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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勒克与英美现代诗歌批评

2019-12-26邓鸥翔

外国语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艾略特现代诗歌现代主义

邓鸥翔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重庆 400031)

0 前言

勒内·韦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是当代西方最具有影响力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之一。他和奥斯丁·沃伦合作的《文学理论》(TheoryofLiterature,1949)自出版以来,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流传,盛行不衰,不仅被多个国家的高校作为文学理论教材(也被我国教育部列入高校中文专业阅读的100本书目),而且还成为公认的世界文学理论经典。他历经40多年撰写的八卷本《近代文学批评史:1750—1950》(AHistoryofModernCriticism)被誉为“西方文学研究中第一部真正的批评史著作”,“这部洋洋数百万言的批评史巨著以搜罗广博、论述精彩为学术界普遍认同……确实是一部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扛鼎之作”(刘象愚,2010:13-15)。面对20世纪异彩纷呈的各种文学思潮流派及各种混乱不清的术语和概念,他也进行了深入剖析与细致厘定,先后出版了《批评的各种概念》(ConceptsofCriticism,1963)和《辨异:续批评的各种概念》(Discriminations:FurtherConceptsofCriticism,1970)等。中国期刊硕博论文数据库(CNKI)中与“韦勒克”相关的内容就有400多条,这些文献包括期刊论文和硕博论文,研究领域包括了韦勒克的术语、概念、基本观点、研究方法以及对我国的文学理论界的影响,等等。这说明学术界对韦勒克是非常关注的,但对韦氏探讨英美现代诗歌的成果鲜有涉及。

韦勒克一生以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为主业,成果丰硕,被誉为“批评家们的批评家”(巴科,306),而对欧美诗歌批评史的研究又是其工作的重头戏。浪漫主义诗歌、象征主义诗歌、现代主义诗歌占据了他八大卷《近代文学批评史》的大量篇幅。韦勒克作为20世纪后半叶的代表性文论家,诗歌理论研究自然是其文学理论的重要一维。其实,从20世纪30年代与文学批评家利维斯(F.R.Leavis,1895—1978)发生的著名“论战”开始,英语现代诗歌批评一直就是韦勒克关注的重要对象。本文所提出的“现代英语诗歌批评”中的“现代诗歌”(modern poetry)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因而,“韦勒克与英美现代英语诗歌批评”这一命题力图考察韦勒克对英美现代诗歌、现代诗歌理论及现代诗歌批评的批评。当然,因韦勒克的研究集中在20世纪前50年的诗歌批评与理论,所以其重点自然又集中在对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及理论的批评。

1 “现代主义诗歌”:“英国诗歌史上的一次突破”

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是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发展壮大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是英美20世纪上半叶诗歌主流。当然,近年来也有不同的声音,有学者笼统地认为“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主义文学仅仅是英国文学的一小部分”(Hanna,2009:x)。不过,从英美出版的各种文学史、文学选读等材料来看,这个说法值得商榷,而现代主义(modernism)又是一个比较难以界定的概念。M.列文森的《现代主义文学的谱系》(AGeneologyofModernism:AStudyofEnglishLiteraryDoctrine1908—1922,1984)和P.尼克尔斯的《现代主义文学导引》(Modernism:ALiteraryGuide,1995)专注于研究现代主义文学谱系,从立场态度、审美情趣和体裁样式等方面描述现代主义文学的发生与发展;T.阿姆斯特朗的《现代主义:一部文化史》力图规避这种对现代主义文学简单化的描述方式,而“另辟蹊径,以文化为焦点”(阿姆斯特朗,2),从时间、身体、消费、政治、科学等多个维度考察“现代主义文学”;J.汉娜在《现代主义文学的核心概念》中认为:“‘现代主义’这个术语有各种各样的理解,甚至相互矛盾的理解”,有人认为,它“具有一种艰涩和形式试验的气质”,而有人则认为,它“表明了对机器时代的热情洋溢的庆贺”,还有人认为,它“是艾略特的《荒原》里反映出来的那种浪漫的祛魅和异化”(Hanna,2009:viii)。韦勒克怎么看这个问题呢?这是他开展现代主义诗歌批评的前提。

