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视角考察“饕餮纹”的命名之争
2019-12-26白墨
白 墨
(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浙江杭州 310000)
青铜器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礼器,盛行于商周时期,古时候有“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的说法,可见青铜器的重要性,故对于青铜器的研究也一直被学者所重视。关于青铜器上纹饰的研究,起步相对较晚,最早是郭沫若在《毛公鼎之年代》中写到,“一时代之器物必有一时代之花纹与形式”,指出了纹饰研究对于断代的重要性。此后,青铜器纹饰研究越来越受到关注,容庚、马承源、李济、张光直、萧兵、段勇以及高本汉、罗樾、杨晓能、林巳奈夫等一大批国内外学者做出了重要研究。
近几年从事青铜器纹饰研究的学者们对于纹饰命名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尤其是在饕餮纹饰的命名上,这种情况对其研究造成了很多麻烦,几乎所有相关论文或书籍都需要在前言里说明使用哪一种命名方式,并且阐明理由。但是“尽管在饕餮纹的命名上诸家意见还不一致,但学者们研究的指涉对象基本一致,亦即——所谓饕餮纹,通常是指那些在商代和西周青铜器上占据显著装饰位置、具有正面脸型且头脸部有圆睛和大角或羽毛冠状物,有时两侧有对称的躯体或部分躯体的一类纹像的总称”。将青铜器上这种纹饰命名为饕餮纹主要是依据宋代吕大临所著《考古图》中将饕餮和癸鼎上的纹饰相提并论——“又癸鼎文作龙虎,中有兽面,盖饕餮之象也”。吕大临所说的“饕餮”来源于《吕氏春秋》中“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及《春秋左氏传》中“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之民谓之饕餮”。在这两本古籍中记录饕餮是一个贪婪的、食人的恶兽,但这两本古籍的记录又是从何而来目前还不得而知。“饕餮”二字写法复杂,并未在青铜器铭文中发现。随着青铜纹饰的研究越来越多,有学者对“饕餮纹”这一命名提出了疑义。
1 “饕餮纹”与“兽面纹”以及其他称谓之争
近几年中,将青铜器上的纹饰称为“兽面纹”的说法被许多学者采用,甚至有取代“饕餮纹”的趋势,有学者文章中仍采用“饕餮纹”一词,但是也会特意标注:“饕餮纹,又名兽面纹”。其实“兽面纹”的叫法早就存在,只是在早期研究中基本上都使用饕餮纹,也没有对兽面纹与饕餮纹做仔细的区分。如田自秉在1985年版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中使用饕餮纹这一名称,但文中也出现了兽面纹。前文提到的《考古图》中,也写到“又癸鼎文作龙虎,中有兽面,盖饕餮之象”,将“饕餮”与“兽面”并列。马承源虽不是最早提出兽面纹这一命名的学者,但是他可以算得上是最坚定地推广这一命名的学者,他认为“兽面纹”这个名字比“饕餮纹”为胜,因为兽面纹指出了这种纹饰的构图形式,而饕餮纹一词却只限于“有首无身”这样的定义,绝大多数纹饰并非如此。由此而知,马承源不赞成使用饕餮纹的主要原因是许多饕餮纹不符合《吕氏春秋》中饕餮“有首无身”的记载。
另外,考古学家李济经考证,提出应该对青铜器纹饰进一步细化,如用“动物面”指“有首无身”的饕餮纹,用“肥遗型”指“一首两身”的饕餮纹——“肥遗型”的名字来源于《山海经》中“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的相关记录。汪涛在《饕餮原义的研究》中指出,饕餮纹“这种以双目为特征的青铜器纹饰与甲骨文中的双目类象形文字(如瞿)是同源的”,因此建议用“双目纹”代替“饕餮纹”。
国外研究者也发表了他们的看法,如沃特伯里(F.Waterbury)在《早期中国的符号及文献:遗存与推测》一文中认为,“商代青铜器礼器上的兽面纹均为虎的形象”,故提出用“虎面纹”代替“饕餮纹”一说。
2 沿用“饕餮纹”的名称
