成为仍需遭受种植园主剥削的佃农。他们实际深陷的困境是:因无法获得财产而沦为经济上的新奴隶。在美国要获得独立人格必须拥有财产的所有权,这些被解放的自由民意识到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与拥有财产的期待密不可分。黑奴获得解放的标志就是自身从财产变为财产拥有者。战后自由黑人的社会地位问题促使其他少数裔移民反思自己的身份,黑人的解放促进了民族融合和多元化,特别是他们与其他有色人种之间的联合强有力地抵御了白人种族主义的势力。然而这方面的重大意义往往被作家们忽略。

其次,一些作品中有对印第安人形象的妖魔化,甚至将其描写为南方分裂主义的帮凶。这主要是因为战时的印第安人更同情南部邦联,而北方政府在对待土著居民时常常武断行事。在内战中的1862年8月份,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苏族印第安部落在明尼苏达州起义,美国政府迅速调集军队应对,9月份时已完全镇压下去,年底(12月26日)林肯亲自下令处以38名起义首领绞刑。内战结束和南北双方和解却意味着印第安人的灭顶之灾。他们虽再次起义,但命运早已注定。1865年9月份三千多名苏族、切罗基族和阿拉巴赫族的印第安联合队伍很快被击败,摆脱了内战困扰的美国军队更加残酷地对待土著人的反抗并陆续将其迁往保留地加以控制。

再次,还应注意到的是南北战争小说中女性的声音普遍被抑制,许多人物甚至没有姓名,更谈不上话语权。《马奇》这类后期作品才开始真正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她们对内战的看法。她们认为男人们急于参战,表面上是为了理想,为了国家,但在同样身为战争受害者的女性看来:他们不过是在“为虚幻的荣耀和空洞的喝彩而冲锋陷阵,留下我们在后面收拾残局。破碎的城市,焚烧的仓库,无端受到伤害的牲畜,我们养育的孩子和同床共枕的男人们残废的躯体”(布鲁克斯,2007:233)。

最后,特别值得警惕的是在有些作品中的不和谐声音备受质疑,如一些担心种族界限被模糊的作家甚至推出为三K党人辩护的小说。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托马斯·狄克逊的《豹斑》(1902)和《三K党人》(1905);D. W. 格里菲斯根据后一部改编的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1915)居然得到一些深受蛊惑的观众的赞扬。这一倾向也说明多年来人们对南北战争意义的理解分歧较大,所持态度截然不同,也是许多文坛巨匠不愿涉足该主题的原因。他们中有的认为:“这既不是作为冒险的战争,也不是为了严肃事业的战争,这是最纯粹的战争,一种无心的巨大怒火与任何事业、理想或道德原则毫无关系。”(多克特罗,2007:251)南北战争小说还反映出美国作家在处理国内战争与国外战争的主题时的双重标准,在前者更多强调兄弟情义、爱国主义和美国国民性;而在后者却表现出冷漠性和美国例外的倾向,附和新帝国主义思想和带有力图将全球化变为美国化的共谋。正是因为这些思想的局限性,他们的作品弥合分歧和治愈创伤的功用也大大降低并遭遇质疑。

南北战争在美国历史上具有特殊意义,当年在萨姆特堡打响的第一枪标志着向现代美国的转折。作家谢尔比·福特(Shelby Foote)便将此次战争看作美国历史的分水岭:他认为战前联合起来的各州是“复数”的合众国,在战后才真正成为“单一”国家;当年若是南方邦联获胜的话,美国就成为过去式了(Farmer,2008:1)。这场战争是为了国家的统一,为了消灭奴隶制和为了人性价值本身。人们并未预料到为坚守崇高理想不得不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最后导致前所未有的死亡与苦难。南北战争是“对人生最根本责任的检验”(Full, 2011:9)。尽管有众多作品面世,但与两次世界大战和越南战争相比,南北战争仍是一场研究不深,尚未写透的战争。地域产生的差异和种族矛盾的冲突交织在一起,虽然历经一个多世纪隔阂依然存在,这从当前美国政府准备大规模修建美墨边境隔离墙也足以看出其国内移民问题的严峻和种族矛盾的复杂性。南北战争的创伤难以完全弥合,疗伤之路依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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