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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物身份及关系看《占有》中的自我追寻

2019-12-27张艺馨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占有莫德蒙特

张艺馨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英国作家A.S.拜厄特的小说《占有》,通过叙述两位文学研究学者对偶然发现的信件的追寻之旅,将神话时代的传奇故事、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爱情以及20世纪的现代学者生活贯通起来,用“一部罗曼史”探讨“占有”与爱情,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展开多方面的讨论,国内外批评家从原型批评、精神分析、女性主义等多个视角对这部作品展开了分析。本文重点关注作品中人物的学者身份以及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讨论《占有》体现出的作者对人物主体意识的关注。

一、认知过程中的自我追寻

(一)关于现代文学批评的思考

《占有》中涉及多个学术流派、重要学者及其理论,作者不仅通过通信、对话、演说等方式展现出各学者的学术思考,也对学者的生活状况、学术生涯发展以及心理活动进行了深入的体察,通过罗兰与莫德的追寻以及随之陷入的学术追逐游戏,借两人的视角对当代学术生活进行了观察,展现出作为学者型作家的作者对于当代学术生活的思考。

1.对传记批评的批判

罗兰的老师布列克艾德曾是爱好写诗的文学青年,面对“影响的焦虑”,思想逐渐变得僵化,创造力受到约束,面对老师的学术炫耀,选择沉默并开始在昏暗的“艾许工厂”里搜索所有艾许“遗落、嚼烂、残余”的东西,将学术研究和个人生活置于艾许的阴影之下,最终丧失自己的思想而成为被研究对象“占有”的附属品。美国学者克拉波尔认为自己对艾许的物品拥有权利,热衷于挖掘作家的私生活,甚至认为作家的私人信件也是一种应该被后人获取的知识信息,以雄厚的经济实力不择手段地为自己的研究中心增加新的收藏品,作品最后的盗墓情节中,克拉波尔的占有欲望发展到顶峰,终于成为“跌了大跟斗的人”[1](77-80),渴望占有过去、占有历史却最终被狂热的占有欲望“占有”。

作者拜厄特在文中借爱伦对丈夫话语的转述道出了对现代自传的批评,传记作家擅闯作家的私人空间,对其私人情感毫不尊重,发表私人信件,甚至断章取义地编造谎言,艾许最终也没能逃过如对狄更斯书桌的搜刮一般的对其视为珍贵的有生命的回忆的挖掘。商业化的传记工业为拜厄特所批评,同时,《占有》中随着艾许与兰蒙特信件的被挖掘,很多曾经被视为事实的研究成果和历史认识被推翻,这也引发我们对历史真实的思考,传递出作者对于传记和历史编纂学的真实性、客观性和全面性的质疑。

2.对泛性论、泛理论化的反思

《占有》中的女性学者莉奥诺拉·斯特恩受到诸多后现代理论和文化思潮的影响,从较为激进的女性主义立场对兰蒙特的作品进行解读,将作品中构造的世界视为女性的身体。《占有》中通过罗兰的思考对这种文学批评方法进行了反思:“性意识就好比一层蒙了烟雾的厚玻璃,透过这层玻璃来看,所有的事情全都沾染着同样模糊的色彩”[2](329)。 透过莉奥诺拉的眼光,世界充满隐喻和人类的原始性欲,而当所有事情都覆盖上同样的色彩,解读却反而变得单纯化。作品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提出了质疑,过度的理论使得解释成为理论的证明,女性主义以女性的身体与欲望解读事物,使得“我们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什么事情都看不明白”[2](339)。

和莉奥诺拉相似,作品中的另一位学者弗格斯·伍尔夫是一位信奉巴特和福柯理论的学者,在理论受到欢迎的时代里如鱼得水,自以为是地卖弄自己的理论知识,将学术界变为自己的“猎艳场”。作品对弗格斯的理论卖弄进行了嘲讽,也对作为“时代真理”的弗洛伊德理论提出了质疑。

由此,《占有》对当代文学批评的泛性论和泛理论化发出了疑问。

3.学术理论带来的困境

在后现代理论话语的禁锢中,作为学者的罗兰和莫德深感自己处于“学术的把戏”的控制中,即使认识到理论的片面性,也没有办法与“时代真理”辩驳,对于世界的认识再次回到女性主义的泛性论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等理论限制中,人们没有办法对已经破碎的世界给出完整的阐释,难以认识和把握真实,正如小说无法用“一致性与终结”去梳理两位诗人的恋爱关系。

