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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梅尧臣诗歌的抒情艺术

2019-12-26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梅尧臣诗风抒情

王 俊 熙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0)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赐进士,仕途多舛,政治上未能施展抱负,却在文坛上卓有建树,被誉为宋代诗风的开山祖师。叶燮《原诗》称:“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与苏舜钦二人。”[1]390刘克庄《后村诗话》也评价道:“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之下。”[2]23梅尧臣力矫当时流行于世的西昆体轻艳绮靡之风,并在创作中身体力行,从语言、题材、风格等多方突破,在形成自身独特风格的同时,奠定了宋诗的基本走向。

以往研究多聚焦于梅尧臣诗歌的风格、题材及议论特色等,对其抒情艺术却鲜有讨论。在抒情手法上,梅诗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貌:寓情于白描,抒情中夹杂议论,常借“梦”来抒情。在抒情观念上,梅尧臣主张“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其中蕴含着他对平淡的自觉追求,对“风雅美刺”传统的继承和对抒情形象性的主张。这也正是促进其诗歌创新的内在动力,从而为宋诗面貌的形成铺平了道路。

一、因事以激情

“因事以激情”即诗歌创作的前提须由“事”而激起,即诗歌应基于现实生活来抒发情绪感悟,而不是风月闲愁与轻靡之思。梅诗大多属于现实主义题材,十分注重诗歌的政治内容和社会背景,以天下为己任,密切关注国事,揭露时弊。如《故原战》作于庆历元年(1041),写宋与西夏的战事,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兵败被杀,诗中通过描写“大将中流矢,残兵空负戈”的悲壮,表达了“掩抑泣山阿”的悲痛和忧国之情,同时讽刺朝廷苟且偷安的行为。《田家语》通过田家的语气叙述事件,每四句写一件事,所述被逼租、遭水蝗灾害、征为弓兵、遭鞭扑等,都饱含血泪。语言虽然朴素,但反映出的农村现实却异常深刻,意在借此诗揭露底层劳动人民的痛苦和社会统治的腐朽不公,叙事的同时抒发强烈的同情和惭愧之情:“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这些诗歌均“因事激情”,直抒胸臆。

国事之外,还有家事,以其悼亡诗最具代表性。

梅尧臣26岁时娶妻谢氏,17年后,谢氏亡于回汴京途中,不久其次子亦死,接二连三的打击令梅尧臣十分悲痛,故这一时期的诗歌情感强烈炽热。最典型的如《悼亡诗三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3]245

第一首总写夫妻深情,通过生与死的时间对比表露对妻子谢氏的无限想念;第二首写自己的精神状态,写出门的迷茫,归家的寂寞,表达妻子离世后的孤独痛苦;第三首以“问天”形式,抒发对妻子早逝的深深遗憾,以“连城宝”的比喻表达对妻子美貌贤惠的赞美。三首悼亡诗的抒情层层递进,率直浓烈。

二、因物兴以通

“因物兴以通”指抒情要借助物象——景、物来生发,即借景抒情或借物抒情。即景抒情,即寓情于景,借助客观事物的描写抒发诗人主观感情的诗歌。《鲁山山行》是此类诗歌的代表: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3]168

诗乃梅尧臣在任襄城知县游玩鲁山时写下的,写鲁山之行的野景、野趣,诗风恬淡自然,千山、好峰、幽径、树上的熊、溪边的鹿,云外的鸡鸣,这些清幽宁静又生机勃勃的景物将他心中的喜悦心情畅快地展露无遗。此外,梅尧臣还有大量触景伤情诗,如《秋叶感怀》《缺月》《胧月》《夜晴》等,多是感怀亡妻或感伤时光、抒发自己的愁闷情怀之作。

梅尧臣一生经历了三次大的政治事件,庆历党争对其影响最大,甚至对其诗风转变也有着重要影响。他立场明确,诗歌便是其表达政治见解的一种凭借,如《猛虎行》一诗,即采用了借物为喻的手法,揭露敌方,抒发愤懑:

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鋩。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

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满野设罝网,竞以充圆方。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3] 96

将保守派的吕夷简等人比作吃人的猛虎,依次描写猛虎的生存环境、出山、嚣张的气焰,接着写猛虎吃人的暴行,抒发自己对黑暗政治力量的批判和愤恨之情,从而表明自己对庆历新政的拥护。

三、抒情杂议论

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宋代开启以文字、以议论入诗局面的便是梅尧臣。梅诗将散文化笔法运用到诗歌中,将复句化为单句,用散句代替偶句,多用议论标明观点。但梅诗的议论不是孤立存在、突然出现的,而是与叙事、抒情相交融,即由情入理。如《送正仲都官知睦州》一诗:

每嗟相逢少,常苦离别多。行行复壮壮,往往起悲歌。古来易水上,义士有荆轲。捐架思报恩,饮恨歌奈何。况彼儿女怀,牵缝如蔓萝。是以世间人,龚发易番番。喜君得郡章,东归随春波。滩上严子祠,系船聊经过。其人当汉兴,富责不可罗。足加天子腹,傲去钓于河。冬披破羊袭,夏披破草蓑。心中小宇宙,尤伯献玉和。我惭贱丈夫,匕异戴面傩。未免为鬼笑,谁知惧挥诃。安得如君行,收迹已赶蛇。空将闲岁月,尘埃浪销磨。正同三峡贾,尽力向盘涡。[3]1141

这是一首送别诗,与以往送别诗的浓烈不舍之情有所不同,叙离别之事中夹杂议论,兼容抒情,但叙事用白描,平铺直叙,抒情缓淡柔和,议论在开头、中间、结尾多次出现。此诗借离别来发表议论感慨,同时抒发别离之苦及时光流逝的伤感。再如《四月二十八日记与王正仲及舍弟饮》一诗中,作者用散文化的方式记录了与亲友在舟中饮而疾的“惊险经历”,全篇以通俗的语言记录船上事件,夹杂作者对于事件的议论,同时抒发“吾乡千里遥,幸免成贝锦”的庆幸之情。

