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张悦然小说中的基督教文化
2019-12-27董馨月
董馨月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80后”的代表作家,张悦然早期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带有“80后”式无端的忧伤、矫饰等特点,与之前关注宏大历史叙事的“60后”“70后”前辈作家相比,有明显的向内转的倾向,“他们向内生长,喜欢在狭小的空间里挖掘,开凿”[1](125)。 但在张悦然“用力爱用力恨”的文字背后生长着一种磅礴而巨大的信仰,这种精神力量使她与其他专注于叙述创伤的“80后”作家相区别,如莫言为《樱桃之远》所做的序中所说“她的思考总使我感到超出了她的年龄,涉及人类生存的许多基本问题”[2](3), 使有着同样精神困境无数的张悦然们获得精神的救赎,将小说从个体的“小我”上升到一种广阔的人性的高度。
一、基督教“爱”之精神的体现
在张悦然的小说中,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都有着某种精神创伤或畸形的情感,如《水仙已乘鲤鱼去》中女孩璟对母亲曼的仇恨,从小缺少父母关爱而对继父陆逸寒产生禁忌的情愫以及幼年对饥饿的恐惧而患有的暴食症 “身体里有饿死的小鬼”;《誓鸟》中宵行对养母春迟的依赖与眷恋,“第一个温暖我的,是春迟,于是我做了她的信徒”[3](52)(恋母倾向)等等,这些精神创伤与畸形情感背后当然有着时代所赋予的烙印,如人对金钱物质的追求以及独生子女政策等,张悦然并未对此进行追问(但2016年出版的《茧》却表现出一种可贵的对历史的回溯),而是让一个有着基督教“爱”的强大能量的人物完成对这些创伤的治愈,用广博似大海的爱,用实际的行动去践行爱的真谛。
(一)圣爱·无私奉献·牺牲
在张悦然的小说中经常会出现耶稣基督式的形象,准确地说是有着基督精神的形象。他们或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如《樱桃之远》里的段小沐,或是并未受洗却拥有基督教之爱的精神内核的人,如《水仙已乘鲤鱼去》的优弥,《谁杀死了五月》里陪伴三卓的女人,她们身上都表现出C.S.路易斯所提出的最高层的爱“圣爱”。
《樱桃之远》中的段小沐是张悦然小说创造中最符合基督形象的一个,她无条件地爱着害她右腿残疾的杜宛宛、卑劣的小杰子,“段小沐是上帝存在的最好见证,不然一个身体残缺的孤儿怎么会有这样一颗坚强的心灵”[1](126)。 段小沐与杜宛宛并无血缘关系却是彼此身体的一部分,美好健康幸福的杜宛宛是段小沐的“天使”,而患有先天心脏病被父亲遗弃的段小沐则是杜宛宛身体里的“魔鬼”。杜宛宛对段小沐的厌恶在目睹父亲给段吃自己最爱的冰激凌时到达顶峰,她策划了秋千上的谋杀后“逃逸”,段小沐却并选择原谅并阻止旁观了一切的纪言的告发,在她病情恶化急需手术时也坚持要得到杜宛宛的同意再进行手术,她以她广博无私的爱拯救了内心住进恶魔的杜,在杜归来后原谅她,并用自己的无私奉献之爱感化了杜宛宛,让她获得爱的能力;段小沐与小杰子的相遇是在残疾之后,小杰子嘲讽她是“大头钉”,并恶作剧将小沐的拐杖偷走让她无法回家,但小沐始终如一的爱着他,帮受伤的小杰子涂药,日夜缝制衣服为小杰子还债,小杰子入狱后给他带教人向善的书籍等等,希望他归于正途。
在小沐磅礴的爱之外,还闪现着基督教的“契约精神”,小沐与小杰子的故事开始于一个类似于“过家家”的游戏,游戏里小杰子出于戏弄的目的要小沐成为他的媳妇儿,而这在小沐的潜意识里成为一种约定,而契约在基督教文化中尤其重要,而段小沐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恪守约定至死。中约翰所说“但那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给他提鞋都不配”[4]。
《水仙已乘鲤鱼去》中的优弥同样具有无私的爱,虽然她并非基督徒,但她有着耶稣“代死”的奉献精神。她陪伴因肥胖而自卑、因缺爱而患有饥饿恐惧症的璟,鼓励她减肥,使璟完成了华丽的蜕变,而在璟的家庭遭遇一系列巨变后陪同璟一起去拿回属于陆逸寒的东西(字画),被曼以盗窃罪起诉,优弥隐瞒了璟,留下一封信后投案自首,用她赤诚之爱拯救璟。
