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蓝胡子》的后现代改写及其意义

2019-12-27蒋虹

外国语文 2019年2期
关键词:侯爵埃德

蒋虹

(北京师范大学 外文学院,北京 100875)

0 引言

《蓝胡子》(Bluebeard) 在西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人们通常将它追溯至17世纪法国民间童话作家夏尔·贝洛(Charles Perrault)的《蓝胡子》(1697)。贝洛以第三人称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蓝胡子将宅邸的所有钥匙交给他的新婚妻子,并告诉她可以随意进出宅邸里的任何房间,但有一间除外。当他外出处理事务时,妻子无法抗拒内心的好奇,打开了那扇禁锢之门,发现房间里排列着她的前任们的尸体。惊恐之中,她手中的那把钥匙不慎落入血泊里,沾上了永远洗不掉的血迹。蓝胡子出乎意料地提前返回家中,发现她违背了禁令,作为惩罚,要将她处死。她请求死前独自祷告,趁机向自己的姐姐求救,在姐姐和兄长们的帮助下战胜并处决了蓝胡子。她将蓝胡子的财产分给其兄长们和姐姐,姊妹俩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好男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这个故事告诫人们,好奇心是危险的,而对女人而言,过度的好奇心则是罪恶的(Tatar, 1999: 141),会因此带来厄运。

几个世纪以来,这一童话故事被不断改写,展现出巨大魅力。20世纪中叶以来,除了过度的好奇心带来厄运的经典主题外,蓝胡子故事还被赋予其他解读,包括:(1)女性对婚姻的反抗或性背叛,其标志就是那把染血钥匙,暗示道德和性的双重逾越(Tatar, 1999: 141);(2)女主人公与圣经中的夏娃和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享有共性,即,因好奇而受惩罚(Zipes, 2012: 53)。最初单纯的好奇心主题也因此被拓展成对知识的好奇。为说明这种变化,本文聚焦于后现代语境下的三个改写故事:英国作家卡特(Angela Carter)的《染血之室》(1979)、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蓝胡子的蛋》(1983)、美国作家库弗(Robert Coover)的《最后一个》(2005)。本文将通过比较分析这三个文本与原文本的差异,探究其特点,揭示由此所折射出的问题和意义。

1 卡特的《染血之室》与视角转换

《染血之室》发表于1979年。1977年,卡特翻译并出版了贝洛的童话故事集注Charles Perrault. The Fairy Tales of Charles Perrault. trans. [from French] and with a foreword by Angela Carter. London: Gollancz, 1977.。两者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卡特的《染血之室》摈弃了原作中第三人称叙述,透过侯爵夫人“我”的视角重述蓝胡子故事,追踪事态发展,审视侯爵的人品。当面对死亡威胁且外援无望时,她一边用电话与外界取得联系,一边与侯爵周旋,拖延时间。当听到母亲猛烈的叩门声时,趁侯爵犹豫之际,她迅速果断地与钢琴调音师一起打开大门,使母亲及时将侯爵射杀。这与原作中依赖姐姐,焦急等待兄长们前来营救的被动的女主人公形成鲜明对照。

