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坛的“一根筋”(外一篇)
2019-12-27陈歆耕
□陈歆耕
老家乡亲常用“一根筋”来表述对某人的看法,通俗,形象,又语意复杂。似乎是说某人“憨”“迂”“愚”,脑瓜子不会拐弯;又似乎是说某人坚韧、执著,沿着既定方向义无反顾,用一首诗来描述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甭管怎么理解,“一根筋”与“聪明人”是不沾边的。脑瓜子“灵光”的人,绝对不会“一根筋”。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这个世界多“聪明人”,“一根筋”反而稀缺。但真正能成大事者,往往是“一根筋”,而非“聪明人”。先贤有言“聪明反被聪明误”,有几人真正明白这道理?
以“一根筋”来概括“打工评论家”唐小林,不知是否妥当?
我与唐小林的接触,是从电子邮件往来开始的,而且起于一件并不令人愉悦的小事。2011年6月初,《文学报·新批评》创刊后,稿源匮乏。编辑部一方面策划选题向专家约稿,另一方面向社会广泛征稿,对邮箱里的每一篇自由来稿都认真对待,只要符合专刊定位,不问名头、背景,即会采用。于是,在自由来稿中发现了唐小林。谁知首发他的一篇来稿,就给编辑部惹了麻烦。
那篇文章是批评一些期刊向作者收取版面费的现象的,其中点到了《扬子江评论》。报纸一出,该刊编辑部负责人立刻来电“兴师问罪”。因是老朋友,语气尚属温和:本编辑部从不收取版面费,对编辑个人管理也很严格,量他们也不敢私下收费;而这篇文章批评失实,该如何处理?然后问作者唐小林是何方“神仙”?答曰:“在深圳打工的业余作者。”经调查核实,原来是唐小林误信了网上“李鬼”盗用杂志名义收费的信息,导致其批评“误打误伤”。最后,了结此事的方式是,《文学报》刊登《扬子江评论》澄清事实的来函,及唐小林和编辑部的致歉信。
经此风波,我们仍一如既往地刊用唐小林的来稿,因为他的稿件“靶标精准”、文字犀利、敢道真言,正是专刊所需要的;而其批评文字,在继续保持犀利风格的同时,也变得更为严谨。后来,在首届“新批评”优秀评论评选中,唐小林获得“新人奖”。直至他来上海领奖,我才见到了真人面目:原以为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一见才知已是中年汉子。观其言谈举止,敦厚温和,与杀气腾腾的文风似也不相谐合。我是通过办刊才知其名,其实他酷爱文学写作多年,已有不少文字问世,并非初出茅庐。
令人可喜的是,近年来,唐小林进入了创作的井喷状态,他的“稳、准、狠”的批评文字,频频登陆诸多名报名刊,文章越来越成熟老道,受到整个文坛和文学批评界的瞩目。有人说,没有被他“批”过,都算不得文坛名人。虽属调侃,却也道出了几分实情。他的“剑戟”所指,几乎皆为国内文坛一线名家、“大佬”,如果要列出名字,会像冰糖葫芦那样有好几串。让我感到诧异的是,他这般舞枪弄棒、一路冲杀,为何至今未见有人冲出来与他对阵?不排除有人自视清高,不屑于与一位打工的业余作者“纠缠”;也许有人虽有不同看法,但以沉默来显示大度、包容;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他的批评文字从不玩所谓学院派理论家的“弯弯绕”,而是通过细读文本,进行考证比对,然后揪住作品中的“硬伤”实施“打击”,说的都是有理有据的真话。如果说他的文章达到了“一剑封喉”式的力度,可能有点夸张了,但被批评者要想否认那些被揭出的“硬伤”,却也不那么容易。除了沉默,只能沉默,心中不快,其奈若何?
也许有人说,这种批评缺少理论建构,属于“小儿科”类。但我觉得,当下文艺批评存在的问题,恰恰是理论“产能”过剩,缺少此类指名道姓、不怕得罪人的批评。宏观否定、个体肯定的滑头批评策略,为很多“砖家”玩得炉火纯青,更不要说对“美人香草”和“麻风病人”都一概赞美的“吹鼓手”,正成为“抢手货”,频频现身各种高大上的论坛、研讨会。
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峣峣者易折”。对唐小林这般持续勇猛、不见有任何收敛之意的批评姿态,我在感佩之余,也常常为他捏一把汗,担心这“一根筋”绷得太紧,会在某个无法预料处发生断裂。因此,有机会见面时,我不大关心他又写了多少批评文章、又指名道姓“骂”了谁,而是会提醒他注意劳逸结合,不必过于“鞍马劳顿”,也会问候一下生活上有无困难——以目前的稿酬标准,像他这样既无固定职业收入,更无“红包”可取,只能靠写批评文章获得几文稿酬的人,大概连叫外卖、吃盒饭也很困难。
前不久,在一个作品研讨会上,友人在就餐时闲谈,向我传递一个信息:有人私下议论,说我与《文学自由谈》老主编任芙康先生,培养了一批文坛“打手”,唐小林当然是其代表之一。此“议论”当然不是褒奖,而是语含讥讽。听罢此议,我着实“受惊”不小,几乎也如刘备与曹操煮酒论英雄时那般将手中筷子滑落地上。受“惊吓”不是因为“议论”中的讥讽,反是觉得“议论”者过于高估一份报纸或刊物的主编的能耐了。所谓“打手”,岂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办报纸、刊物,不是开武馆,主编也不是“教头”,更无武林秘籍可传。报刊只是一个平台或舞台,作者是演员,在这个舞台上,你能演出什么角色,全在个人修为,当编辑的充其量也就是拉拉幕布、调调灯光而已。但当今文坛确有某些报刊的编辑或主编,听作者尊称几声“老师”,就俨然以“老师”自居,如“武馆教头”般气宇轩昂,得意于某作家因自己“帮忙”而成名,以为自己已经和正在“培养”很多“文学大师”,并正在写一部伟大的文学史。