除此之外,在小说中还有着这样一群人,他们并没有段小沐、优弥等超乎常人的强大的爱的能力,但他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爱,如《水仙已乘鲤鱼去》的陆逸寒、小卓、沉和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璟,《樱桃之远》里善良美好的大男孩纪言,《谁杀死了五月中》中始终陪伴摄影师三卓的女人,即使他落魄、暴躁,“她总是这么一副好脾气,她能够纵容他
发火”[5](213)。
值得注意的是张悦然在对爱的叙说中并未局限于基督徒的身份,她用超越宗教的语言、宽广的姿态去描述拥有着爱的人们,基督教徒、非基督教徒,一视同仁。她在2016年出版的《茧》中就通过汪寒露这一形象批判狭隘的教会思想,“那些人太好笑了,想要霸占上帝,好像非得通过他们才能获得救赎”[6](298),在她看来上帝属于所有人,教徒不是人接触上帝的唯一灵媒,爱属万民。
(二)脚踏实地的爱(付诸实践)
基督教宣扬的爱是付诸实践脚踏实地的爱,如耶稣救治麻风病人、百夫长的仆人、哑巴瞎子等都是手到病除,张悦然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是有行动的爱,如《水仙已乘鲤鱼去》的优弥帮助璟制定减肥计划,克服璟的暴食症;《樱桃之远》里的段小沐帮小杰子清理打架留下的伤疤,熬夜缝制衣裳为小杰子还赌债,在小杰子入狱后给他带蜂蜜与牛奶,给他带劝人向善的书希冀他改好;《飞一般的忧伤》中爱上盲女的鸟成为盲女的“眼睛”日日向她描述这美好的世界甚至放弃到南方过冬,最后死在盲女猎人父亲的枪下;《竖琴,白骨精》中小白骨精为了满足深爱的丈夫制作骨琴的愿望,将自己的白骨一根根抽出等等。小说中拥有爱的能力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深陷苦难中的人们提供帮助,这些帮助可能微不足道但都代表了基督教的实践精神,爱不是空中花园似的虚幻而是脚踏实地的真实。
(三)以爱来面对苦难,面对死亡
基督教对于死亡有着一种较为乐观的态度,尤其是死亡带有自我牺牲色彩的时候,就成为一种历练一种成长,是爱的一个过程。在神学家眼里,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代众人受死是耶稣必然的命运,是上帝的安排,约翰·福克斯在《殉道史》[7]中就提出耶稣的受苦是主动的,基督教是“用血种发展起来的”。基督教积极面对死亡与苦难,人在苦难中遇见上帝,在苦难中成长,如《约伯记》中的“他试练我之后,我必加精金”[8]。《水仙已乘鲤鱼去》中优弥亦是如此,在代璟受过后,她留下一封信,信中没有怨恨只是宽慰,希望璟可以好好地和患有心脏病的弟弟生活。而优弥的代死、替罪在小说前半段已有伏笔,优弥用塔罗牌预知了未来,但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选择原谅“大概是前世我欠你的吧,这一生便是用来还债的, 因此你不必为你我之间的事放不下”[9](104);《樱桃之远》中命运坎坷的小沐平和地接受一切苦难“她凡事都会去想好的一面……她觉得这是一种恩赐”[1](126), 即将死亡之时她感到了一种感激,“现在上帝把我剥离……没了我你也可以和所有的疼痛绝缘。何尝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呢? ”[1](274);《誓鸟》中淙淙在实行一系列对春迟、骆驼的报复后返回潋滟岛向牧师忏悔,在得知获得上帝的宽恕获得救赎后她从高高的受洗台上跳下完成一场献祭,而淙淙这种身体倒置式献祭如同《圣经》中的彼得在背叛耶稣后以倒置来完成赎罪;《毁》中信奉基督的男孩在死亡的那一刹那选择记住心爱女孩的电话号码而非记住刺伤他的司机的车牌号,他带着爱与希望抵达天堂。
(四)爱的生命力·传递