总之,梅尧臣的诗歌不停滞于抒情,而是分析问题产生的根源,他站在道德的高度对社会现象进行讽刺与批判,这是宋代知识分子社会责任意识的体现。如《送李逢原》中,他以“他时有时别,终究为宝玩”,鼓励落第士子不要因为一次失败而放弃,只要坚持,终有机会出人头地;再如《许生南归》中用“九卿有命不愁晚,朱邑当年是啬夫”来开导许生,劝慰他落第不代表自身的价值降低,也不代表自身的才华存在不足。但这种手法,往往使得诗歌篇幅过长,情感抒发也较为舒缓,同时诗歌中的议论性的语言也大大减弱了抒情意味。

四、借“梦”以抒情

早在《诗经》《离骚》中就有梦境诗的存在,唐代梦境诗更是多样,梅尧臣承袭这一传统,常借用“梦”来抒情,“梦”成为抒情的一种更强烈的表达。梅尧臣梦中思念亡妻的诗歌有很多,如《梦感》《梦睹》《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梦》等。不仅晚上会梦到,白天也会梦到,如《椹间昼梦》《灵树铺夕梦》等。诗人通过梦境的描写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和悲痛。且看其《梦睹》一诗:

闭目光不扬,梦睹良亦审,既非由目光,所见定何禀?白日杳无朕,冥遇尝在寝,此恨不可穷,悲泪空流枕。[3]350

诗人无法解释为什么梦中还能看见妻子,梦醒之后,空留无限遗憾和悲慨,诗人通过对梦境的描写将悲痛之情达到了极致。

除了用“梦”抒发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之外,还有一些诗歌是通过“梦”抒发自己爱国无门、不得重用之感。如《梦登河汉》一诗:

夜梦上河汉,星辰布其傍,位次稍能辩,罗列争光芒。自箕历牛女,与斗直相当,既悟到上天,百事应可详。其中有神官,张目如电光,玄衣乘苍虬,身佩水玉璫,丘蛇与穹鳖,盘结为纪纲。我心恐且怪,再拜忽祸殃。臣实居下士,不意涉此方,既得接威灵,敢问固不量。有牛岂不力,何惮使服箱?有女岂不工,何惮缝衣裳?有斗岂不柄,何惮揖酒浆?卷舌不得言,安用施穹苍?何彼东方箕,有恶务簸扬?唯识此五者,愿言无我忘。神官忽我前,告我无不臧。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岂惜尽告汝,于汝恐不祥。至如人间疑,汝敢问于王? 扣头谢神官,臣言大为狂。駭汗忽尔觉,残灯莹空堂。[3]304

这首诗中,诗人记叙了一个梦,梦中的主人公脱离现实,希望能够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他鼓起勇气问神官出路何在,但却反而被神官斥责,良方始终没有寻得。梦醒之后诗人明白宋王朝的衰败已成定局。作者借这样一个奇异神奇的“梦”寄托希望,同时抒发现实中的愁闷情绪以及无能为力的无奈之感。

五、平淡而舒缓

梅尧臣认为:“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胡仔评价说:“圣俞诗工于平淡, 自成一家。”[4]梅尧臣一生致力于追求平淡境界,朱自清言:“平淡有二:韩诗云:‘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梅平淡即此种。朱子谓:‘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此又是一种。”[5]1与陶渊明“平淡出于自然”不同,梅有意而为之,力在为宋代诗风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梅尧臣诗作大都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琐事,写作手法也无甚特别之处,以白描为主,语言朴素流畅,虽然平凡,但因情感的真挚而分外打动人心。如《书哀》一诗云:

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3]247

诗人哀痛妻子与儿子的离世,诗中没有华丽的语言,情感的抒发也没有那么喷张激烈,但诗人将事件与情感娓娓道来,其中蕴含着无限情思,这种真挚的情感使诗歌营造出的氛围更加凄惨。

再如《田家四首》一诗,梅尧臣通过叙事的手法描写农民春夏秋冬的农事生活,语言朴素,叙事平凡,但其同情农民常年辛劳却无以卒岁的情感却真切而强烈。梅尧臣很多诗歌都用最朴素的语言字句,写出最深厚的感情,其动人之处便在于此。

相对于宋初西昆派诗风来说,梅尧臣“平淡”诗风确实开启了新的宋诗风气,但这种“平淡”并不仅止于与西昆派靡艳语言对立的朴素语言,而是“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与言外。”[6]267这是梅尧臣在创作上的自觉追求,在反复推敲中“状难写之景”,又让人看不出痕迹。如诗歌《鲁山山行》中“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一句将山林的幽静与悠闲的气氛渲染,最后“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以声入画,点活意境,愉悦的心情畅露无遗。诗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新恬淡,所用之词也都平实自然,但平淡之下的意境曲折深远、韵味无穷,这也正是梅尧臣“平淡”的真正内涵。此后,苏轼、黄庭坚、陆游等诗人均受到梅尧臣“平淡”诗风的影响,都曾在诗歌创作中追求思想深刻而语言平淡的诗风。

总之,梅尧臣诗歌中的抒情别具一格,将抒情寓于白描,将抒情引入议论,通过“梦”来抒发等,平淡朴素的语言中流露着炽热的情感。但其散文化的特点和议论偏多也带来了抒情意味变淡。梅尧臣诗歌给宋诗带来了新的气象,可谓是得风气之先。从梅诗的抒情艺术中可以窥见其对宋诗的革新意识及身体力行的创新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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