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题材创作
——菲茨杰拉德式的救赎之道
2019-12-27蒋桂红郭棲庆
蒋桂红 郭棲庆
(1.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广东 珠海 519090;2.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0 引言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是美国20世纪重要的作家,被誉为“爵士时代”的代言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场无酒不欢的嘉年华。纵览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和他短暂却充满戏剧色彩的生命历程,我们发现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创作中酒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菲茨杰拉德从大学时代开始酗酒,成名后更是嗜酒如命,加上晚年肺结核的复发,使得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终因心脏病发作于1940年逝世,年仅44岁。沉迷酒精的人生体验为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酒与酗酒在他的作品中成为极为常见的题材和内容。走进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就如同赶赴一场场酒的盛宴,各种各类的酒琳琅满目,形形色色的酗酒者栩栩如生,仿佛触手可及。读者可以通过细读文本,梳理酒的功能和酗酒者形象,结合作家的人生体验、爵士时代的社会和文化背景等来品味饮酒对于小说人物,尤其是新潮女郎的特殊意义,从而揭示酗酒隐喻之意义、作家在酒精沉沦中抵达救赎的彼岸以及他寄予读者的人文关怀。
1 酒为忠实之侣
从古至今,酒一直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酒被视为帮助人们逃避现实、解除孤独和焦虑的好东西。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酒作为背景、道具、线索或主题的身影随处可见,他笔下的人物无不依赖、迷恋酒,在他们眼中,酒不似爱情之花易凋零枯败,也不似美好青春一去不复返;它喜时可助兴,忧时可消愁,哀时可麻苦,可谓暖心的伴侣。
《夜色温柔》(1934,以下简称《夜》)中的阿贝不愿面对自己惹下的祸端,只愿意坐在酒馆“愉快地缅怀旧事。酒使过去的愉快旧事变成当前的事,仿佛仍在发生,也甚至于变成未来的,仿佛它们会再度发生”(菲茨杰拉德,2010a:128)。同样,在《美与孽》(1922,以下简称《美》)中的安东尼从军营回来后赋闲中,他发现自己已跟当下格格不入,迷惘颓废中通过买醉忘忧:在酒吧喝、在家中喝、看书的时候喝、没钱的时候把手表当掉也要喝!“醉酒之中包含着一种仁慈——它会带来一种难以言表的光泽与魅力,如同那些稍纵即逝的夜晚的回忆。几杯酒下肚之后,在夜色中高高矗立的闪亮的布什塔看在眼里便宛如披上了天方夜谭式的魔力……青春的果实或葡萄的果实,从黑暗迅速滑向黑暗的转瞬即逝的魔法—那认为真与美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古老幻想。”(菲茨杰拉德,2011a: 421)酒抚慰了安东尼的失落,将他的思绪带回充满梦幻感伤和颓废唯美的模糊氛围之中,重拾了青春年少的旧梦,可实际上他的饮酒行为已是一种严重的心理依赖,属于医学疾病范畴。