作为文学批评史家,韦勒克对西方文学史上的巴洛克、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等重要文学思潮都进行了仔细考订和辨析,而唯独没有对“现代主义”这一个20世纪上半叶流行的重要思潮进行过充分的界说。如果我们因此而认为韦勒克对这个影响深远而广泛的文学思潮术语不清楚,显然不合常理,也违背事实。韦勒克明确指出:人们虽不必将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有关在1912年“人的品性为之一变”(V.伍尔夫在《本内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中有句名言,“在1910年的12月,人性发生了变化”——笔者注)的说法当真,但“大约在20世纪第二个十年期间,笼统称之为现代主义的新艺术在多数国家开始出现:早年的庞德、T.E.休姆,稍后的T.S.艾略特,代表了英国诗歌史上的一次突破”(韦勒克,2009a:1)。显然,韦勒克对于英美现代主义文学这种“新艺术”是非常了解的。这是韦勒克对英美现代主义是诗歌的总体评价。他认为叶芝、庞德、W.路易斯、T.E.休姆、T.S.艾略特等“新艺术”的诗人和批评家都“针对维多利亚时代传统,采取了逆反态度”,取得了突破(韦勒克,2009a:244)。在韦勒克看来,“现代主义在50年代变成了广泛使用的标签,与‘后现代主义’及‘同时代’,形成了悖谬的对照”,而他认为,“批评是涉及判然有别的具体作家的问题”,所以“最好避免使用这个空洞无物的提法”(韦勒克,2009a:246)。

韦勒克不仅指出现代主义诗歌是英国诗歌在20世纪初的重要“突破”,而且从诗歌理论方面证明英美诗歌及批评理论在20世纪初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他又指出:“倘若认为这一巨变是突然出现的,或大获全胜,那是错误的想法。”(韦勒克,2009a:242)韦勒克旨在说明,文学文化发展变化是一个缓慢的历程,其中有些发展还是隐秘迂回地展开。这是符合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发展实际的。从历史上看,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发展的背景是维多利亚诗歌。利维斯在《英语诗歌新方向》(NewBearingsinEnglishPoetry,1932)中指出,在诗歌创作方面,浪漫主义的传统面临城市化的新状况无力应对,逐渐堕入困境,采取了无奈的田园诗式的“弃世”态度,“诗歌与当今世界毫无关系”(Leavis,1950:11)。19世纪的诗歌传统虽已经“衰落”,但新的开始迹象仍未显现(Leavis,1950:11-59)。也就是说英美现代主义诗歌的发生经历了漫长的孕育历程。只有T.S. 艾略特的出现,才“标志着英国诗歌历史一个重要的事件”,“代表着与十九世纪传统的彻底决裂,一个新的开端”(Leavis,1950:60)。

如前所述,韦勒克明确指出庞德、休姆、T.S.艾略特带来了英国诗歌史上的“一次突破”,而这些都是现代主义诗人;更重要的是,韦勒克还敏锐指出,休姆、庞德、艾略特、理查兹等诗歌批评家带来了英美诗歌批评与理论的“巨大变化”。韦勒克从总体考察了“巨大变化”的背景:英国的文学批评界主要由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文化圈所主导,仍然是一群“风雅的鉴赏者”;而在美国,关注社会现实的商业文明批判大行其道,而与其对立并存的是“新人文主义者”,他们汲取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学说,维护传统文化与古典遗产(韦勒克,2009a:4)。 这种传统的批评,在新的状况之下,已经日渐难以为继,革新势在必行。所以,“英国批评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巨大变化,是由T.S.艾略特、I.A.理查兹及其门人F.R.利维斯和W.燕卜荪,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完成的”(韦勒克,2009a:242)。这样,韦勒克就将英美现代诗歌革新与诗歌批评理论的“巨大变化”视为一个整体,它们互为表里,共同完成了英美诗歌的现代转型。

2 “透视主义”与现代诗歌批评家个案研究

韦勒克在撰写文学批评史时,喜欢从批评家作家/诗人个体出发,而很少从一个流派或者思潮整体来考察。在考察英美现代诗歌批评时,也体现了这个显著特点。以这种方式来撰写“批评史”,韦勒克提出了自己的理由:

以批评家为诠次,这是出于我个人的定见:个人的首创精神,而非群体倾向,在批评上至关重大。批评家决不可以仅仅视为“个案”来看待,批评家的肖像和学术侧影,以及对各种倾向及不断变化的状况的意识,这两个方面构成了一部历史。(韦勒克,2009a:13)

基于这种考虑,韦勒克在考察英美现代诗歌及诗歌批评时,就几乎都是按照诗人和批评家个人来设置章节。我们仅以韦勒克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的第五卷(《英国批评:1900—1950》)为例,该书共十章,其中有六章主要讨论英国现代诗歌批评家,包括单独设置一章的T.S.艾略特、I.A.理查兹、利维斯、W.燕卜荪,以及在第一章“英国的象征主义”主要讨论W.B.叶芝和第五章“创新者”设置三节分别讨论T.E.休姆、E.庞德和W.刘易斯。可见,《英国批评:1900—1950》就是讨论英国现代诗歌批评家的专论。

韦勒克是一位博大精深、学问扎实的大家。无论他讨论哪一位诗人或者批评家,他都能广征博引,对各种文献史料如数家珍。 正如有学者指出,他的研究“始终从材料搜求与考订起步”,“他对任何一个概念的探索,总是要追流溯源,穷究根本,然后再对各家各派的意见评泊考镜,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提出自己的见解”(刘象愚,2010:15)。巴科认为,“他(韦勒克)那融理论、批评和历史为一体的研究方法反映出他热情地献身于作为人文学科的文学研究”(巴科,1992:307)。在讨论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批评时,韦勒克也综合运用历史、诗歌作品、文学理论、批评乃至作家诗人传记等文献。因而,韦勒克的在考察现代诗歌的批评家个体时也完全是按照他在开展文学批评是所提出的“透视主义”(perspectivism)方法来进行,即从不同视角对研究对象进行观察,力图得到一个较为完整而真实的结论。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一书中首先使用了“透视主义”这一概念。他说:“我们必须接受一种称之为‘透视主义’的观点”,“就是把诗歌、其他类型的文学,看着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在不同时代都在发展着、变化着,可以互相比较,而且充满着各种可能性”(韦勒克,2010:37)。韦勒克提出“透视主义”,是针对当时文学批评中的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他认为: “我们要研究某一艺术作品,就必须能够指出该作品在它自己那个时代的和以后的价值。一件艺术作品既是‘永恒的’(即永久保有某种特质),又是‘历史的’(即经过有迹可循的发展过程)。”(韦勒克,2010:37)他后来运用了一个比喻生动说明“透视主义”的意义:

透视主义是根据其与我们视觉的相似性而提出来的。譬如,一栋房子,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会得到不同的效果;但是,我们必须承认,确实存在一栋房子,它的外观、材料、颜色等等都能够被客观地、精确地被确认。(Wellek,1982:51)

后来,韦勒克将“透视主义”这一方法运用到了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研究的各个层面,既是文学评价的方法,也是文学批评史的研究方法。“它不放弃诗歌一体的理想,然而也不否认其历史形式的多样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看法仍然不失为关于批评本质及程序和批评及理论与历史的关系的探本之论”(韦勒克,1989:70) 。

韦勒克指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标准是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之中的,历史上的每个批评家都是在同具体的艺术作品的接触中发展他的理论”(韦勒克,2015:14);并且,对于批评家来说,应该“将批评作品分离出来;集中精力去思索它,分析它,解释它,最后是做出判断。而作为评判的尺度,则来自于我们广博的知识、精确的观察、敏锐的感觉和公正的判断”(韦勒克,2015:25)。总体说来,韦勒克对于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家的“个案研究”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则和方法,特别强调批评家的价值判断。正因为如此,我们发现,韦勒克对于不同的批评家都尽量联系他们的批评产生背景或者说具体的批评对象展开讨论,并力图在多种视角的“透视”中确定他们的历史作用;同时,十分注意考察他们的对作品的“评判”。