在对青铜器的研究中,至今仍然还有很多学者坚持沿用“饕餮纹”一词,并对质疑者的观点进行了批驳。萧兵在《中国上古图饰的文化判读——建构饕餮的多面相》中明确表示:“饕餮纹”这一名称是合理的且不可替代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萧兵认为,通常在古代文献资料不足的情况下,“只能选择较为可靠而且‘近古’者”。第二,“饕餮”一次来源于中国古代文献,引人思考,“兽面”一词则十分空洞。第三,饕餮纹所蕴含的神话传说色彩是无法磨灭的。饕餮纹大量出现在青铜礼器上,用于祭祀,张光直认为它是“帮助巫觋通天地”之用。第四,萧兵认为关于“饕餮食人”的传说具有一定的可能性。
3 “饕餮纹”的文化内涵
关于马承源先生提出的“兽面纹为胜”的观点,笔者并不十分赞同。“兽面纹”相对于“饕餮纹”一词所指比较具象,抹杀了青铜器纹饰抽象化、象征性的特征。其次,“兽面纹”的概念容易产生歧义。马承源提出用“兽面纹”代替“饕餮纹”,也就是说“兽面纹”所指范围应该是与原“饕餮纹”一样的。而“兽面纹”容易让人理解成“包含兽面的纹饰”。在青铜器纹饰中,象纹、蜗形纹、鸟纹等相对具象的纹饰中也包含侧面的动物面形象,但它们并不属于兽面纹的范畴。初识“兽面纹”时容易把这样的纹饰也当成兽面纹,如林巳奈夫所说的,“让人联想起与要讨论的图像不相干的东西”的担心。
对于考古学家李济将“饕餮纹”改为“肥遗型”或“动物面”的说法,笔者也不赞同。这两种说法前者生僻怪异,后者平淡无奇,消解了青铜器本身作为礼器的特殊意义。“肥遗”一词出自《山海经·北山经》中“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的记载。但《山海经》是一部记述古代志怪的古籍,作者不详,内容来源也很难考证,李济先生引用《山海经》中的记载来命名,也陷入了与引用《吕氏春秋》命名同样的问题之中,很难让人信服。对此种称谓,除了张光直在《艺术、神话与祭祀》一书中使用了这种命名,其他学者鲜有采用。汪涛建议用“双目纹”代替“饕餮纹”,笔者认为仅以“青铜器纹饰与甲骨文中的双目类象形文字(如瞿)是同源”这一理由而命名,依据单薄,不足以撼动自宋代就开始使用的“饕餮纹”。对于沃特伯里提出用“虎面纹”代替“饕餮纹”的观点,其理由比较片面,他所说的“商代青铜器礼器上的兽面纹均为虎的形象”这一观点并不准确,日本学者林巳奈夫在《神与兽的纹饰学:中国古代诸神》一书中进行了详细考证,指出饕餮纹可能来源于虎、水牛、盘羊、羚牛、赤麂、金雕等多种动物。
对于青铜器纹饰,笔者认为沿用“饕餮纹”的名称为佳。容庚在《殷周青铜器通论》写到:“饕餮之名是后人所定,其意义也是后人附会传说,不足取信。但这并不妨碍笔者们仍沿用这名称,来作为这种纹饰的标识。”的确,“饕餮纹”作为青铜器上的纹饰从上古时期出现,有着比较漫长的发展轨迹,必然会发展出不同的形式,并且“饕餮”本身就是一种幻想动物,对其样子形态,不同时代的人都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进行创作,这也会造成“饕餮纹”的样式越来越多。其次,对于饕餮纹的功能研究者有不同考证,其中有四凶与戒贪说,有张光直提出的通天说,林巳奈夫提出的太阳神说,段勇提出的神祖说等等……虽然各种观点不尽一致,但其传达的神圣的护佑功能并未经时间而改变,故一直保持这一称谓是可行的。最后,对于饕餮的内涵也是众说纷纭,唯其与食品有关确是一个合理的观念,这是与《吕氏春秋》《左传》中所记录的饕餮形象相符。李泽厚也曾指出:“‘神话失传,意已难解’。但吃人这一基本含义,却是完全符合凶怪恐怖的警餐形象的。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护的神祇,它对异氏族、部落是威惧恐吓的符号:对本氏族、部落则又是具有保护的神力。这种双重性的宗教观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异狞历的形象之中。”
总之,笔者认为质疑者的说法虽有可取之处,但是用来替代“饕餮纹”的称谓并不能揭示青铜器纹饰演变的内涵,“双目纹”“虎纹”这样的名称多是体现纹饰的具体表象,而“饕餮纹”的青铜器纹饰是以线条为主,运用变形手法,抽象化地对动物面部器官如眼睛、额头角等进行提炼,形成赋有深刻寓意的图案。笔者更倾向于沿续使用“饕餮纹”,原因不仅是从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尊重的角度考虑,更为重要的是对“饕餮纹”的文化内涵加以深入的思考。远古时代,华夏子孙从蒙昧走向文明,极低的生产力水平使他们对自然与自我的认识十分有限,但是他们可以通过丰富的想象思考世界,探索未知领域,将现实所见加与内心所思融会,以青铜器为载体,“饕餮纹”是远古华夏民族技艺与智慧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