酒尤能抚慰情伤,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热血青年或成功人士特别青睐借酒疗伤的方法。《人间天堂》(1920,以下简称《人》)中的艾默里在遭受失恋打击后连续三周天天狂饮,“他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前一晚喝得烂醉,现在依然头昏目眩。他大笑,起身下床,又忘记了一切……”(菲茨杰拉德,2010b: 266),直到政府颁布了“禁酒令”后他才善罢甘休。《五一节》(1920,以下简称《五》)中遭遇情感失败的彼得借酒消愁,“喝到第二杯威士忌苏打,他脑子里那些腻烦、厌恶、时间的单调感、混乱的事情就变成了模糊的背景……一件件事情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了,已经安静下来……他自己也变得有点象征性,成为一个典型:大陆上的纵酒欢者、游戏人间的出色的梦想家……当他喝到第三杯威士忌苏打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引来了热烈的欢乐;他进入这样的一个境界,好像仰天躺在令人愉快的水面上飘动。”[注]文中对《五一节》的引用均来自《爵士时代的故事》,裘因,萧甘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详注。(菲茨杰拉德,2010c: 103)酒就像一贴镇静剂,让彼得从丢脸、尴尬中慢慢平复下来,并陷入自尊膨胀的幻想中。《富家子弟》(1926,以下简称《富》)中的安森在听闻心上人结婚消息的那个早晨“喝闷酒,猛灌不少威士忌,到办公室后,拼命工作,不让自己歇一会——害怕一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菲茨杰拉德,2004: 167)。这种反常的行为正是企图借酒掩盖突闻噩耗后六神无主的表现。而《末代大亨的情缘》(1941)中一向举止稳重、滴酒不沾的施塔尔在失恋后一反常态,先是“连喝三杯鸡尾酒”(菲茨杰拉德,2011b: 187),之后的晚餐只单点了威士忌加苏打水,甚至打乒乓球时酒瓶也不离身,“恶意地想把自己灌醉”(菲茨杰拉德,2011b: 191)。
此外,酒作为交际工具的重要性在《五》等文本中也有所体现。当藏匿在酒会餐桌下的罗斯被彼得发现时惊慌失措,“摆出准备打架、逃走或者讲和的架势”(104),彼得却有礼貌地提议请他喝一杯,“罗斯用锐利的眼光紧盯着他看,怀疑他可能话里有刺”(104-105)。喝酒是一种用来消除对方敌意、缓和紧张气氛的策略。当罗斯和基两人满腹猜疑地坐下,彼得先是给他们一人一杯威士忌苏打,他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聊,在此过程他们不断添酒,“彼得一边叫喊,一边站起来,在他们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他们再来一杯”(105-107)。气氛变得自然、轻松起来。显然,酒给了本是陌生人的他们相互交流的契机,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由此可见,酒不仅是助兴、交际、消遣的好工具,同时也是一枚精神“良药”,具有舒缓情绪、缓解压力、减少焦虑等功效,当仁不让地成为对于作家笔下那些迷惘无助、生活空虚、爱情失败的人物不可或缺的忠实伴侣。
2 酒为堕落之源
在宗教中酒一向被视为堕落之源,基督教箴言中提到“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凡因酒犯错误的就无智慧”(中国基督教协会,2015:630)。在奉行清苦、简单、实在生活准则的清教徒看来,追求感官的享受、无节制的纵乐都是堕落的根源。
菲茨杰拉德的酒路历程使他切身体会到了酗酒带来的种种危害,让他了解了酗酒者的心理及精神状态,故能为读者展示栩栩如生的酗酒者形象,仅在《五》中他就刻画了一群神形毕肖的酒鬼图:罗斯“虽然神志清醒,但是有点昏头昏脑”(124);彼得“突然伸出手去,在他身旁桌子上一个盆子里抓了一把炒肉丁,向空中一扔……彼得哈哈大笑,鞠了一个躬……彼得做了一个极灵巧的滑稽动作,马上飞也似地转到另外一张桌子旁,把大拇指碰着鼻尖,伸开其他四个手指头(笔者注:在西方习语中这是个侮辱人的手势)对着那帮特恼火的侍者发出嘲弄的大笑……彼得想要另外买一盆肉丁带走,用来扔警察”(127-128)。彼得和迪安整夜未眠,两人醉醺醺地走进饭店吃早餐,“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菜单,大脑停转,互相为难地咕哝着每一样菜名”。迪安说“‘给我们来……给我们来……’他急切地看着菜单。‘给我们来一夸脱香槟酒和一……一……也许是火腿三明治吧’”(134)。酒后闹事、打人毁物、语无伦次,神志不清的醉鬼形象跃然纸上,令人捧腹之余又感到些许荒唐。