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英“鳕鱼战争”爆发起因探究

张秦瑜

“鳕鱼战争”主要指20世纪50至70年代冰岛与英国争夺冰岛水域捕鱼权范围的斗争。关于“鳕鱼战争”的研究在国际关系史学界和国际关系理论学界已产生相当数量的研究成果[1-2]。不过，这些成果多集中于政治、经济、外交等领域，就事论事地呈现冰英两国渔业斗争的部分史实和分析“鳕鱼战争”胜败的原因，并没有对冰英斗争的焦点，即过度捕捞问题进行深入研究。拖网渔船引发的过度捕捞问题是冰岛不断延伸渔业限制线的主要原因。如未能对过度捕捞问题进行深入剖析，显然不能解释清楚冰岛一个新近独立的小国敢于多次向昔日海洋霸主英国发起挑战的原因所在，因此，本文将重点对冰岛水域出现过度捕捞问题的成因和发展，以及它如何导致冰英两国爆发“鳕鱼战争”的历史过程进行具体考察。

一、冰岛经济建立与过度捕捞

1944年6月，冰岛正式对外宣布脱离丹麦统治，成立民族国家。第一届冰岛联合政府把捕鱼业和水产加工业确定为本国经济的支柱产业，冰岛的冻鱼出口约占据本国外汇收入的90%。由于冰岛海域是高纬度天然渔场，因此，这里盛产诸多肉质肥美的底层鱼类，其中大西洋鳕鱼深受欧洲，尤其是英国消费者的偏爱，许多英国家庭都把冰岛出产的鳕鱼列为日常饮食中不可或缺的美味。对英国人而言，鳕鱼除食用价值外，更有药用价值。早在18世纪80年代，英国医学界就把鳕鱼肝油作为治疗风湿病痛和缓解其他病痛的良药。到了19世纪，鳕鱼肝油已被证明对治疗肺结核和改善营养不良有明显疗效。二战期间物资稀缺，英国居民的健康受到严重威胁。即便是这样，英国政府也只能为老、弱、病、妇提供定时定量的免费鳕鱼肝油用以缓解和改善他们的营养不良状况[3]，所以，一直以来英国都是冰岛鳕鱼出口的最大市场。

冰岛水域内有丰富的渔业资源，也吸引以英国拖网渔船为代表的众多外国远洋渔船前来捕捞。外国拖网渔船的到来导致冰岛水域内的底层鱼类捕获量呈明显的下降趋势，过度捕捞问题逐渐凸显。国际海洋考察理事会就曾建议冰岛政府将北部的法赫萨湾鱼苗生长基地关闭至少15年，禁止所有拖网渔船进入这一区域捕鱼[4]。日益严重的过度捕捞问题引起冰岛人的强烈关注，他们将过度捕捞的危害看成关乎冰岛生死攸关的大事。为挽救濒临枯竭的渔业资源，冰岛政府决定使用拓宽渔业限制线的方式来保护本国附近水域内的渔业资源。

二、冰岛延伸渔业限制线与过度捕捞

1945年9月，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了一项关于保护底层土壤和海床大陆架资源的宣言，其宗旨是美国有权保护本国大陆架范围内的自然资源不受他国侵占和破坏[5]。此宣言一出，便引发英国的担忧，英国政府非常担心其他国家会效仿美国，进而损害本国的海洋利益[6]。受杜鲁门宣言的鼓舞，冰岛议会于1948年8月通过保护冰岛大陆架内渔业资源的决议，会议表明冰岛拥有本国大陆架上一切海洋资源的保护权和独占权。冰岛议会决议旋即招来英国拖网渔船协会的声讨，他们要求英国政府给予冰岛最强烈的回应，要么出动皇家海军，要么禁止从冰岛进口任何鱼类产品。

起初，英国政府并未过多理会英国渔船主的要求，他们表示既不会出动皇家海军，也不会支持禁运冰岛鱼类产品。英国政府认为，如果对冰岛鱼类产品实施禁运必然会引发英国水产市场供需关系改变，进而影响鱼类价格发生大幅度波动，这显然违背以改善国民福利为宗旨的英国工党政府的意愿。而且，冰岛对“1901年英国—丹麦协议”中规定的丹麦及其殖民地冰岛都只拥有3英里水域管辖权有所忌惮，因为其中并没有提出明确的水域限制范围。因此，英国政府选择了保持沉默。