对此,就一笑了之罢。
唐小林的上一部批评文集名为《孤独的呐喊》,现在又有一部文集即将面世了。在表示衷心祝贺之余,我也希冀他的“呐喊”不再“孤独”。
韩侍郎的“一头雾水”
夏坚勇的长篇历史散文新作《庆历四年秋》新近面世。一看书名,即会联想到一位伟大的先贤——范仲淹,他那篇传诵千古的美文《岳阳楼记》,首句即是:“庆历四年春……”文中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国的读书人几乎都能脱口而出。
于是就猜想,在历史文化散文领域“长袖善舞”的夏坚勇,他的这部新著应该是写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吧?读罢全书,慨然长叹,心中的问号仍久久徘徊不去;硬要回答,只能说:是,也不是。
夏坚勇的历史散文,从《湮没的辉煌》,到《大运河传》《绍兴十二年》,及至这部《庆历四年秋》,一部部读过来,能感受到,其鲜明的风格标识,几乎是一以贯之的:气韵饱满,激情澎湃,读来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般酣畅淋漓。笔者将之概括为“夏氏文本”的独门“绝技”。当然,“夏氏文本”由更为丰富的元素构成,诸如:借鉴小说笔法的“不完全非虚构”,叙事中随机生发的史识,打通历史与现实勾连的家国情怀,妙趣横生的“闲笔”……
这里只说说“闲笔”。文字沿着主干而行,于紧要处倏然宕开一笔,插入一些看似无关,却又与主体相互映照的枝枝叶叶,使得文本张弛有度,更具质感,趣味十足,在不经意处让人读出“闲笔”不“闲”的精妙。善用者,“闲笔”为文本增辉;不善用者,“闲笔”则成画蛇添足的累赘。读《庆历四年秋》,一定不能跳过那些“闲笔”,否则就有遗珠之憾。如果读者直奔“庆历新政”而去,大抵会失望的。作者显然意不在此。但与“庆历新政”有关又似乎无关的“闲笔”,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格境界的善美或险恶,政坛背后清浊难分的汹涌暗流,特定年代的世情百态……
起笔本是写一个将引发一系列事端的文人宴聚,但作者却先来了一段关于“狨座”的描述——狨是一种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用狨尾编成的鞍鞯极其名贵,因此当朝有资格享受“狨座”的需是文官“两制”以上、武官节度使以上,通常九月乘,二月撤。但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宰相用了,其他人才可用。有一官员久居卿监,预想迁“两制”该快了,便预购“狨座”备用,结果被告发,因“躁进”而被罢斥。关于“狨座”的文字,通常笔法完全可以不写,但作者开篇就来一段“闲文”,有何深意乎?待读完全篇,就会觉出,关于“狨座”这个用来垫垫屁股又极其名贵的东西,绝不可等“闲”视之。
第三章写范仲淹任边塞官时,创作了一首著名的词《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说到宋词,都知道以诗入词的豪放派代表人物为苏东坡。其实,在东坡前,范仲淹就已经“豪放”了,虽然其类似的边塞词只存留这么一首。也许数量少,“豪放”得不成气候,因此就被文学史家们疏忽了。作者对范仲淹的《渔家傲》有一个定评:“基本上是一幅静态写生”,“怎一个静字了得!”那个“孤城闭”的“闭”字,像一把大锁,“锁住了所有的生气和热情”。写到这里,似乎该打住了,但作者又将笔墨转向唐人的边塞诗,高适、岑参等如何地“生龙活虎,色彩斑斓”,“主调始终嘹亮,甚至有点嚣张”,“洋溢着男性荷尔蒙的气息”。读到这里,笔者纳闷:有必要如此比对么?作者是写散文,还是写文学史?再往下读:“范词《渔家傲》中的疲惫和无奈,是宋王朝长期以来守内虚外基本国策的写照,也是捉襟见肘的综合国力在遥远边塞的一种回声。”于是,笔者如同被电击了般——从一首词折射出大宋王朝整体“气弱”的状态,这样的“闲笔”,可谓是笔力千钧的点睛之笔了。
野草闲花,别有风情。文章中少了必要的“闲笔”,就会读来索然无味。
王朝兴衰等“闲”看,笔底波澜“闲”处生。
再随手拈来一处。近文末,写一个叫陶榖的大臣:“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和北宋,作为四朝元老,他只有一样看家本领:厚颜无耻。”随后写了一段野史关于陶榖的记载:他以宋使身份出使南唐。南唐以小事大,对宋廷来的陶学士——陶大人,自然要百般巴结,请其住高档驿馆、吃精品美食,那是必须的。伺候好了上面,也不能遗漏了下边。中书侍郎韩熙载(就是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的主人公),安排家妓走进驿馆,为其提供色情服务。第二天,陶学士的感谢信送来了,信中云:“巫山之丽质初来,霞飞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这文句说的啥?弄得饱读诗书的韩侍郎也是一头雾水;待叫来家妓询问,才知个中含意。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情,却用如此优雅的文字道出,中国文人无耻的一面,大概无过于此了。
如果读者诸君不明白,那就去读夏坚勇先生的《庆历四年秋》吧。笔者若继续饶舌下去,真的就成赘疣之“闲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