对于戈登,菲茨杰拉德更是为读者完整呈现了他醉酒的“三部曲”:黄昏时,“戈登脸色煞白,无精打采……把拿着香烟的那只手举到嘴唇旁,手在颤抖……他可怜巴巴,情绪沮丧,有点醉醺醺,而且累得快要倒下去了……他的眼睛上尽是血丝,而且无法控制地骨碌碌地转动着……他转过脸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大笑起来……他在楼梯上坐了很久,手掌支着头,他呆滞的眼光盯着他前面地板上一个无边无际的斑点”(97-108);到了夜晚,他的“眼睛模糊且充血,不自然地骨碌碌地转动着。他嘴里的呼吸声短促”(124),“脸上的酒意就像结成了一层硬壳似的。他昏昏沉沉,磕磕绊绊——说话都几乎不连贯了”(112)。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神智麻木,昏昏沉沉,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脑子里咔哒咔哒地乱响,像一架没有加油的机器”(138)。一个无力改变经济窘状、只能放任自流、麻木呆滞的酒鬼形象在作家笔下入木三分。
除了《五》外,《夜》《人》《美》及《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以下简称《盖》)等小说中也有各色不一的酗酒者,就不一一赘述他们的醉态。无论是恣意狂饮、毫无节制的安森,苟安于世、浑浑噩噩的基和罗斯,虚度光阴、心灵脆弱的阿贝,醉生梦死、怨天尤人、不思进取的安东尼,还是放浪形骸、身败名裂的迪克……这些酗酒者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迷惘与空虚的精神状态。在面临困境时,他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意志和能力予以解决,当无法逃避的责任和负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时,酒就成为他们的首选,哪怕只是暂时逃离重压,偷享片刻的欢愉。因此,酒对于他们既是缓解痛苦的“良药”,也是心灵堕落的毒药。
3 酗酒之隐喻
酗酒是美国一个日渐严重的社会问题,导致了一系列如家庭矛盾、暴力、贫穷、犯罪等社会丑恶现象的出现。文学作品中的酗酒有着更深的社会、文化和伦理的阐释意义,作品的意义也通过作品中的酗酒描写得到了深化。
各髑髅骨被刀砍身死者(骨上有刀痕可验)、身首异处者(脑骨白色,因身部血气不能冲上,故脑骨白色囟门,无血癊)、中弹身死者(骨上有弹洞可验)、钝器击伤身死者(头部有骨损可验,若致命之胸腹等处囟门牙根现红色血)、焚烧身死者(骨殖黑焦且有灰未因年久骨腐未获) 。㉘
酗酒在菲茨杰拉德作品中有着隐喻性的意义,它与道德的沦丧、信仰的缺失、社会的罪恶相联系,使得文本更能体现出严肃的生命意义和真挚的人文关怀。T.S.艾略特将一战后人类的精神家园描述成一片荒原,人们成了荒原人和空心人。菲茨杰拉德在《人》中发出“所有的神明都已死光,所有的仗都已打完,所有信念都已动摇!”(Fitzgerald,1963:253)的呐喊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缺乏信仰的人们突陷迷惘,不知何去何从。为了消除这种惶恐,人们在消费文化中不遗余力地通过把酒言欢等方式来消怠时光。过分的饮酒必然造成物欲的膨胀、精神的空虚、道德的堕落和自我的遗失。酗酒成为一种隐喻,喻指人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陷入的精神危机和生存困境、难以遏制的各种欲望和需求、欲罢不能的无奈以及人性的扭曲和异化。
“酒精中毒”俗称醉酒,它是酒精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的抑制状态,并有可能引发循环、呼吸和消化三大系统的功能紊乱,“醉酒”的本质不是兴奋而是抑制。在这种抑制的情况下人们常常干出一些出格的行为,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读者发现这些出格的行为往往很恶劣,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富》中的安森酒后无德、辱骂宾客,失去了人们对他的信任和尊敬;《美》中的安东尼从兵营偷偷溜到城里买醉,在大街上被逮了个正着,被判了三个星期的禁闭。在《重返巴比伦》(1931)中,因酗酒住进疗养院的查理在妻子死后失去了女儿的抚养权,一年半后回到巴黎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时却因两个旧时酒友的意外造访再次丧失机会。《橡皮糖》(1922)中的南希酒后稀里糊涂跟梅里特在清晨七点钟结了婚,只得自食其果。《人》中的亨伯特醉酒开车,结果命丧黄泉。在《五》中,醉酒的彼得和迪安在饭馆滋惹是非,并企图殴打警察;喝得醉醺醺的基在骚乱中不慎从窗户坠楼身亡;戈登宿酒醒来发现已跟俗不可耐的朱厄尔结了婚,半小时后举枪自杀。《夜》中的阿贝在非法卖酒的酒馆被殴致死;丧失医生职业操守的迪克工作时居然喝酒,甚至沦落到酒后殴打计程车司机和袭击警察的地步。