这一改写意味深长。首先,用母亲取代兄长,而这位母亲是军人遗孀,强悍、果断、智慧,有着敏锐的判断力。通过视角转换和角色变化,卡特张扬了女性力量,削弱了男性权威。故事结尾进一步强化女性的主导地位。恶人被除后,侯爵夫人继承了全部财富,并将大部分财富用于慈善业。古堡变成一所盲人学校,这与她选择盲人调音师作为生活伴侣相辅相成。侯爵夫人在磨难之后虽然过上了积极、平静的生活,但前额上那把染血钥匙永久留下的红色印记象征那场不幸婚姻留下的阴影,与调音师的同居既是对传统婚姻制的不屑,也暗示她对婚姻的怀疑。同样,将古堡变成盲人学校,既表现出她的积极姿态,也暗示她的保留态度,如同她脸上难以隐去的印记,古堡留下的痛苦记忆也不易抹去。女主人公身上的这些变化也揭示了她冲突的价值观。正如婚前,当母亲反复问她是否为爱而嫁时,她答非所问道,“我确定我想嫁给他”(Carter, 2012: 801)。根据语言哲学家格莱斯的会话合作原则,这个回答违反了其中的相关性准则(Grice, 1989: 28-35)。实际上,她的目的是阻止母亲的劝说,以间接方式拒斥后者的婚姻观:母亲曾为了爱情,宁愿承受“长久盘踞我们寒酸餐桌的贫穷鬼魂”(Carter, 2012: 801)的骚扰。但故事结尾显示出她的变化:她变得淡定从容,既不对以物质为基础的失败婚姻耿耿于怀,也不会学其母亲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对蓝胡子人物侯爵的刻画更丰富且设立了盲人调音师作为陪衬人物,以展示前者的富有、权威、优越。文中几处场景描写耐人寻味。首先,在侯爵的书房里,收藏着《尤拉莉土耳其大王后宫历险记》珍藏本、《苏丹妻妾作为献祭牲礼》的钢板画,以及一些色情书画;其次,卧室里,大床四周摆满象征葬礼的白百合,墙上镶满镜子。前者引发侯爵夫人对“殡仪馆”和死亡的联想,为情节发展埋下伏笔;后者则使侯爵获得“妻妾成群”(Carter, 2012: 806)的满足感,暗示其傲慢和自恋,符合他对待新婚妻子的言行举止;其三,在交代古堡钥匙用途时,侯爵特意告诫不可打开西塔脚下的那间小屋,并要求她以爱的名义承诺“完全不要理会那间小屋”,因为那只是一间当他感到婚姻枷锁过于沉重时去的“私人书房”“隐居之所”和“密室”,被用来尽情“品尝想象独身的难得乐趣”(Carter, 2012: 811)。这些场景的共通处是以夸张的方式展示侯爵的傲慢和威权的同时将他的淫荡、变态、残忍、令人发指的恶魔本色暴露无遗。值得注意的是,古堡中发生的一切包括侯爵的言行都仅通过侯爵夫人的单一视角来反映,使人不禁联想到一种可能性,即在侯爵威风凛凛的表面下或许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书房中色情书画的展示和侯爵夫人的难堪令侯爵异常兴奋;卧室墙上镜子里的重叠映像给予他“妻妾成群”的满足感;大床四周的白百合和密室则暗示他的警告和威权。他的禁令充其量是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从整个故事线索看,侯爵做这一切的目的也可以是为了确立其男性权威,证明其阳刚之气。他竭尽所能,采用极端的方法考验新娘是否听命顺从。但事与愿违,他的夫人们接二连三地宁可冒性命之危,无视禁令,涉足血屋。他诉诸武力,从而维护其男性权威和尊严。

因此,卡特笔下的侯爵比贝洛的人物更具心理张力,其内心深处极度不安,甚至恐惧。卡特通过视角的转换弱化了男性人物,这也使不少文评家认为作品表达了女权思想[注]参见Rose Lovell-Smith. “Feminism And Bluebeard”. ELO,1999(5):43-55; Robin Ann Sheets. “Pornography, Fairy Tales, and Feminism: Angela Carter’s ‘The Bloody Chamber’”, Critical Essays on Angela Carter. ed. by Lindsey Tucker. New York: G.K. Hall & Co., 1998:96-118.。