处于这样一个不信任爱情的时代与文化氛围中,以学者为代表的人们习惯于对恋爱关系进行解剖,将自己置于层层隐喻下,不再期望和相信传统浪漫的爱情,莫德和罗兰在追寻和发现维多利亚时代浪漫故事的同时,却无法确认自己与对方之间产生的感情,互相保持着理论之下的安全界限。

同时,在这个被现代理论吞噬的世界中,个体更感受到自我的迷失,罗兰“将自己视为一个几种体系转换的地方……将自己‘个人’这一概念当作幻觉”[2](540-541),使自己可以通过各种模式化理论阐释和安排命运。莫德对自己“没有完整感,没有连续性”的感受和“‘我’是谁”的疑问也是这种迷失的说明。罗兰在与莫德的追寻中感受到不真实,自己好像处于可以按照原型批评和叙事理论进行阐释的传奇故事和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中,即使想要摆脱这种后现代的“线圈式情节”,也仍然陷入受到多种意义控制的意识意向的控制中。长期处于这种被“榨干”状态中的罗兰甚至疲于做出改变而陷入麻木状态。在这种环境中,罗兰作为学者,面对着难以把握真实的学术困境,也面临着自我确认的迷惑,而在追寻艾许与兰蒙特罗曼史的过程中,罗兰最终找到了自我,实现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二)主人公的成长与追寻

罗兰的追寻之旅具有神话、史诗作品中英雄人物“成人仪式”的意味,过程中人物思想的变化也体现出作者拜厄特对于主体性、自我意识的关注。

罗兰曾认为自己“拥有艾许的文字”,将艾许及其作品视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沿着艾许的足迹追寻真相的过程中,他逐渐改变自己对诗人的认识,在诗人之间的浪漫爱情与不相信爱情的当代文化氛围的对比中、在对个体作为矛盾和不确定体系的认识中体会到自己被现代理论和思想体系“占有”而成为“被榨干了的学者和理论家”。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两位学者决定暂时放弃对诗作中谜题和矛盾的追寻,抛开对诗人之间爱情的查证,纯粹为了自己的兴趣而非一层层的含义去“看一些东西”,他们希望获得“空空荡荡的干净的”房间和床铺,希望“拥有空无”而不被求得学术结果的“欲念”控制,这一次行动不仅仅让两位学者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真实和对两位诗人的新认识,也成为他们真正以自己为主体的认知过程的开始。

随着历史真相浮出,罗兰和莫德的情感也得到发展,但在不相信爱情的后现代思潮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两人却并不知道如何相爱,甚至有意排斥。罗兰将自己视为传奇故事中的人物,终将面对社会和真实而必须从与莫德之间虚幻美好的相处以及这段奇妙的文学追寻中以边缘化的旁观者身份离开,重新面对自己充满不确定的生活,直到收到聘用来信,终于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份确定,对自己学者生活的意义多了一份认可。罗兰重新反思自己追寻艾许信件的过程,从自认为在艾许诗作的解读中占有特殊地位的认识中解脱,从实际的被知识和研究对象“占有”的处境中解脱,重新认识小说、诗歌创作和阅读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与诗人艾许之间的关系,既保留着自己的想法,又能从艾许的想法中获得启示,对于进行过反思的现代理论也没有盲目排斥,终于能够将脑海的文字与词汇组合起来,跨入曾经是禁区的花园而重新认识想象过的世界,用诗来表达情感和想法,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罗兰挣脱了纷繁的理论话语的束缚,也不同于曾经尝试写诗却被阻挡在先辈诗人的阴影下的布列克艾德,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之间重新选择。这种选择也是作者拜厄特在多部作品中表达的对于 “专业读者和作家之间的新关系”[3](46-54)的困惑。

作者对于当代文学批评的反思得到评论界的关注,一些论文从作品中理性的文学批评与感性的情感或身体体验之间的矛盾入手对作品进行分析。例如弗里德里克·霍姆斯认为《占有》解释了现代理论批判与理论对感情压抑之间的关系,伦登认为小说中的‘欲望、情感、本能’与后现代‘理论机器’形成了对比,也有结合胡塞尔、梅洛-庞蒂的学说展开的解读。这些解读中强调的作家对于直觉、感性的看重也可以解释罗兰与莫德在追寻诗人信件以及重新认识现代理论的过程中情感压抑的恢复,最终挣脱学术理性的束缚而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在整个故事线索中,罗兰不仅解决了物质生活的难题,也在精神上成了独立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成人”,完成了自我身份的确认。