作为一位十分严谨甚至有时几近苛刻的批评家,特别是他强调批评中的“价值判断”,因而韦勒克对大部分现代诗歌批评家都进行了严厉的审查,语言有时较为尖刻。剑桥才子W.燕卜荪在20出头就写成了传世经典《晦涩的七种类型》(SevenTypesofAmbiguity,1930),韦勒克虽也承认燕氏是I.A. 理查兹“最有才华和最有影响力的门人”(韦勒克,2009a: 275),但是对燕卜荪的诗歌理论与批评几乎是完全否定,说他评论莎士比亚的诗是“幻想游戏”,“不负责任”,指责他对G.赫伯特的《基督的献身》一诗歌的解读是“十足多余的浮说”,“不着边际的说法”;在忽视关联性、解释正确性方面,“他彻底走入了歧途”(韦勒克,2009: 453-457);最后,韦勒克严厉地批评道:“此书的全部效果,就是一堆文字分析的大杂烩,很快即偏离正题,陷入了有关所论诗人的心理冲突的各种臆说,或者简直就是接二连三乱而无序”。(韦勒克,2009a: 457)这等于完全否定了燕卜荪的理论价值。对T.E.休姆的批评也近苛刻:“休姆在创立意象主义所起到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作用”,休姆引起大量评论,“这和他在文学问题上的著述质量和创见可谓完全不相称”;休姆《札记》里所谓“诗歌必须绝对脱离现实”,“诗歌不是为他人而作,而是为诗人自己而作”“表达形成个性”“一切理论都是玩具”等等,韦勒克认为,休姆“如此论断未免轻巧”(韦勒克,2009a: 246-256)。

在韦勒克看来,T.S.艾略特是一位值得推崇的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家。在他的《英国批评1900—1950》中重点评价的近十位英国现代诗歌批评家中,艾略特是他最为心仪也给予最多褒扬的批评家。这从最简单的篇幅就能看出:T.S.艾略特一个人就占据70页(按中译本计算,下同),庞德和 T.E.休姆加起来才40页,I.A.理查兹和F.R.利维斯加在一起才76页;而对重点列出讨论的近十位美国现代诗歌批评家,多数的篇幅也在30页左右:只有布鲁克斯和威尔逊超过了40页。在韦勒克看来,艾略特是最为重要的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家。在“T.S.艾略特”一章的开头,韦勒克便清楚地指出:

托·斯·艾略特是20世纪英语世界最为重要的批评家。他对一代趣味的影响也最为显著:为了促进感受力的转变,脱离“乔治时代诗人”的趣味,重新评估英国诗史上的主要时期和人物,他付出的努力,可谓无出其右。(韦勒克,2009a:297)

随后,韦勒克历数艾略特对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的各种重要贡献:反对浪漫主义、重塑英国诗歌“伟大传统”、为“传统”辩解、“构想英国诗史图式”、用理论支撑新型趣味、理论有条理系统、强调诗歌语言是“普通言语的完美发挥”,等等;而且指出,“凡此种种,均为关键性的批评问题”(韦勒克,2009a:297)。如果不是在结尾时不失幽默的“突降”:“如果说艾略特未能发现始终令人信服的答案,却是发现了最易于铭记的公式”(韦勒克,2009:297);那么,韦勒克对艾略特的褒扬溢美真是让人感觉是有点吹捧的嫌疑。其实,众所周知,艾略特的对浪漫主义诗人还是非常推崇的,他明确反对的浪漫主义诗人仅雪莱一个(韦勒克在后面也谈到这一点),他反对的是浪漫主义宣扬的那种个体主义;因而不能简单说艾略特是反对浪漫主义的。而艾略特的理论与批评也是充满矛盾性的,他说自己是文学的“古典主义”,但是正如伊格尔顿最近接受采访时所言:“当艾略特说诗歌与诗人个人生活之间有明显的分隔时,我觉得这是典型的现代主义观点。”(伊格尔顿,2019:133)