英国政府的沉默换来的却是冰岛政府更为激进的行动。1948年10月，冰岛政府公开宣布“1901年英国—丹麦协议”将在两年后到期，到期后，原有3英里专属渔业区将不再适用于冰岛水域。为得到国际社会认可，冰岛政府将此项声明形成提案送交联合国。联合国不仅受理了冰岛的提案，并责成国际法律委员会调查和研究冰岛的领海宽度问题。

1950年8月，由于法克萨湾等地的渔获量出现明显的下降趋势，冰岛政府迫不及待地宣布在北部地区率先实施4英里禁渔区，并采用挪威的基线划分法确定领海宽度，本国和外国的所有拖网渔船都不允许进入[7]。尽管冰岛此举已触及英国远洋渔业的利益，英国拖网渔船主的抗议也声势浩大，但英国政府却并没有危机感，因为他们相信冰岛设置禁渔区的行为与挪威类似，都是一厢情愿，无法得到国际海洋法庭的支持，所以他们依旧保持沉默，并满怀信心地等待国际海洋法庭的判决。此前，挪威曾颁布皇家敕令，将原有的3英里渔业限制区扩展为4英里，遭到英国政府的强烈抵制，两国关于领海管辖权的纠纷被移送至国际海洋法庭。所以，即便“1901年英国—丹麦协议”到期后，冰岛政府也只是被英国政府告知，先等待海洋国际法院关于英国—挪威案的判决结果再做下一步打算。

1951年12月，海牙国际海洋法庭传来了“英国—挪威”案的终审判决。国际海洋法庭完全支持挪威提出的4英里渔业限制区要求，并且认可挪威使用基线划分法测定的领海宽度。英国政府对此判决完全不予接受。冰岛政府认为，既然4英里渔业限制区已得到国际海洋法的认可，那么冰岛完全可以效仿挪威在全岛实施4英里渔业限制区。

1952年3月，冰岛政府宣布将在同年5月15日正式在全岛启用基线划分法确定4英里渔业限制区。犹豫的英国政府直到5月才正式向冰岛政府发出抗议，10天后即被冰岛政府驳回。当4英里渔业限制区在冰岛正式生效后，英国政府才又发出第二次抗议，不过这次，冰岛政府竟未给予任何答复。英国政府未对此给予足够重视。直到7月，第一艘越界捕捞的英国拖网渔船被冰岛海岸警卫队逮捕，英国政府相关部门迅速陷入慌乱与激烈的争论之中，显然他们对冰岛强硬的态度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10月，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的英国拖网渔船主率先采取报复行动，他们要求赫尔和格里姆斯比港禁止响应冰岛渔船靠岸时发出的呼叫，拒绝为冰岛渔船提供任何靠岸帮助，以此阻挠它们随船的鱼类产品进入到英国市场。英国渔业部曾试图劝说船主无论冰岛是否改变其立场都应该先解除对冰岛鱼类产品的禁运，但并没有获得成功[8]。而冰岛渔业专家与英国拖网渔船协会举行的非官方谈判也于11月中旬宣告破裂，原因是英国渔业协会并不认可冰岛渔业专家提供的关于冰岛水域内鲽鱼、比目鱼和黑线鳕鱼已经出现严重过度捕捞危机的证据[9]。此后，弗利特伍德和阿伯丁港也加入对冰岛鱼类产品的禁运行列中。英国政府反复讨论后认为，在国际海洋法庭对冰英渔业区纠纷案做出正式裁决前，不宜有过分举动[10]。不过，由于英国在与挪威的纠纷案中被判定失败，英国外交部认为向国际海洋法庭提交反对4英里水域管辖权必然也会遭受失败的命运，因此只向海牙国际法庭呈送有关争议的法克萨湾划界区域[11]。

英国民间对冰岛鱼类产品的禁运致使冰岛经济受到严重打击。在实施禁运前的9个月，冰岛80%的冻鱼出口份额都销往英国市场。英国禁运实施后，冰岛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渔业出口市场。尽管如此，冰岛政府还是极力寻找替代方案。起初，冰岛通过美国在北约成员国内部打通了新市场，意大利、葡萄牙等国都先后与冰岛签订了渔业贸易协定。随后，冰岛与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建立了渔业贸易联系。美国本想通过扩大进口冰岛鱼类产品的方式阻挠冰岛与社会主义国家建立经济联系，但苏联及东欧市场巨大的诱惑力让美国的计划彻底落空。冰岛向苏联提供冻鱼，苏联则以石油燃料、水泥、钢铁等产品交换。苏联提供的产品都是冰岛现代化建设中急需的物资[12]。

