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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还是坚守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为例

2019-12-27

文教资料 2019年35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崇高

刘 铭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地下室人”的隐秘世界

出版于1864年的《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文学创作的里程碑,“我是在狱中的铺板上,在忧伤和自我瓦解的痛苦时刻思考它的。……在这部小说中,我将放进我的整个带血的心”。[1](1)巴赫金借用音乐术语,用“复调小说”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把人物放在主体位置上与之对话,使小说具有许多独立的声音;作者在讲主人公的故事,使用的却完全是主人公自己的语言和概念”[1](3),小说的主人公“地下室人”像很多存在主义作品中的人物一样,有关主人公的姓名,读者不得而知,也没有理由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可以是这一个“我”,也可以是千千万万个“我”。作者只是通过一个行为举止怪异但个性鲜明、意识发达的无名的“我”贯穿全文,讲述着这一个“边缘人”的故事和想法:“我”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用激烈的言辞倾诉出自己的“地下室”世界,这是“地下室人”怎样存在和为何必然存在的开端和原因;在第二篇 《雨雪霏霏》中,“我”讲述了自己生活中的几个人和几件事,这是“地下室人”真实而荒诞的生存状态的再现,却又让读者在心底生发出共通之感。

小说采用的第一人称写作手法直观而感性地描画出地下室的“疯癫与文明”,全篇充斥着“我”复杂激烈的心理矛盾,是对地下室人隐秘内心世界的细腻关照,会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这就是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个人的真实想法和行为的错觉,然而文学作品既源于现实,却又超越狭隘有限的个体、时间和空间,作者在第一篇《地下室》的注中表明了自己的写作态度与写作意图:“手记的作者与《手记》本身当然都是虚构的。然而考虑到我们的社会赖以形成的环境,像作者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社会中不仅可能存在,而且还一定存在。我想比一般更为清楚地将不久前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人物公之于众。他是至今还健在的那一代人的代表之一”[1](2)。 小说的情节发展尖锐且跳跃,环境氛围压抑且诡谲,极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人写作风格,在叙述中凸显出个体极端痛苦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人们用“真理的探求者”来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作品对时代的贡献,他的一生通过文学作品塑造了众多典型的人物形象,这些“大人物”和“小人物”能够自我认识到个体的丑恶,而这恰好构成了极具讽刺意味的悲剧性文学文本,也是作者对自由的诘问。

与“地下室人”的极度丑恶和极度苦痛相矛盾的是,可以说他们没有过错,却也的的确确错在自身,他们存在的原因并非偶然和特例,蛰居地下室隐喻着深刻的时代悲剧。因此,这部作品在最初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受到学界和读者的蔑视和诟病,高尔基就称书中的主人公“地下室人”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是“社会堕落者的典型”,同时又有人认为“地下室人”是俄国的哈姆雷特,是“多余人”的当代变形,“‘地下人’的名字已被收进了现代文化意识的词汇表里,这一人物已经像哈姆雷特、唐吉诃德、唐璜和浮士德一样具有了一种伟大的原型文学创作才具有的象征地位”[2](79-80)。 不同的观点从侧面表现出了“我”的卑微与崇高的悖谬,“地下室人”的文学形象描摹出意识到美好的憧憬和理想,但却无法企及和实现它的生命悲剧,他们感到无力和自责,却一而再地伤害他人和自己,他们采用自我惩罚、自暴自弃、侮辱他人的方式来获得自我的快感和安慰,找寻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卡夫卡的《地洞》,克鲁亚克的《地下室居民》等作品也延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探索。

二、病态的生存状态

(一)“痛感”与“快感”的悖论

贫穷和孤独是“地下室人”的最突出的外在状态,狭小简陋的地下室是“我”得以成为“我”的地方。“我”有着超越平庸的人的发达意识,“我”为别人的平庸和可笑感到羞愧,也为自己的低下地位和恶劣行径感到羞耻,“我”自始至终都在正常状态和病态甚至近乎变态的边界徘徊。譬如在做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卑劣、可笑、无解的事情后,“我竟然会感到一种隐蔽的、不正常的、卑鄙的、莫大的乐趣”,再通过内心的自我折磨,“以致这痛苦终于变成一种可耻而又可诅咒的甜蜜,最后又变成一种显而易见的极大乐趣! ”[1](7)“我”在这样混乱且病态的精神世界中获得了强烈的、无尽的、异样的、无法言说的“快感”,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美感的快感,但却带给“我”从别处得不到的乐趣和快乐。再如《雨雪霏霏》中“我”的几个故事深刻形象地向世人表现出了“我”在“痛感”与“快感”间游离挣扎的状态,在快要实现自我救赎时却又松开双手。