2 阿特伍德的《蓝胡子的蛋》与现代人的窘境

阿特伍德采用人物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聚焦人物萨丽,有别于贝洛的全知视角。对这个故事最常见的解读主要强调女性主题和元小说技巧的运用[注]参见Maria Tatar. Secrets beyond the Door[M]. Prin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114; Casie E. Hermansson. Bluebeard: A Reader’s Guide to the English Tradition[M].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9:173-175; Edit Kovacs. Gendered Agency in Margaret Atwood’s Reading of the “Bluebeard” Tale: A Butlerian Analysis of Bluebeard’s Egg[D]. Budapest: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2013.,也有研究者从改写或互文的角度对《蓝胡子的蛋》进行探究[注]参见Shuli Barzilai. Tales of Bluebeard and His Wives from Late Antiquity to Postmodern Times[M]. New York & London: Routledge, 2009:129-154; Kevin Paul Smith. The Postmodern Fairytale: Folkloric Intertext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M]. New York: Palgrave, 2007:47.。

《蓝胡子的蛋》完全基于现代人的生活现实:平淡乏味,充满焦虑,缺乏安全感。阿特伍德采用嵌套手法展开情节:主人公萨丽是名家庭主妇,也是一名信托公司职员。丈夫是著名的心外科专家。她在夜校修读《叙事小说形式》课程。课上,教授要求学员根据蓝胡子故事的一个变体版进行改写。变体版的情节与贝洛原作基本相同。只是蓝胡子换成了巫师,依次成为新娘的是三姊妹,并且,除钥匙外,多了一个蛋。巫师首先给大姐钥匙和一个蛋,借口外出旅行,把家里的一切交由她打理,但告诫她,必须确保那个蛋完整无缺,否则性命不保。大姐违背诺言被处死,二姐遭同样下场,唯有小妹聪明机智。她在踏入禁室之前,将蛋安置于一个安全处。巫师回来时,发现蛋完好无损,便相信了她的忠实,考验也以娶她为妻而终止。但之后他的魔力也离奇消失,最终,巫师沦为小妹的玩尔而被大火烧死,得到应有惩罚。萨丽决定从蛋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实际上,萨丽通过对蓝胡子的改写,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从蛋的视角使萨丽联想到丈夫埃德。埃德白皙光滑的皮肤也使她很自然地将两者等同起来。“不是蓝胡子,埃德是那个蛋。蛋埃德,单调、纯朴而可爱,还傻乎乎。”(Atwood, 1998: 133)蛋与埃德之间构成了一种连接和默契,这样,童话与现实交织,幻想与真实交融。萨丽的视角也在想象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最初选择蛋的视角是为迎合课程创新要求,然而,这个选择也开启了她解惑和探索人生意义的过程。她对蛋里面是什么,既好奇又忧心忡忡。她探索蛋的奥秘,“蛋是活的,终有一天,它会孵化。可是从里面会出来什么呢?”(Atwood, 1998: 133)为了能走进埃德的世界,尽管现实中的她能干、强势,但跟巫师一样,她对表象下的东西知之甚少。埃德表面上的忠厚愚笨令萨丽盲目自信,但一次家宴上的偶然发现(埃德与闺蜜玛丽莲的暧昧关系)令她几近崩溃。她的强势、自信和优越感顷刻间消失殆尽。事实上,萨丽始终处在焦虑之中。她之所以上夜校,是因为“担心自己无用”(Atwood, 1998: 115),为了不让“大脑退化”,但最重要的是为了让自己“更具吸引力”。她甚至不惜把与老板一起出差说成与帅气的金融家幽会来刺激埃德,以期获得关注。但她明白,她的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因为埃德既不关注也不在意。正是这种漠然的态度令萨丽极度失落。她用“他太愚笨”(Atwood, 1998: 117)聊以自慰, 但她隐约感到,埃德的愚笨是那种“主动”且“必须努力去获得的”。这一发现不仅增添了她的焦虑还使其感到恐慌。“如果他不知道他的两个前妻发生了什么,或许同样的事也可能降临到她身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倘若他有一天醒来,认准她不是真的而是假新娘,那该怎么办?”(Atwood, 1998: 112)埃德的内心世界是她无法企及的“一座森林”(Atwood, 1998: 126)。在写作设计的过程中,萨丽有意把蓝胡子的童话世界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但拒绝将埃德比作连环杀妻的蓝胡子,而是更愿意把他看成是那个蛋。无疑,她心存幻想,希望与埃德重建和谐,但蛋的意象意义含混,从而暗示埃德的深不可测和萨丽对前景的信心不足,前者与她的闺蜜的暧昧关系预示了萨丽无法进入埃德的心灵密室。