《占有》通过对不同学术流派学者学术生活及其文学评论的描绘,表达出对于当代西方文学批评的反思,也通过主人公罗兰的追寻历史真相的过程强调了认知过程中的自我意识和主体身份。

二、两性关系中的自我意识

作为支持女权主义的女性学者,拜厄特作品中对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与其中深厚的历史情结是结合在一起的,在对历史编纂学发出质疑的同时,试图书写被忽视和被边缘化的女性历史,填写女性在历史中的空白。如同文中莎宾在日记中表达的希望书写现代女性情感历史的写作愿望,历史上,很多具有自我意识、独立精神的女性曾经尝试过在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体系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被男性书写与叙述的历史忽略的女性历史,《占有》也进行着这样的尝试。在这部作品中,作家通过两位现代学者发掘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作品及情感生活的学术探索以及对维多利亚时代诗歌、书信的仿写和对神话传说、童话故事的改写,对三个不同历史时期女性的生存状况及思想情感予以特别关注,对两性关系提出了思考。

(一)女诗人的自我保全与有意改写

维多利亚时代的女诗人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是作品中的中心人物之一,作为具有强烈自我意识和独立意识的知识女性,兰蒙特对女性长期以来的不公平遭遇以及维多利亚时代“家庭天使”的命运有深刻的认识,与女画家布兰奇·格洛弗在封闭的里奇蒙建立充满艺术的心灵生活,尝试通过自食其力的方式维护独立女性的自由,摆脱成为男性附属的家庭妇女命运,但这种生活却被诗人艾许打破。艾许被兰蒙特的才情吸引,两人通过书信交流诗作与思想,兰蒙特多次在书信中强调自己的女性自由,警惕着艾许作为男性的压迫与占有,在思想上和实际的恋爱关系中,都在保护着自己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在与艾许结伴出游的过程中,兰蒙特再次体会到艾许富有生命力的男性之爱将会给自己带来的伤害,与艾许的恋爱曾经为她带来活力,创造出史诗《梅卢西娜》,但也逐渐显示出被占有和被损害的状态,她开始对艾许的爱情产生怀疑,甚至变得“唯命是从”。随着创作中艺术“缪斯”的离去以及艾许作品《史华莫丹》以科学“解剖”的方式对女性隐喻为“蛋”的完整生命形体进行的干扰,兰蒙特最终结束与艾许的关系。布兰奇的自杀更为诗人带来新的冲击,甚至怀疑自己用以发声和维持生计的写作,对表侄女莎宾的写作愿望也不给予鼓励,变得更加封闭,也不再信任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她甚至自欺般地对待自己的怀孕状态,成了自己笔下受孕而拒绝帮助、无法正当抚养女儿的梅卢西娜。

作为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女诗人,兰蒙特有意识地对神话传说、童话故事进行了改写,让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改变在男性话语体系下的失语状况,她赋予《水晶棺》女主人公发出声音的权利,道出《梅卢西娜》中仙怪值得同情的母性的一面。而在这种改写的背后,实际上是作者拜厄特的有意识参与,“力求用女性自己的眼光解读西方传统文学中的原始意象,用女性的声音讲述鲜为人知的历史叙事的另一面,改变女性形象缺失、声音失落的历史局面,以填写自古以来被西方失真的男性中心话语蓄意制造的女性历史的‘空白之页’”[4](55-60),通过这样的改写,女性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彰显出了女性的主体意识。

因此,拜厄特通过兰蒙特及其改写的作品,对女性声音、女性独立意识予以强调,同时也通过兰蒙特的爱情故事对女性彰显自我意识及处理两性关系的方式提出了思考。

(二)现代学者的自我异化与身份确认

作品中的现代女性学者莫德·贝利所生活的时代,女性的生存状况已经得到改变,作为学者的莫德,能够从事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更作为女性主义研究者挖掘出了女性的独特领域。尽管如此,莫德也同样面临着诸多问题。