作为一个关心现实、心怀责任感的作家,菲茨杰拉德扮演的并不是历史记录者的角色,也不仅是为了表达一种“爵士时代”的悲哀,而是更好地审视和思考过去,以此引起人们的警觉,唤醒人们内心的希望和信念。自称年轻一代中最臭名昭著的酗酒者的他却能在30年代以成熟、冷静、严峻的态度直剖自我:“总而言之,如今再也没有‘我’了—我再也不能以‘我’为基础建立我的自尊了—除了我那永不止息的辛勤劳作的能力之外。”(菲茨杰拉德,2011c: 103)许多同时代的作家在震惊于他大胆的自我批判的同时也为他点赞:“菲茨杰拉德的伟大在于坦白、说话的勇气和简洁。”(菲茨杰拉德,2011c: 228)可以说,菲茨杰拉德通过写作从沉沦酒精中找到了自我救赎和重生的途径。
4 酒与作家
20世纪20年代的很多作家都在自己和酒之间打了个爱恨交织的结,酒精考验他们的结果却各有不同。大量饮酒,超过机体的解毒极限就会引起中毒。会饮酒与不会饮酒(即酒量大小)的人,中毒量相差十分悬殊,中毒程度、症状也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比如说海明威豪饮的同时仍才思敏捷,杰作层出不穷。五十多岁了还每天喝一两夸脱,清早要喝掺了姜汁的威士忌,或者汤姆科林斯、莉莲罗斯酒。他对酒精的承受力极强,直到晚年才因酗酒住院治疗。菲茨杰拉德就不同了,耐酒精力极差,少量的酒便会迅速让他醉倒。有朋友曾戏言他能写却不写,不能喝却偏要喝。或许在看到他再写出一本像《盖》那样的杰作难上加难时,酒就会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了。菲茨杰拉德死于酒精性心脏病,即“长期大量饮酒引起的继发性心肌病。此病常发生于中年以上男性,持续饮酒常在10年以上,起病隐袭,少数为急性起病。戒酒后病情可好转,再饮酒易复发”(酒精性心肌病,2015)。酗酒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使他英年早逝。
酒精耗费掉了菲茨杰拉德太多的写作才能,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他在《盖》之后再也无法创作出好的作品,海明威曾对此做出令人难忘的评价:“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构成的图案那样的自然。有一个时期他对此并不比粉蝶所知甚多,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擦掉或损坏的。后来……他再也不会飞了。”(海明威,2009: 154)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评论家们发现菲茨杰拉德既是一个纵情享乐的人,又是一个态度严肃的小说家,“他左右逢源,两边风光,让人感到非常奇特”(Bryer,1978:48)。菲茨杰拉德曾对朋友说:“那些花天酒地的舞会形同自杀。虽然我也很爱参与,但我心底却极不赞成。”(Mizener,1951:93)他内心一直恪守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没有遗忘自己作为一名严肃作家的职责和使命。这种对酒精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使他在饮酒挥霍才能的同时也受到良知的强烈谴责,这也是他在许多作品中力图表现的一个主题。细心的读者会心领神会地发现他精心塑造的中心人物在交杯换盏的生活中倾向于独善其身,譬如:贩卖私酒的盖茨比在客人们狂喝烂饮之时却像个局外人与酒保持着理智的距离;黛西的名声始终“清清白白,也许这是她滴酒不沾的缘故”(菲茨杰拉德,2004:67);尼克也声称他一生只醉过两次,为他“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生活的变化无穷和多姿多彩,既感到陶醉又感到厌恶”(菲茨杰拉德,2010c: 33)。