英国对冰岛的渔业禁运也对英国的渔业市场产生巨大的影响，格里姆斯比港在1954年出现了严重的鱼类产品短缺。当地的一名下院代表认为，格里姆斯比港鱼类产品短缺的原因完全是与冰岛的渔业纠纷造成的。他批评拖网船主只图一时之需，禁运完全是“有勇无谋”的决定[13]。即便如此，英国拖网船主也并不打算解除对冰岛鱼类的禁运。

随后，英国拖网渔船被冰岛海岸警卫队逮捕的数量急剧增加，英国政府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1954年初，约有400名英国拖网渔船主上书请愿，要求英国政府出动皇家海军提供保护，但是，英国政府直到1955年底才正式讨论关于是否派遣海军保护在冰岛水域作业的英国拖网渔船。这期间，英国政府只是主动联系冰岛政府尝试解决渔业纠纷，包括两国首脑的私人信函往来和英国中间商人道森设计的“道森方案”，不过都以失败告终。

直至欧洲经济联合体(OEEC)出现，才让冰英两国渔业纠纷发生实质性的转变。欧洲经济联合体建议,在下届联合国大会没有正式审议国际法律委员会提出的领海问题报告前，冰岛不要单方面施行4英里渔业限制区，作为回报，英国应解除对冰岛的鱼类产品禁运[14]。欧洲经济联合体的调节得到双方认可，两国于1956年12月在巴黎正式签署解除禁运的协议。尽管英国对冰岛渔业禁运成功解除，但这并不意味着英国承认冰岛4英里专属渔业区具有合法性。英国政府此举目的在于树立正面形象迎接联合国海洋法大会的召开，并希望通过这次会议彻底解决与冰岛的渔业纠纷。为此，早在1957年2月联合国大会确定召开第一届联合国海洋法会议日期后，英国政府就积极组织海洋法专家为如何实现英国海洋利益最大化做深入的研究。

1958年2月，第一次联合国海洋法会议在日内瓦召开，共有86个国家派代表参加[15]。会上，加拿大提出的3英里领海权和9海里渔业限制区方案得到美国和冰岛的支持，但遭英国拒绝。英国认为9英里渔业限制区严重损害了本国远洋渔业利益，英国最多认可渔业限制区的宽度不超过6英里。随后，美国出台修正案，企图弥合各国分歧，但也无济于事，经两个多月的各方争吵后大会草草闭幕[16]。

联合国海洋法大会的不欢而散直接导致冰岛与英国的渔业纠纷愈演愈烈。1958年5月，挪威奥斯陆北约部长会议上，冰英两国代表都在会上表示不会退让哪怕1英里水域。冰岛的强硬态度终于让英国政府失去耐心，英国内阁宣布出动皇家海军保护在冰岛水域作业的本国拖网渔船。不过，英国政府此举目的仅限于震慑冰岛，迫使其妥协、退让。所以，英国对皇家海军有明确的规定，除非冰岛率先发起武力挑衅，否则皇家海军不允许动用任何武器[17]。冰岛对英国的举动也有所触动，冰岛代表曾在北约内部私下表示，只要各国同意12英里渔业限制区，外国渔船将可以暂时获得在冰岛水域6英里外的捕渔权，3年后正式将捕鱼限制区范围扩大到12英里以外。然而，英国对冰岛的主动示好竟视而不见，此举彻底激怒了冰岛人。冰岛政府于1958年6月底正式对外宣布12英里渔业限制区的新规则将于9月1日正式施行。北约秘书长也对大西洋盟国间可能爆发的海上冲突表示担忧。在8月的伦敦部长级会议上，北约秘书长组织各方继续试图调停冰英两国的渔业纠纷。但是，英国依旧不承认冰岛水域的渔业资源存在过渡捕捞的问题，拒绝认可冰岛划定的12海里渔业限制区[18]。至此，冰岛新的水域限制区方案正式施行时，冰英两国海军兵戎相见已经无法避免。

三、渔业技术革新与过度捕捞

早在18世纪，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就提出海洋的渔业资源不会枯竭的假说，他的理由是，一旦海洋渔业资源出现过度捕捞的问题，生态系统就会进行自我调节与平衡。赫胥黎是进化论的坚定捍卫者，他关于不会发生过度捕捞问题的解释影响力巨大，英国和加拿大等几个远洋捕捞大国都对此深信不疑。但是，长期在北海捕鱼的英国渔民发现，那里的鳕鱼资源出现了明显的枯竭迹象。终于在1902年，也就是赫胥黎去世后的第七年，英国政府被迫承认过度捕捞问题是存在的。与此同时，英国渔船也将作业区域由北海纽芬兰渔场转移至更高纬度的冰岛渔场[19]。初到冰岛水域的英国渔民被这里大量的鱼群所震惊，同样令他们惊讶的是冰岛渔民的捕鱼技术依然停留在汉萨同盟时代[20]。