韦勒克对批评家艾略特的批评,也最能体现他的批评史方法——“透视主义”。他从文学理论、批评实践、文学与宗教等方面讨论艾略特的现代诗歌批评。在讨论中,韦勒克几乎利用了艾略特公开出版的所有相关文献,广征博引,每每提出一个论点,总是以多个文献引用支撑,引用文字比作者的论述字数还要多,对艾略特的现代诗歌批评做出了非常全面的分析与概括。因为篇幅,我们仅以其讨论艾略特的“文学理论”为例。他首先从反面立论:“作为理论家,艾略特的重要意义显得有些黯然失色,因为他一贯否认,自己有美学兴趣和系统思维的能力。”(韦勒克,2009a :297)韦氏指出,艾略特在《诗歌用途与批评用途》说自己“才力不足以进行深奥推理”,没有“自成一家的理论”;他又在《诗歌的社会功用》中说,自己不想潜心于“美学思辨,对此无能力,也无兴趣”。韦勒克举出艾略特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对象就是哲学家布雷德利,与博士论文一起重刊的还有两篇论述哲学家莱布尼茨的文章,这些“应该是专业的哲学方面很有水平的贡献”。韦勒克由此指出,艾略特说自己不善于哲学思辨,并非仅仅是“由于谦逊”,而是出于对诗歌事业的敬畏:“终极的问题,超乎理智的企及,界说诗歌的尝试,必定失败,这乃是一种由衷的信念”。因而,韦勒克认为,其实,“艾略特一贯致力于一般理论”;而且从最早的批评文章到1925年期间,艾略特的理论学说,“可以看作是一个明朗连贯的模式”,“从整体上来解读,而且适当考虑各个实例的语境,便可发现其中的确隐含着类似于体系的批评、界说或者描述了诗论的核心问题”(韦勒克,2009: 298-299)。如此评价艾略特的诗学理论,在批评界恐怕是第一次。韦勒克从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客观对应物”理论、“伟大文学”的标准、艺术与读者的关系、“传统”的意义、诗人的三种类型、批评家的三种类型等方面论述作为现代诗歌批评家艾略特的文学理论的系统性,艾略特的这些理论都是现代批评的“关键性问题”。因而,艾略特作为现代诗歌批评家是当之无愧的。他还从艾略特后期宗教信仰的变化说明了艾略特后期批评标准的变化。显然,韦氏力图通过多视角的“透视”,全面评价艾略特对英美现代诗歌理论的贡献。

3 英美现代诗歌批评与批评的“客观化走向”

批评家艾布拉姆斯(M.H.Abrams,1912—2015)在其代表作《镜与灯》(TheMirrorandLamp:RomanticTheoryandCriticalTradition,1953)中指出,20世纪初西方文论发生了一次非常重要的变化,被称之为“客观化走向”(objective orientation),即这种文学研究方法“原则上把艺术品从所有这些外界参照物中孤立出来看待,把它当作一个由各部分按其内在联系而构成的自足体来分析,并只根据作品存在方式的内在标准去评判它”(Abrams,1971:26)。艾氏指的是随着俄国形式主义、语义学、新批评、结构主义等文学理论的兴起,西方文论研究的重点从作家为主转向以作品为主。赵毅衡也明确指出:“20世纪文论界的主要趋势抛开印象式批评,走向科学化批评”,并认为“新批评派的科学化是排他性更强的科学化”(赵毅衡,2009:102-105)。其实,这里的“科学化”就是艾氏的“客观化”。尽管韦勒克“拒绝与新批评混为同类”(韦勒克,2009b:281),但是学术界还是将他作为新批评文论的代表;虽然他本人没有使用过“客观化走向”这个概念,但不容否认,韦勒克无疑是批评“客观化走向”的重要推手。而他的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其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是对英美现代诗歌理论与批评中“客观化走向”的阐述与辨析。