在张悦然小说中突出表现了基督教之爱强大的繁衍力与旺盛的生命力,她的爱并非是封闭的空间而呈现出一种网状的扩张,像无数充沛的电池持续释放着无穷的能量。如《樱桃之远》中就以段小沐为根生出无数新芽,李婆婆是爱的种子,她给了小沐救赎,给她爱的能力,段小沐又无私地爱着所有人,管道工被她的无私、充沛的爱打动“她竟然可以原谅和接纳一个曾经企图杀死她的人”[1](206),开始每天做祷告,义务为教堂服务,纪言被她的无私、宽恕感动帮她寻找杜宛宛,杜宛宛在回到秋千旁遇见段小沐获得救赎,并且为了段小沐而牺牲自己的爱情答应小杰子的无理要求;《水仙》中前后陪伴过璟给予她爱的陆逸寒,弟弟小卓(默默陪伴无法控制自己暴饮暴食的璟,并砸破存钱罐夜里不顾身体去买她想吃的巧克力),优弥(陪伴璟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帮助璟蜕变,替璟受过),沉和(耐心地爱着璟,用家常菜来抑制璟的暴食症,陪璟出门散心)等等。张悦然小说里的爱是以复数的形式出现,虽然她的成长、青春小说中不可避免带有各种疼痛与伤痕,自虐倾向、幽闭症、暴力倾向等等,但在血与痛之后我们仍可以发现灵魂的栖息地,可以发现爱的无处不在,这也是张悦然小说具有无限爆发力与生命力的重要原因。
二、对圣经结构的化用
张悦然小说的结构通常会呈现出源自《圣经》的“犯罪—受难—忏悔—救赎”的“U型结构”。人物在犯罪后下滑至谷底受难开始自我反省在忏悔中灵魂上升最终得到救赎,在一降一落中表现出基督教强大的净化、清洁的力量。
在《樱桃之远》中张悦然多次提及的电影《维诺尼卡的双重生命》,讲述了两个拥有同样名字的女孩彼此能够相互感应却有着不同的命运,这当然非常契合小说中段、杜二人的设定,但笔者在阅读完全本后猜想小说或许与《圣经》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如“U型结构”。
杜、段二人从一开始在幼儿园的相安无事到杜宛宛畏惧父亲被段抢走、发现段就是她身体里的“魔鬼”后关系破裂,杜将段从秋千上推下致使段右腿残疾(犯罪),杜宛宛因段小沐残疾的右腿而不得不放弃舞蹈并且畏惧教堂 (受难),到最后杜宛宛再次回到郦城在教堂的耶稣像前忏悔(忏悔),并为了挽救段小沐而牺牲自己的爱情答应小杰子卑劣的条件(救赎)。抛开影片《维诺尼卡的双重生命》,杜、段二人与《圣经》中的亚当与夏娃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夏娃是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杜、段二人有着奥妙无穷的感应力,所以患有心脏病的段小沐执意要征求杜宛宛的同意再进行手术因为她不愿意让杜宛宛无端忍受疼痛,而秋千就是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蛇,“它悠悠然地在那里观看,直到我的欲念终于把我点燃了”[1](197),在目睹父亲请段小沐吃自己最爱的冰激凌后杜宛宛策划了一场秋千上的谋杀案造成关系破裂,幼儿园是伊甸园的幻化,杜宛宛带着“原罪”被“逐出”家乡,对教堂产生深深的恐惧,因为段小沐残疾右腿的疼痛而放弃钟爱的舞蹈,段小沐则蜗居在教堂后的小屋里。最后杜在看到所爱的男孩的“背叛”后回到郦城回到幼儿园,二人再次相聚在秋千旁,“她听到了无花果树上叶子哗啦啦的响声”[1](204)中“无花果叶子”的意象暗示着两人关系的和解再次回到伊甸园。而从杜宛宛成长的视角来看,这里也隐含着《传道书》中的思想,文本中也多次出现《传道书》,在没有信仰之前,杜宛宛是完全自我的“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她因为段小沐分享了父亲的爱而仇恨、谋杀,她所用的是“日光之下”的眼光,而这些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到后来纪言找到她,她因为纪言而信仰到她回到段小沐身边完全信仰上帝获得“日光之上”的眼光,获得了救赎,找到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在《茧》中同样有着“U型结构”。《茧》是张悦然在十年长篇小说空白期后发表的第一篇,表现了她转型的一种尝试。小说以两个“80后”主人公李家、程家第三代人(李佳栖、程恭)的对话追溯第一代在“文革”时期隐秘的历史。程恭的爷爷程守义在“文革”期间被人用钉子钉进脑子而成为植物人终身瘫痪,有作案可能性的汪露寒的父亲汪良成因恐惧而自杀(事实上是李佳栖的爷爷所做),而他的“罪”留给给了女儿汪露寒和妻子,程恭的父亲伙同大院里的其他人天天找汪露寒麻烦,汪良成的妻子受到一系列打击精神失常 (受难),汪露寒在李牧原自杀后信仰基督(忏悔),后再次回到家乡照顾瘫痪多年的程守义,程守义成为她的救赎。此外《誓鸟》中的淙淙的人生经历也呈现从明显的“U型结构”。