阿特伍德从萨丽的视角,让人物在现实和想象之间穿梭,巧妙展现了现代社会中貌合神离、无法沟通的夫妻关系的窘迫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3 库弗的《最后一个》与角色倒置

《最后一个》尽管不像《染血之室》和《蓝胡子的蛋》那样引人瞩目,甚至在有关《蓝胡子》的各类评论中,无人问津,但它对蓝胡子的改写最为极端、彻底,完全颠覆了采用女性人物视角的常规写法,而是将故事围绕“我”——蓝胡子展开。

库弗的蓝胡子与经典同名人物唯一共同点是用死亡惩罚不听话的妻子,但对于这个年轻妻子,他颇感纠结,原因是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他不断替自己辩护,自己是为了维护自尊而杀人的。“我毫不后悔地过着一种有原则的生活,我必须坚定地做我自己,否则我什么都不是。”(Coover, 2012: 832)他无法容忍妻子的忤逆,在他看来,这意味着藐视和不敬,他需要她的“尊重”:“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只要求这一点点东西:不侵犯我的私人空间。”(Coover, 2012:829)他其中一位前妻正是因为看见他瞬间的软弱而微笑便命丧黄泉(Coover, 2012: 829)。库弗所改写的蓝胡子是一个自我至上的人,为自尊杀人。为此,他三次借故离开宅邸考验妻子。

随后的故事情节发生了出人意料的逆转,妻子变成蓝胡子式人物,而蓝胡子则成为受害者,并拥有作为女性道德弱点标志的好奇心。众所周知,在蓝胡子传统里,好奇心作为一种极为有害的东西不仅总与女性形影相随,其窥探、干涉、逾越的特点也因此被放大强化(Barzilai, 2009: 8)。但在库弗的笔下,是男性而非女性拥有好奇心。而且,育婴室那块写着“对违抗与轻率的好奇心的奖励”的标语牌完全颠覆了女性好奇心—惩罚—死亡的传统模式。不仅如此,那把具有象征意义的密室“钥匙”在库弗的短篇里变得毫无价值,丧失了它固有的威力,从而昭示了男性权威的削弱。取而代之的那把育婴室的钥匙成为故事的中心,妻子也因握有育婴室的钥匙日显重要。事件的中心也由蓝胡子和密室移向妻子和育婴室,人物角色因此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换:曾经掌控一切的蓝胡子从自信、惊讶、疑虑到好奇、无助最终沦为囚徒;妻子则从从属到精神独立,最后成为全局的掌控者。那块标语牌和与之并置的“蓝胡子小人”和“挂在墙上众多蓝胡子头颅”喻义丰富,其新意颇为反讽,从而解构了传统的角色模式。故事的结尾也是全文高潮所在,起到了点题的作用。当妻子看到充满好奇的丈夫时,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他的头,将他拎起,把他与其他蓝胡子小人一起关在了城堡内”。这与之前他观察到的妻子“低头看他”的表情(“温柔带着伤感的微笑”)和感受到的她“情怨中那令人恐惧的力量”一起构成了颠覆性的性别话语(Coover, 2012:834)。

4 蓝胡子传统的再想象

上述分析表明,通过改写,蓝胡子故事不断获得新的生命力。

首先,女性形象的创新变化。她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被动、智力低下、依附于男性的女性。《染血之室》中的“我”,临危不惧,机智勇敢地与侯爵周旋,直至被另一女性——母亲及时解救;《蓝胡子的蛋》里的女主人公则通过上夜校积极寻求对策,试图将自己从生活困境中解脱出来。女性不仅有智力,有能力独立行事,而且优于男性,具有更高智商。《最后一个》中的女主人公机智地战胜并制服了要置她于死地的丈夫。