在讨论20世纪上半叶英国批评时,韦勒克所说的由艾略特、理查兹和利维斯及燕卜荪等完成的“英国批评理论与实践的巨大变化”,主要是指英美诗歌批评理论中“客观化走向”。以美国批评家为主的新批评派是对这个“巨大变化”的理论深化和完善。新批评作为20世纪上半叶英美现代文论的重要流派,因为其研究对象主要是诗歌,而大部分批评家也是现代主义诗人,提出的理论学说也主要是针对诗歌批评,因而即使从严格的意义上看,它也完全是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的组成部分;“新批评理论似乎是概括一切诗歌特点的诗学,骨子里却是为他们这种现代派诗歌辩护的”(赵毅衡,2009:179)。新批评之父兰色姆(John Crowe Ransom,1888—1974)指出:“批评应该遵守的第一条法律……就是客观。”(洛奇,1986:186)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指出,文学和文学研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情:文学史创造性的,是一种艺术;而文学研究,如果称为科学不太确切的话,也应该是一门知识和学问”(韦勒克,2015:1)。又说:“‘文学学’(literary scholarship)这个概念被认为是超乎个人意义的传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知识、识见和判断的体系”(韦勒克,2015:8),而“坚持批评应该具有的客观性是韦勒克一生的追求”(支宇,2004:57)。从哲学上讲,客观性是指客观实在性,又称真实性,与主观性相对。那么,如何才能使得批评具有“客观性”呢?韦勒克在1978年写的《新批评:是与非》中对新批评理论的概括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相信新批评提出了或重新确认了很多可以留给后代的基本原理:美学交流的特定性质;艺术作品的必有规范,这种规范组成一种结构,造成一种统一,产生一种应和关系,形成一个整体。这种规范不容许任意摆布,它相对独立于作品的来源和最后的效果。……新批评有力地阐述了文学的功能,文学作品不提供抽象的知识或者信息,不提供说教或者明显的意识形态;新批评设计出了一整套的理解作品的方法,这套方法常常成功地揭示出了与其说是一首诗歌的形式不如说是作者在诗中隐含的态度和看法,揭示出已经或者韦曾解决的诗歌的含义和矛盾。这套方法得出了一套文学评判标准。(Wellek, 1982:102)

这段对新批评的总结不仅概括出了新批评的重要理论,而且“艺术作品”作为“一种结构”,“相对独立于作品的来源和最后的结果”,就点出了新批评作为现代文论的“客观性走向”特点,这与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一书中主张是一脉相承的。他曾说,与沃伦合作的《文学理论》的原因是“将沃伦的新批评思想与自己对欧陆文学批评的知识结合起来”(Wellek,1982: 155)。这样,他们撰写一部“符合现代主义文论精神的理论著作”(刘象愚,2010:9)。该书提出了“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分野,是对文学理论的一个贡献。作者明确指出,“外部研究”作为传统批评主导范式,虽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如果走向了“因果论”的极端则是不可取的,“研究起因显然不能解决对文学艺术作品这一对象的描述、分析和评价等问题”(韦勒克,2015:73)。因而,韦勒克和沃伦突破传统,从理论上对新批评理论进行了系统阐发,成为新批评理论的扛鼎之作。

按照上文艾布拉姆斯的界定,韦勒克和新批评派的理论主张正是批评“客观化走向”的内容。韦勒克在《英国批评:1900—1950》和《美国批评:1900—1950》两卷著作以及《美国的文学研究》《20世纪文学批评主潮》《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等文献中论述了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的“客观化走向”,认为这种“走向”代表了现代诗歌批评与传统批评的差别。韦勒克考察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的“客观化走向”是从T.S.艾略特开始的,即艾氏在20世纪初提出的“非个性化理论”与“客观对应物理论”。在韦勒克看来,新批评派不是出现在兰色姆的《新批评》(TheNewCriticism,1941)出版之后,而在此前的兰色姆、泰特、布莱克默、伯克、布鲁克斯、沃伦和维姆萨特的著作中,“新的方法、调门,新的趣味,可以清楚地辨认出来”;新批评在美国产生,“托·斯·艾略特的影响,显然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韦勒克,2009b:261) 。