随着经济危机的爆发和大萧条的到来,人们饮酒作乐的狂热消失殆尽。面对这种新形势,菲茨杰拉德审时度势,以一个成熟作家具有的前瞻性眼光和严峻的道德标准剖析、评判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历史的演进,深刻地回顾和反思了他亲身体验到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剧变,并将这一切写进了作品中,《重返巴比伦》是其中最为精湛的短篇之一。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中对逝去的时代进行回顾和反思,并同时吹响了新时代的号角,发人深省,催人奋进。查理为了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洗心革面,努力戒酒,认真工作,尽管最后因为误解没有获得抚养权,但他仍怀揣希望,憧憬新生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他们不可能永远要他还债”。(菲茨杰拉德,1964: 89)简而言之,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让我们明白:美酒虽好,切莫贪杯!困境当前,切莫退缩!人们应当直面它,坚持自我救赎,才能看到希望的曙光,而不是自甘堕落、愈陷愈深,最终走向毁灭。
5 酒与新潮女郎
国内很多文章从不同角度研究菲茨杰拉德笔下的新潮女郎形象,绝大多数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鲜少结合酒的层面去分析她们。其实酒与新潮女郎被菲茨杰拉德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二者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裂的关系,它可为读者进一步理解菲茨杰拉德所塑造的貌似醉生梦死的新潮女郎形象另辟蹊径。
5.1时代背景
酒对于20世纪20年代的以新潮女郎为代表的新女性的意义绝不等同于男性,女性的饮酒行为与美国禁酒运动、新的消费文化关系密切。
正值此时,美国迎来了“喧嚣的20年代”(The Roaring Twenties),美国社会文化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的飞速发展导致清教的节约主义和禁欲思想受到严重挑战,新的消费文化和享乐主义思想大行其道;弗洛伊德性理论的美国式解读击败了传统的维多利亚伦理观。新时代孕育了新女性,她们“年轻性感,特立独行,富有挑战精神,有一定经济独立能力,她们在20世纪20年代作为个人解放的新的价值观、道德观和消费观的象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其中‘福莱勃尔’(Flapper)是主要的象征,她们是20世纪20年代道德和行为革命的身体力行者”(周莉萍,2006:36)。Flapper一词又被译为“新潮女郎”或者“摩登女郎”,原意指那些羽毛未丰、刚刚学飞的雏鸟,本文采用“新潮女郎”的译法。新潮女郎抛弃维多利亚时期的传统道德规范,飞扬个性,强调物质享受,和注重自我满足。她们衣着轻薄而性感、剪着短发、烫着波波头、搽脂抹粉、抽烟、跳舞,流行没有长辈在场的约会,甚至公然饮酒作乐,自此美国社会对女性形象的认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5.2女性饮酒的特殊内涵
禁酒前,在美国酒馆是男人的领地,饮酒是他们的专利,新女性的饮酒行为是对这一禁忌的大挑战。伊内兹·海恩斯·欧文在《天使与悍妇》一书中指出女性饮酒现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男女的习惯不再泾渭分明,而开始模糊。抽烟和饮酒就是这种融合的体现。依照美国传统,只有男人才可以喝酒,女人没有这种权利,现如今乾坤倒转”(Irwin,1974:67)。1918年,女性被允许坐在酒吧中是件破天荒的事,而1919年之后,女性饮酒不再耸人听闻,男女在家中或隐秘酒馆共饮是司空见惯的事,“女人们进入新式酒吧,不通过女性专用通道,而是径直从前门大摇大摆地进入,直奔吧台,将二郎腿放在铜栏杆上,点这点那,衣袖高卷,搂搂抱抱,将属于那些身体强悍、充满野性的男人们的好酒,顺着她们的细脖,灌到肚子里”(Murdock,2002: 166)。饮酒赋予了她们某种意义上跟男人一样的权利。