三、张悦然对基督教文化的接受及其意义
选取张悦然作为观看“80后”写作景观的切入点是因为她较大程度的接纳了基督教的文化精神,在她的小说中明显可以感觉到的是基督教爱的精神的存在,也是她小说创作的鲜明特色。张悦然对基督教的接受大致可以分为家庭与留学两个途径。而她作品中丰沛的基督教文化给她的小说带来了超越个体经验普泛化的价值意义。
(一)张悦然对基督教文化的接受
张悦然接触基督教的途径分为幼年与成年两个部分。在童年,张悦然受到祖母的圣经“启蒙”。她的祖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而张悦然有关基督教的最初想象也是通过祖母的讲述而建立的,“在童年里,《圣经》和基督教带给我的是一种生猛浓烈的底色,它使我充满敬畏,然而对于‘圣母玛利亚’、‘耶稣’、‘天使’这样溢满神光的人物们我又有着好奇”[10](94-100),由此可见在她性格的形成期、对外在世界的探索期她就表现出一种对基督教的非自觉的亲近;张悦然于2001年赴新加坡学习,在新加坡她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基督教的文化氛围,在《这些那些》里她借助主人公之口描述了新加坡的教堂、基督教教友之间的亲密互助关系,写到“受洗”强大而神圣的力量,小说中“我”直白地表达出对上帝的信任,热爱着使徒的生活,如果说张悦然幼年时期对基督教的想象还是模糊与空乏的空中花园,那么她在成年后亲身体验则使她对基督教的理解更加具体而深入。而且从目前来看,基督教文化在她的创作中是始终存在的一个元素,即使她在进行转型过程中也是如影随形的,如她时隔六年创作的长篇《茧》中的人物也是以基督教作为救赎的方式,如汪寒露。
(二)张悦然小说中基督教文化的意义
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的张悦然在其所倡导的“新思想”、“新体验”、“新表达”的旗帜之下表现出一种青春的、充满活力、开放的文化态度,为传统的青春文学注入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为伤痕累累的人们提供一个出口,如《樱桃之远》中段小沐真正的父是“无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而那个扮演着“卓别林”滑稽的生父不过是她来到世界的一个前提,所以他在她弱小无助的时候抛弃了她。张悦然用基督教文化博爱、宽恕的思想给深渊中的人以希望,以兼收并蓄的态度使青春文学获得“飞一般”的精神力量。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张悦然将基督教文化融入小说也是对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基督教写作传统的一种继承。随着五四新思想的引入,基督教文化作为一种他者文化引起了许多知识分子的关注,如许地山、冰心、苏雪林等;“文革”时期基督教文化被迫退场,也逐渐失去其影响力,“文革”结束后代表人物史铁生、北村等,影响力式微,而在张悦然这一位“80后”领军作家身上可以惊喜地发现基督教文化的“余温”,表现出21世纪青年人对文化的一种开放姿态。谭桂林教授在《百年宗教与文学》中指出北村《施洗的河》“延续与发展了从《雷雨》以来就曾被人们深入思考过但同时也被人们无端拒斥过的原罪与救赎的文化母题”[11](29),那么我们或许也可以说张悦然是 “80后”作家中能够较大程度的继承“原罪与救赎”这一母题的作家,她将青春中的伤痕视为一种无法躲避的原罪,又以基督教的博爱予以救赎,不得不说她为青春文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少年成名的“80后”作家们都在探索转型之路,张悦然也在尝试书写历史与家族以结束滞后的青春。新近作品《家》《天鹅旅馆》等中短篇小说受到许多研究者的肯定,期待她能带着她磅礴如大海的爱继续走下去,亦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