艾略特在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出了“非个性化理论”(Impersonality)。韦勒克指出:“他(艾略特)有一段话每每为人援引,‘诗歌不是一种感情释放,而是一种感情摆脱;诗歌不是个性表达,而是一种个性摆脱’;‘艺术家越是完美,经过苦难的凡身与进行创造的心灵,越是彻底分离;心灵把成为其素材的激情,消化和蜕变的越发完美’”。(韦勒克,2009a:307)其实,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还在同一文章中还有一句非常重要的有关诗歌批评的论述:“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是注意诗歌”;又说:“我之前已经试图指出一首诗对于别的作者写的诗的关系如何重要,表示了诗歌自古以来一切诗歌的有机整体这一概念。这种诗歌的非个性的理论”(艾略特,2012:6)。艾略特反对浪漫主义有关诗歌是诗人个人感情表达的传统,认为诗人不外乎一个“工具”,他用了化学上的催化剂的比喻,把诗人看作是“一条白金丝”。这就为艾布拉姆斯所说的批评“客观化走向”中“把艺术品从所有这些外界参照物中孤立出来看待,把它当作一个由各部分按其内在联系而构成的自足体来分析”,提供了理论基础。作家的任务是为个人情感表达找到“客观对应物”。“客观对应物理论”是艾略特在《哈姆莱特》一文中提出的。他指出:“用艺术形式表达情感唯一的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艾略特,2012:180)韦勒克评价道:“他(艾略特)发现了‘客观对应物’的提法,用于形容这个象征世界,他认为它和诗人的感受不断同时产生,使感受客体化和模式化”,艾略特“将注意力毅然转向艺术作品,视之为一个可以描述的客体,一个经得起分析判断的象征世界。这时艾略特便成为令人大为满意的批评家。”(韦勒克,2009 a:321)韦勒克受现象学文论的影响,把文学作品看着一个“经验的客体”(an object of experience),“只有通过个人经验才能接近它,但又不同于任何经验”;而在他作品划分层次划分中第四个层次就是“象征与象征系统中的诗歌的特殊‘世界’”(韦勒克,2015:172-174)。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韦勒克对艾略特“非个性化理论”和“客观对应物理论”的高度认同。因为,它奠定了现代诗歌批评的“客观性走向”的基础。有学者评论说:“无论是艾略特‘非个性化’还是寻找‘客观对应物’,目的都是要切断文学作品与作家的联系……文学作品既然与作家的感情和个性无关,文学批评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文学作品本身中去。”(支宇,2004:54)这一评价,指出了艾略特诗歌批评理论之于现代主义文论发展的关键性作用。

在韦勒克看来,理查兹(I.A. Richard,1893—1979)“对于英美批评界(尤其是燕卜荪和C.布鲁克斯)所产生的促进作用,在于使之决然转向语言问题,诗歌中的语言意义与功用问题。这将永远确保他在任何一部现代批评史的地位”(韦勒克,2009a:394)。这一评价阐明了理查兹在英美现代诗歌批评中的特别贡献,如若按照艾布拉姆斯的现代批评“客观性走向”原则——即“作品存在方式的内在标准去评判它”——去评价,那他就是对现代批评“客观性走向”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因为,文学作品存在的方式,无论是现象学文论的“意向性客体”还是韦勒克的“经验性客体”,其实都是语言符号。兰色姆在《新批评》的开篇就说:“讨论新批评应该从理查兹说起,新批评几乎自他开始。”(兰色姆,2006:3)甚至有学者认为,理查兹“创造了最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文学批评”(韦勒克,2009a:369)。不过,韦勒克对于理查兹“标榜自己的批评在于建立或者至少是筹建一门科学”是极其不满的,说他“毋宁是英国经验主义的观点”(韦勒克,2009a:382)。即便如此,韦勒克对理查兹在现代诗歌批评中的地位还是非常肯定的,他的《文学理论》第二章“文学的本质”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理查兹文学语言理论的影响。