其次,蓝胡子形象的多元化。贝洛的蓝胡子故事实际讲述的是其新婚妻子的故事。在卡特篇中,蓝胡子式人物侯爵的参与率明显提高。在阿特伍德篇的戏中戏结构中,蓝胡子拥有多重身份:巫师、心外专家和那个捉摸不透的蛋。蓝胡子式人物埃德犹如“俄罗斯套娃”,一层套一层,戒备森严、神秘冷漠,萨丽却没有开启这间“禁室”的钥匙。库弗篇则完全采用蓝胡子视角,展示其内心活动和性格特征:优柔寡断,充满矛盾。从最初聚焦蓝胡子之妻及其罪孽到20世纪后期更多关注指向蓝胡子及其心理活动,故事中心的转换清楚印证时代与作品之间的互动关系。

第三,开放式结尾。传统童话相信美满婚姻,因此,美满婚姻的结局已成定式。然而,上述短篇中美满婚姻已不复存在,婚姻制度受到挑战。卡特篇的结尾介于传统与反传统之间:女主人公继承并按心意处置了所有财产,但这绝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美满结局:女主人公被母亲所营救,与盲人调音师没有走进婚姻殿堂。故事结尾处的一个细节处理也暗示了这一双重性:女主人公为调音师看不见她额头上的印记感到欣慰,虽然读者可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将此解读为卡特对男性凝视的解构(Calvin, 2011: 196),但女主人公的侥幸心理从另一角度表明她的思维依然受到传统价值观的制约。阿特伍德篇的结尾是开放式的,徘徊于展望和退缩之间,给读者留下悬念,巧妙地暗示了萨丽对未来的茫然和无所适从。阿特伍德以此揭露现代婚姻中夫妻间存在严重的沟通问题且无对应良策,通过对蓝胡子故事的改写,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现代人的情感窘迫。库弗篇的结尾彻底颠覆了蓝胡子的传统模式,妻子不仅成功自救,而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使蓝胡子沦为囚徒甚至以死告终。

在上述短篇中,女性的智慧被刻意凸显。在与男性的对峙中,直接或间接地,她们凭借自身的智慧,主动、积极地寻求对策自救。这些在贝洛的作品中是见不到的。然而,正因为这些新元素的加入,使这个传统作品绽放出新的异彩。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说过:“故事的美来自新元素的添加。”(Pollock, 2009: 16)

吉伯森(Wendy Gibson)在《17世纪法国女性》(1989:41)中写道:“在教师努力灌输给女生的所有美德中,唯有顺从受到最多关注。”“个性和性格在整个婚姻中无足轻重。”(Gibson,1989:58)她发现,对于女性获得独立的观念,为当时的法国社会所难以理解(Gibson, 1989:41),甚至感到不安。“夫妻关系事实上是一种服从关系。”(Gibson,1989:59)

20世纪以来,特别在后现代社会语境下,社会观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着女性的政治经济地位的不断攀升,男性权威及其主导地位受到空前挑战。用克莱尔(Anthony Clare)的话说:“在当今社会里几乎没有女性做不了的事。”(Clare,2001: 4)“那些使男人感到安全的男性角色——养家者、保护者、丈夫、控制者、父亲——受到全面攻击。”(Clare,2001: 封底)现代高科技诸如人工授精、试管婴儿又进一步削弱了男性作用,并逐步消解其曾经享有的家庭或社会中的主导地位,正如德·克勒克(Vivian De Klerk)所言:“对过去深信不疑的男性角色已不再明确。”(klerk, 1997:156)它 “正在消失 ”(Coates, 2003: 194)。现代社会的就业、教育、婚姻以及子女抚养模式的改变不仅改变了男人和女人日常生活模式,更重要的是这些变化颠覆了原先依附于这些模式的价值观。比如,过去,男人通常与以下特点联系在一起:逻辑、自律、自控、理性、进取;而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的特点则是:情绪化、自然、本能、有表现力、同情、语气强。然而,这些价值观在当下已遭颠覆。相反,那些男人特质现在被视作偏颇的标志,那些女人特性则标志着成熟和健康(Clare, 2001:68)。小说中的蓝胡子从加害者到受害者的角色转换与这一时代的发展趋势相吻合。特别是,在《最后一个》中,库弗似乎告诫人们,如果男人违抗他的妻子,后者同样有权处罚他。这一颠覆性的改写反映了后现代社会中的男性危机。