冰岛渔民执着于传统捕鱼方式，确保冰岛水域的鱼类有充足的时间繁衍生息。然而，英国的拖网渔船却对冰岛水域的渔业资源存蓄有着极大破坏，拖网渔船所到之处能够将大小鱼类尽收网底。不仅如此，随着拖网渔船动力系统的不断更新和冷冻设备的使用，英国拖网渔船的单位捕鱼效率也有了明显提升，由此导致冰岛附近水域的鱼类库存量极速下降。

以两次世界大战为例，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近四年的修养生息，冰岛渔民发现冰岛水域内的捕鱼量在1917和1918年两年间得到了显著回升。然而，一旦战事结束，英国拖网渔船重新返回冰岛近海水域作业，捕捞量就会再次发生回落[21]。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二战期间，英国的拖网渔船再次被英国海军征用。到二战结束时，北大西洋鳕鱼经过六年的繁衍生息，其产量重回巅峰。冰岛大陆架内、北海、巴伦支海、英吉利海峡和爱尔兰海域都能发现数量极为可观的鳕鱼群[22]。当英国的拖网渔船重新返回这些地区以后，捕获量显然又极度下降。

与一战有所不同，二战所带来的技术革命对捕鱼业而言是成倍增长的。英国的拖网渔船不仅速度比以前更快而且捕获量也急剧攀升。这是因为定位系统、捕捉和交流技术在战时期间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和广泛的应用，几乎所有的英国拖网渔船都配备了这些设备。一些英国渔业主甚至雇佣退役的海军水手帮其进行捕鱼作业。这些退役的水手能够熟练地操控与掌握声纳技术和全球定位系统，进而准确判定鱼群的位置，实现对目标鱼类的精确捕捉[23]。据相关的统计数据估算，1950至1958年间英国渔民的捕鱼重量平均为冰岛渔民的2.7倍左右，而英国渔民的捕鱼数量约为冰岛渔民的30多倍[24]。这不仅表明英国渔民使用拖网渔船捕获的鱼类数量多，而且鱼类的体型也相对较小。

拖网渔船对鳕鱼繁衍的破坏是灾难性的。渔业协会为了保护渔业资源不被过度捕捞,通过裁剪渔网的大小来控制捕捞量，以便让尚未成熟的鱼类能够顺利逃脱，可是，据有经验的渔民反映，拖网划过鱼群时，渔网的尺寸经常会失去其应有的作用，那是因为较大体型的鱼类会阻挡体型较小鱼类的逃生去路，进而被一同捕捞上岸。据估算，捕捞上岸的鱼类中约有70%的鱼是非目标鱼类，它们随着目标鱼类一同上岸，而被渔民重新扔回到海里时往往命悬一线、濒临死亡。此外，岸堤边大量腐烂的鱼尸也会对沿岸的水体造成污染[25]。水体污染和非目标鱼类的大量死亡导致鳕鱼食饵种类骤减，进而引发鳕鱼食物链循环系统规模不断缩小，这被称为“食物链变化”。“食物链变化”不仅不利于鳕鱼种群的延续，也会造成海洋生物多样性的退化。

与冰岛水域捕鱼数量下降相比，生态系统变化似乎更能成为冰岛向英国发起挑战的理由。相关的海洋环境理论表明，如果鳕鱼或者某种鱼类的库存持续低于可持续生长范围，那么这种鱼类的种群繁殖能力会随之下降，最终导致该物种灭绝。因此，冰岛很早就致力于发展生物科学，并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冰岛的科学家就已经意识到鳕鱼的繁殖能力是极其有限的[26]，如不加以捕捞限制，保护鳕鱼的繁殖周期，冰岛的鳕鱼资源必然会走向枯竭。

四、结语

“鳕鱼战争”的爆发不仅让鳕鱼这种普通的深海鱼类名扬于世，也让冰岛这座北大西洋岛国备受瞩目。“鳕鱼战争”爆发后，冰岛历经与英国三次的海上斗争，最终迫使英国在1976年9月承认冰岛设置的200海里专属渔业区具有合法性。冰岛不仅赢得了这场保卫本国渔业资源的战争胜利，而且200海里专属经济区制度也被联合国所采纳，写进《联合国海洋公约》，进一步从国际法方面保障沿岸国家海洋权益的公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