此外,新女性的身份在新的消费文化中得到了诠释。商品赋有的象征意义是消费文化的特征,“生产者企图把意义商品化,将形象和象征注入可以出售或者可以购买的物品当中,而消费者在另一方面则企图赋予他们购买的商品和附带的服务以新的意义”(Lodziak,2000:111)。也就是说,商品的象征意义所起的作用大于它的使用价值。根据“凡勃伦效应”,消费者通过所选择的商品来建构自己的身份,别人通过他们所购买的商品就能辨识他们的社会地位及身份(凡勃伦,1964:57)。因此,新女性用酒来创造自我,构建自己的身份,引起他者的关注,他者就通过酒来识别该女性是否属于新女性阵营。正如《橡皮糖》中南希宣称的那样,“任何男人能喝的我都能喝”(菲茨杰拉德,2010c:16)。她内心并不认为酒好喝,或许也与很多年轻的女性一样分不清这酒那酒的区别或品牌,但是她不在乎,只是“喜欢它给我的感觉。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菲茨杰拉德,2010c:16)。笔者认为这里的“大多数人”应理解为跟她性别一样的女性,这里的“感觉”是指男女平等的意愿。“选择物品和消费可以为我们提供微妙的线索,确定社会等级的性质和一个文化内部的权力。”(Pendergast,1998: 23)从某种意义上讲,《盖》中的尼克俨然是一名“道德卫士”,站在传统道德的制高点,捍卫旧的道德观和价值取向。在他眼中,新女性的饮酒作乐行为是道德败坏、伦理沦丧的表现。然而,新女性饮酒的意义不在于酒带来单纯的感官愉悦,而是重在它能凸显和建构自己身份的作用。通过饮酒标榜自己是时代新女性的身份,新女性拥有强烈的平等意愿,她们在消费酒的意识中有着一种与男性平等的诉求,不愿像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那样为了贞洁、虔诚的虚名压抑个体的需求,她们对新道德和伦理观的倡导和实践是对人性的正视和自我的肯定。
值得一提的是,一战后美国人的消费观发生了巨大改变。菲茨杰拉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看重的是人们花钱花得多而不是拥有多少财产,正是这种心理很大程度上标志着‘欣欣向荣’的二十年代特色。”(菲茨杰拉德,2010b: 6)他们饮酒的态度其实与花钱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们越是跟上时代的节拍,就喝得越多。”(菲茨杰拉德,2011c: 47)也正因如此,新女性往往将饮酒行为进行得更彻底,像男人般的肆意酗酒也不足为奇了。读者可以毫不费劲地从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发现一幅幅女性纵酒狂欢的生动画面,在《美》中的停战舞会上:“放眼望去,舞厅内的景象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女人,到处都是女人——有因喝了酒而变得兴奋的女孩们,她们尖声高唱着,声音盖过了身上撒满闪亮纸屑的人群发出的营营声响;有身边吸引了穿着十几国不同军服士兵的女孩子们;有失态地瘫倒在地板上的胖女人们,为了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她们口中高喊着‘同盟国万岁!’;有三个白色头发的女人手拉手地围着一个水兵跳舞……”(菲茨杰拉德,2011a: 361)在盖茨比家中的鸡尾酒会上,新潮女郎的倩影“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槟酒和星光之中来回晃悠”(菲茨杰拉德, 2004: 35)。“一些厚脸皮的年轻女子在比较固定的人群里钻出钻进。一会儿在这个组里成为注意的中心,带来热烈而欢快的气氛,过一会又得意扬扬地扬长而去。她们在不断变化的灯光下,在潮汐般起落的面孔、话语和色彩中间穿梭往来。突然,在这些像吉卜赛人一样的姑娘中,有一个姑娘,浑身珠光宝气,随手抓了一杯鸡尾酒,为了壮壮胆子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学着弗里斯科的样子挥了挥手,独自在篷布搭的舞池里手舞足蹈起来。”(菲茨杰拉德,2004: 36)