麦克因斯(John MacInnes)在《男性的终结》(1998)开篇不无揶揄地回应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曾经说过的话(“男人决不会想到要写一本论述男子气的书”):“半个世纪之后,似乎每个男人和他的狗都在写一本关于男子气的书。现代性系统地破坏了父权制。男人丧失了对女性的许多权力。”他哀叹“我们正在见证男子气的终结”(Maclnne, 1998:4),因为“当今男人已无法享有他们父辈们想当然或认为自然的特权。民众对男子气的评估经历了一次深刻转变。在电影、电视和广告形象方面,‘男性凝视’霸权不仅被打破,而且被‘女性凝视’所取代。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妇女在获得更大法律、政治和经济平等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Maclnne, 1998:47)。蓝胡子故事的改写正表现了文学对社会观念的改变以及男人和女人社会角色的改变做出的回应。

卡特指出:“每个世纪都倾向于根据自己的好恶创造或再造童话。”(Carter,1977:17)这个说法使人联想到20世纪早期历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 1866—1952)的观点:“所有的真历史[注]克罗齐所说的真历史,是指那种可以通过令人信服的史料证据及其分析而能为我们理解和确认的历史叙述。克罗齐用“真历史”这个概念以区别于那些仅有对过去事件的陈述而缺乏史料支持也难以确切理解其含义的历史叙述。都是当代史。”(Croce,1982: 2)真历史之所以会引起后人的兴趣,是因为其中有令后人感兴趣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不同时代的人们才不断重新研究和书写历史。后人看待和理解历史,必然带有后人所处时代的眼光,从而使对历史的理解和重新书写打上后来时代的印记。文学中发生的事情与此十分相似,区别仅仅在于对历史的理解和重新书写要求尽可能客观(努力还原或接近历史真相),而文学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从而可以突破或超越原有故事在情节、观念等方面的限制。但无论如何,后人改写或重写前人讲过的故事,仍然是因为与老故事所要言说的东西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或许是因为其中本来就有在今天的文化背景下仍然有意义的东西,也有可能建立在误读乃至曲解的基础上。正如达旦(Marie Tatar)(2004:10)所说,对民间童话的改写,“不仅反映已有的生活体验,另一个时代的心理现实,而且塑造了我们的人生,使我们能够构建愿望,应对焦虑,理解这些愿望和焦虑是怎样深深地交织在一起的”。

因此,对蓝胡子故事的改写不仅证明其具有无穷生命力,也揭示了时代变迁带来更多新的可能性,赋予作为读者的我们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多样的方法看待世界,这或许正是后现代作家们对后现代社会和文化的一种积极、正面的回应。

猜你喜欢

侯爵埃德
鼻子
浅论《染血之室》中的意象
埃德娜·沃林的澳洲大利亚风情园
喂靴子吃饭
大项目
50美元可是一大笔钱
凯特?肖邦小说《觉醒》中埃德娜的觉醒过程分析
侯爵当意式浪漫遇见美式制造
东汉列侯推恩分封问题辨正
——东汉侯爵继承制度研究之一
通往无限之旅——论《觉醒》中埃德娜对自由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