作为现代学者,莫德与罗兰一样,面对着现代理论的种种约束和干扰,在女性主义、精神分析等理性研究的影响下,在对恋情的负面回忆的影响下,莫德逐渐封闭自己的感情生活,成为水晶棺中的公主和兰蒙特“冰美人”特点的现代继承者,文中对其工作场所和居住环境陈设的描述也成为这一人物封闭、严谨刻板、缺少生命活力的冰冷特点的渲染。

作为现代女性,莫德也未能逃过被异化和成为“他者”的命运。拜厄特曾对丁尼生叙事诗《莫德》中的“莫德”这一人物形象做出评论,认为莫德的美丽、冰冷、洁白等充满象征和含混的身体形象都是男主人公的精神状况在他者身上的投射,两部作品中的人物的相似特点也让人猜想《占有》中人物莫德名字的来源以及作者塑造人物的用意与这一评价间的联系。在《占有》中,莫德的外貌形象的确也是通过男主人公罗兰的视角传递的,人物成了“被观看”的对象。莫德的金色长发在其被客体化的处境中承担着重要意义。莫德的发色独特,却遭到是以染发方式讨好男性的质疑,她在弗格斯别有用心的鼓动下留下了长发,受到伤害后出于骄傲没有剪掉头发却一直用头巾包裹而拒绝展示。头发成了莫德被批判的对象和男性欲望的对象,但在对被批判和被占有的逃避中,莫德也不自觉地对自己的头发和外貌进行否定,害怕而又在意他人的注视和评价,加入到了对自己的客体化过程中。掩盖自己的头发的同时,莫德房间的环境也时刻准备着接受评价并规避负面评价:“有着毫不含糊的明亮与洁净,那仿佛总是等着客人上门的状态很是奇怪”[2](174)。长期使自己处在他人眼光注视下的莫德,只有独处于自己安全封闭的空间中时,才能够真正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当罗兰看到放下头发的莫德时,感到她“近似全身赤裸,像是橱窗里被剥光了衣服的洋娃娃”[2](346), 高傲美丽的脸上表现出脆弱和无助。莫德包裹起来的头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完整的真正的莫德的象征,成为其自我身份的表征,展现在外的高傲的外表则是其保护脆弱自我的面具。当罗兰怀着怜惜、同情的心情期望莫德将头发放下,他看到了莫德释放出的鲜活的生命,莫德也在放下头发的过程中重新认识和接受了自我,开始退出自我异化,重新确认自我身份。伴随着追寻历史真相的学术探索,莫德的生命和祖先源头、研究对象的真实性得到了确认,也告别了长期以来在理性压制中无法表达情感的冰冷状态,向罗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的感情。

从罗兰与莫德的相处中,我们可以看到后现代女性主义对于拜厄特的影响,告别传统的男女性别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在相互尊重个体差异的过程中寻求合作,构建和谐的两性关系。作品并未要求女性在男性标准下的相同权利,而是更加关注个体间的差异,包括同性间对于个体独特性的尊重,例如作品中莫德和同为女性主义研究者的斯特恩之间的差异、莫德在斯特恩身上感受到的压迫感以及两人之间的和解与友谊。罗兰和莫德两人在学术探索的过程和与对方的交流相处中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重新确认,也各自保留了自己的孤独,挣脱了学术理论对生活的束缚,在破碎的、质疑意义的当代追求浪漫的爱情,决定以一种新的、“现代的”方式去相爱。两人作为独立而有差异的个体,体现出超越性别的对于作为个体的人的尊重,是孤独又相爱的而非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作者由此传递出对两性关系中的个体,尤其是女性的自我和主体意识的关注。但是,故事的虚构性、没有忽略的男性的原始欲望、作者女性视角下书写的男性思维与情感,以及两人留下的没有给出确切答案的“现代的”相爱方式等问题也让多少让我们体会到这种和谐关系的尚未实现与作家的理想化。

三、结论

拜厄特以深厚的学识和独特的文学技巧,在一段罗曼史的揭示中对主人公的学者身份和学术生活予以关注,在反思当代文学批评的同时强调认知过程中研究者的主体意识,避免被纷繁的理论和学术竞争欲望占有。同时,作品也在对女性历史的重构中对两性关系中的双方,尤其是女性的自我身份认同提出思考,做出了建立新的现代的和谐两性关系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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