理查兹对英美现代批评最大影响的是《文学批评原理》(PrinciplesofLiteraryCriticism,1924)和《实用批评》(PracticalCriticism,1929)以及《意义的意义》(TheMeaningofMeaning,1923)。他的文学批评经常被称之为“语义学批评”,因为他主张从语言出发来分析文学作品的意义及特点。由于剑桥教育的心理学背景,他也试图从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方法分析读者阅读诗歌时以感情为基础的心理反应程式,因而又被兰色姆称为“心理学批评家”。不过,他对现代英美诗歌批评最大的影响还是在于:一是区分了“诗歌语言”和“科学语言”;二是指出了文学语言的含混性;三是主张对作品进行系统精细的分析。在理查兹看来,语言有两种功能,即“符号功能”和“情感功能”;相应地,语言也分为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文学语言主要是表达情感的,因而在陈述上与科学语言不同。科学语言是语言“符号功能”的典型使用,主要是表述准确,尽量没有歧义。诗歌语言则不同,其表达的情感不能用经验事实加以验证。由于诗歌语言主要是表达情感的,因此“重要的是态度而非指称”(理查兹,1992:243),我们可以摒弃“对应”标准,而代之以效果标准(effect)或者一致性标准(correspondence);诗歌语言具有多义性和含混性的特点。在韦勒克看来,之后的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家,诸多地方受惠于理查兹:燕卜荪的《晦涩的七种类型》完全是受到理查兹的指导,也是他关于文学语言具有多义性和歧义的进一步阐发;新批评的“张力、讽刺和悖论,所有这些心理学概念,多少都胎源于理查兹”(韦勒克,2009b:269);而《实用批评》对“美国新批评派产生了很大影响”(韦勒克,2009b:279)。通过这些分析,韦勒克勾勒出一幅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客观化走向”图景。不过,严格说来,英美现代诗歌批评“客观化走向”的理论达到完备,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由维姆萨特(W.K.Wimsatt)和比尔茨里(Monroe C.Beeardsley)(虽然他们不能称为是严格意义上的诗歌批评家,但是他们的分析主要是以诗歌为对象)合作的两篇著名论文《意图的谬误》(“The Intentional Fallacy”,1946) 和《情感的谬误》(“The Affective Fallacy”,1949)完成的。

当然,英美现代诗歌批评的“客观化走向”,并不是把诗歌或者文学批评变成一门科学。韦勒克一直认为:“新批评向往的是把批评变成一门科学,这个说法在我看来,更加荒谬不经”;“新批评一味偏重的是一部艺术作品的意义,偏重态度、调门、感情,甚至偏重其中传达的最终意在言外的世界观”(韦勒克,2009b:270)。这样,他就把新批评的“客观化走向”与俄国形式主义学派严格区分开来。他还进一步分析了新批评家对文学批评与科学关系的观点:“其实,新批评与科学是死对头。科学之于泰特(Allen Tate),乃历史罪人,科学已经摧毁了人类的相同之处,搅乱了古老的有机的生活方式,为工业化铺平了道路,却把人类变成了本世纪里蜕变成的那种异化,飘零无根,不信神明的生物”;“在兰色姆的论著里,诗歌设想为对付科学至为重要的矫正手段。艺术与科学的冲突,他列为历史的首要主题”;“新批评派中,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的细读方法是‘科学的’,也不会把新批评与‘细读’等同视之”(韦勒克,2009b:270-272)。显然,韦勒克所主张的文学批评虽然突出对文学本体的研究,但是决不仅仅停留于语言形式的研究,去追求将批评建立为一门科学,而是重点考察文学的价值,突出批评家的价值判断。他明确指出:“批评就是鉴赏、判断,因此它应用和包含了标准、原则、概念,应用和包含了一种理论和美学,归根结底是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韦勒克,2015:290)

4 结语

显然,韦勒克的英美现代诗歌批评是其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十分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他对英美现代诗歌的研究成果并没有引起批评界的足够重视。批评家R.毕斯利(Rebecca Beasley)于2007年在著名的劳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出版的《现代主义诗歌理论家:T.S.艾略特、T.E.休姆和庞德》(TheoristofModernists:T.S.Eliot,T.E.Hulme,EzraPound.)中认为:艾略特、休姆和庞德“是我们后来称之为现代主义的20世纪初期文学现象的最为重要的三个人物。他们革新了英美诗歌,认为传统的诗歌形式和主题再也无法表达现代世界的经验。他们在自由诗运用和诗歌主题扩展方面都是先锋”(Beasley,1)。这本书的出版是在韦勒克主要讨论英美现代诗歌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五、六卷出版后20年,而且如上所述,书中显然借鉴了韦勒克关于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批评的观点,但是遗憾的是,通读全书,我们没有发现作者引用韦勒克,甚至根本没有提到韦勒克。碰巧的是,十年后即2017年劳特里奇出版社推出的另一本关于现代主义文学的普及性著作《现代主义:基本概念》(Modernism:theBasics),全书也根本未有提及韦勒克的现代主义诗歌研究成果。当然,这似乎也可以说明,韦勒克对英美现代诗歌的评判结论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学界普遍接受的知识。不过,我们认为,韦勒克批评中对研究对象过激的主观评价可能也是英美学术界对他的评判讳莫如深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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