这部小说中虽然没有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长篇小说中的振聋发聩的灾难性事件,但是却通过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使得人类痛苦的精神危机和无法挣脱的异化现象表现得更加触目惊心,小说的整体戏剧性极强,最突出的就是时而正常时而病态的自我剖析,读者在阅读时甚至会自觉地代入自己的生活经验。例如,“我”没有钱买新的、体面的衣服,就算借钱置办新衣服也要站在路上让军官给自己让路,“我”自愿去体验这些屈辱和痛苦,虽然自卑愤怒和不甘,与之相悖反的是,“我”很享受这个自取其辱、自受其苦的过程,“我”是施虐和受虐的荒诞结合体。再如参加“我”不屑一顾的老同学的送别宴会,“我”的无端生事和恣意妄为却成为自认为他人对自己污蔑和伤害的借口,继而又借助喝酒、去妓院来消解心中的苦闷,从别人身上获得优越感和快感。自卑、压抑、困惑是“地下室人”精神世界的常态,他自认为是“当代的有文化而又思想发达的人”,热衷于观赏他人廉价的忙乱和剧烈的苦恼,而自我的高尚情感永远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实现,只能躲进自己的外壳——地下室而挣扎翻滚着生活。

尼采的“超人”意志也无法在现实世界中达成,“我”在持续的自我否定中消耗着善意和生命,对绝对理念的过分推崇与追求最终会带来一发不可收拾的失语或疯癫。地下室人“我”此后的生存状态到底有多糟糕或是可能得以有所转变,作为读者的我们都不得而知,陀思妥耶夫斯基采取了一种 “非英雄形象”叙事再现了不得不作为一个社会人的“我”的身份焦虑与身份认同的严肃问题,“我”的痛苦和慌乱是自私自利且妄自菲薄的必然结果,但这种人性的扭曲却又不是完全绝对的、超验的,小说中的“我”的快感和痛感在文学艺术创作中被无限放大、拉伸,不管是与世隔绝还是试图融入别人的生活,“我”的下场都是一败涂地、遍体鳞伤,在面对他人、社会和命运的无情审判时,“地下室人”何尝不想要跳脱和逃离出“地下室”,生活在一个有意义的世界中,然而,人与社会、人与人,乃至人与自我终究还是无解的矛盾统一体。

(二)对“美与崇高”的实践和反叛

“地下室人”在开篇就自我陈述道:“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歹毒的人。我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他清醒地认识到自我存在的问题,但总是会在言语和行动上变得更加卑劣和无解,“在我最能意识到像我们从前所说的一切‘美与崇高’的所有微妙之处的时候,偏偏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即我已经不是去意识而是去做这样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了呢?”。“美”和“崇高”都是西方美学的重要范畴,自18世纪“优美与崇高”被提出,但是在1840年至1860年间这一伟大命题却成为了具有讽刺意味的美学观念。

“不论一个城市随着时间推移可能发生多大的改变,始终都会存在一个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人们渴望一个强加的社会美学秩序,但却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而又混乱不堪的世界中”[3](127)。 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美与崇高”并非偶然,“我”幻想着能够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为“美与崇高”,对这个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时代虽然能意识到美好的所在,以及其的必然存在,将在幻想中遁入“一切美与崇高”之中看作获得解脱、自我安慰的不二法则,只愿意成为英雄,否则就甘愿沦为狗熊。“美与崇高”的信仰和准则成为“我”进行内心的矛盾、痛苦分析的调味汁和润滑剂,“它们就像零零星星的闪光一样不时出现,似乎在提醒人们它们的存在,然而它们并不是用自己的出现来扫荡这嫖娼与卖淫”[1](52)。 带着这样的认知,一些恶劣的行径竟然都有了合理合法的解释,例如,“我”在醉酒后来到丽莎的房间,对着比“我”弱势的丽莎发表带有侮蔑意味、教科书式的长篇大论,“我”和丽莎在短短的相识过程中,“我”看似崇高,实则处处贬低、自私的话语让丽莎感到心碎,可是这种逢场作戏、伤害他人的乐趣却让“我”感到格外的满足和神往。“我”的自我心理描写和自我剖析让无数读者产生微妙的几乎令人作呕的共鸣:“这目光冷漠、阴郁,好像完全陌生的一样;它使我感到难受。一种阴郁的思想蓦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随即传遍全身,产生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走进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产生的感觉一样。……现在我才突然清楚地看到,这种没有爱情,粗暴而又无耻地直接从本来应当是真正的爱情达到高潮时才做的事情开始,这是淫乱,是多么荒唐,像蜘蛛一样,多么令人恶心啊! ”[1](75-76)令人可笑的是,这种乐趣又恰恰来源于“我”对自己的堕落和不堪从始至终都有着十分明确的意识,“我”的思想极度发达,却又不采取正确的行动,浑浑噩噩地在一生中积攒了过量的怨恨和苦闷,个人的不幸和苦难在现实世界不增反减,内在精神实质被逐渐腐蚀,最终造成个体乃至整个社会内部价值准则的丧失。