5.3妻子泽尔达
菲茨杰拉德之所以能够神形毕肖地刻画时代女性的饮酒行为、透析她们与酒的关系自然离不开他的妻子泽尔达,她为丈夫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成为他作品中众多女性角色的原型。
新潮女郎的特征在作为代言人的泽尔达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她极富个性:当众抽烟、喝酒、嚼口香糖、当着男人的面裸游、把裙子掀到腰部在桌上跳舞,《啊,赤褐色的女巫》(1922)中酒后在饭桌上欣然起舞的卡罗琳就取材于泽尔达的真人行为;她追求婚姻自由:拒绝父母介绍的“有前途”的未婚夫,在没有父母的祝福下与菲茨杰拉德结婚;她才华横溢:曾是专业的芭蕾舞蹈演员,在芭蕾舞蹈《阿依达》中担任过独舞。也曾举办过个人画展,现存的作品价值日益得到后人的肯定;最为重要的是她突出的写作才华:短短的几年(1927—1929)共发表了36篇关于现代社会中的年轻女性生活方式的短篇小说,在疗养住院期间完成长篇小说《留住我的华尔兹》(1932),被评论界誉为菲茨杰拉德作品的姊妹篇;她为丈夫的小说设计封面或插图,小说《美》的封面是一个剪着波波头、全身赤裸跪浸在一只偌大的高脚杯中的新潮女郎,让人惊艳之余不禁感叹它与小说内容是如此遥相呼应;她经常给丈夫的创作提出一些很有见地的意见,《盖》这个书名正是她替丈夫想出来的,而且菲茨杰拉德在小说创作中采用过她的日记和书信中的一些片断。菲茨杰拉德十分欣赏这类具有现代意识、特立独行的新女性,曾坦言“非常喜欢这类具有现代意识的年轻姑娘。的确,我就是与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式的人物结婚的,我对别的类型的女人不感兴趣”(Bruccoli et al.,1971: 244-245)。正是有了泽尔达的存在,菲茨杰拉德才能把“新潮女郎”刻画得活色生香,以敏锐的目光审视“爵士时代”下新女性推杯换盏的行为与社会文化变迁的深刻关系。
6 结语
酒精虽没有赋予菲茨杰拉德缪斯的写作灵感,却给了他文学创作的大量素材。我们看到他笔下的人物常以酒消解现实的沉重,酒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饮酒不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习惯,它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和潮流,慢慢主导了人们的思维和行动,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影响。酒作为一个典型的日常意象变成了以新潮女郎为代表的新女性构建身份的象征,她们对酒的态度表明她们对个体自由的一种新追求,敢于挑战男性饮酒垄断地位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们对平等的诉求。她们的饮酒行为是女性对男性权威的一大挑战,是新道德观、新伦理观的一项具体内容。然而在消费意识形态中,这种行为往往并不是个人自由的选择,而是为所生活的环境或者生活条件所驱使(Lodziak,2000: 111)。新潮女郎这种表面化的行为自由虽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美国人的妇女观,但是女性饮酒的权利和行为已为大众所接受。对于作家本人而言,酒题材创作成为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它旨在提醒人们:酒是把双刃剑,切莫只看到它带来的欢愉和陶醉,却忘记它带来的不幸与悲哀。作家在揭示战后人们信仰缺失、迷惘空虚的精神危机的同时给他们留了一扇希望之窗,犹如他留给自己的一样。如此看来,作家的自我救赎之道也是他那个时代许多人的自我救赎之道。而且,这同样给我们当今的社会以警示:当前我国各类人群的心理问题越来越多,成年人群精神障碍病患率居高不下,其中依赖酒精的行为,即酗酒有增无减,因此我们应该饮酒有度,关注心灵健康,削减社会戾气,提高整体幸福感。
菲茨杰拉德对生存的思考、对人性的关怀和对希望的执着给人温暖的抚慰,我们若能删繁就简,透过文字去挖掘作品蕴含的丰富意蕴,必能更好品尝作家之“酒”醇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