“凡是人的灵魂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辉。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4]这是鲁迅先生超越文学作品本身的无可奈何之洞见,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众多人物的评价也暗合了文学史上的众多经典人物形象。可以说,“地下室人”是鲁迅笔下丧失理智的狂人和怪人,他与贵族知识分子“多余人”叶甫盖尼·奥涅金、毕巧林、涓生等人的“高尚”也有所不同,“地下室人”更多的是卑劣的行为举止,他自卑却又自大,蛰居在狭窄简陋的空间内,靠着读书和幻想聊以度日,他贬低理性,打着“自由意志”的旗号为所欲为,“我不仅不会变成一个心地歹毒的人,甚至也不会变成任何人:既成不了坏人,也成不了好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臭虫”。第二篇《雨雪霏霏》中近乎疯狂的“我”向读者展现了他的人际关系和社会交往图景:与军官的让路事件,和老同学西蒙诺夫等人的送别宴会事件,和佣人阿波罗的相处以及对丽莎的侮辱事件等,都反映出“我”也有急切投身社会生活的迫切需要,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也无法忍受孤独,深陷畸形伦理道德困境的漩涡无法自拔,找不到为何存在的原因和意义。存在主义视域下的“地下室人”选择自我隐遁的方式生活,但又不得不逃离出地下室走向社会,可最终发现还是无法解决人与社会的矛盾,只有选择逃离社会,回归黑暗的地下室,理性、自由和荒诞、悲悯注定无法分割。《地下室手记》中的“我”所具有的双重人格并不是特例,抽离文学艺术来关照复杂的人性本就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即使是在理想社会也必定存在着这种生命障碍,与起源于狂欢节文化的梅尼普斯式讽刺手法有着相似之处,早期西方文学史、艺术史塑造了很多英雄人物形象,而非英雄化的逐渐兴起也正是人的意志转向自我的一个重要表现。

三、荒谬背后的坚守

法国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加缪曾经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的主人公都执着地要探询生活的意义。因此他们都具有现代人的气质:不惧怕世俗的讥讽。 ”[5](60)“我”的思想和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的愿望为什么要按照一定的标准进行纠正,从而达到所谓的“完满”的质疑,书中“我”提出现代社会人类存在的必然问题:什么是利益?人类的利益究竟何在?然而,幸福、财富、自由、太平这些司空见惯的人生追求并不是“我”心中的最终理想利益,不受一切理论和体系限制的、被人类日常生活忽略了的最有利的利益是:“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有时被刺激得甚至近乎疯狂的他自己的幻想”[1](23)。 理性与愿望的矛盾冲突令“我”更加固执,因而极其喜爱破坏和制造混乱的局面,面对无解的人生难题,感性相较于理性是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是实现个体自由愿望的不二法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和思考上升到了心理学家和形而上哲学家的精神层面,对后来的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和存在主义文学都产生了启迪作用,有着深刻的影响和突出的精神贡献。关于“存在”悬而未决、无解的人生难题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异化现象的深刻性和矛盾性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和难点,也是每个个体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所在。更为关键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的文学创作中关于“犯罪”“沉沦”“救赎”等主题的书写也是对《地下室手记》中提出的问题的进一步延续和更为深刻的思考。人的天性与生命存在的普遍规律到底是什么,没有准确的定义去解释。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文学人物形象的塑造,讲述着周遭边缘化的小人物的故事,深入人类心灵的幽闭角落,表现人物性格的双重性甚至人格多重性,主人公与现实的关系是极度扭曲的,以此向世人宣告个体的存在是建立在世界和他人的基础之上的,虚荣和自我欲望的无节制扩张只会让自我与自我的对抗,双重价值观的对抗更加激烈而最终不可融合,人性走向堕落的万丈深渊。

由此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现有的社会发展的理性结论以及人的个性、人的意志和欲望也许并不完全认同。生存焦虑和人性异化是现代人的一种较为普遍的精神心理状态,然而,作家的义务和意义不在于寻找解决问题和逃离困境的方法和途径,再现世界的真实面貌和深层内蕴才是文学作品真正的伟大之处,而对真理和自由的坚守更加显得难能可贵。那么,如何实现人性的突围,获得人生存在的价值正是千千万万个读者需要思考和实践的问题。只有超越个体有限的生存体验,才能走出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的抗争,达成自我的和解与共存,这也是《地下室手记》透过极端的个性和深沉的绝望想要传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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