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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译诗《关不住了》的版本考辨

2019-12-25陈历明

外国语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话诗白话音节

陈历明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20世纪初,由几个文化巨擘引领的白话文学革命早已尘埃落定。白话诗作为这一“新文学”革命中的最后一个堡垒,普遍认为是胡适之先生所攻克,其主要武器就是一版再版的《尝试集》。钱玄同指出,其中的白话诗,“用现代的白话表达适之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不用古语,不抄袭前人诗里说过的话。我以为的确当得起‘新文学’这个名词”(1998:67)。胡适先生理论先行,“尝试”随后,经过英汉互译以及古诗今译等多重实践,反复阐发,终于窥得白话入诗的门径,成就一部影响深远的白话诗集《尝试集》。其中《关不住了》一首,更是视其为“‘新诗’成立的纪元”(胡适,1920:2)。

90多年来,相关论述早已汗牛充栋。特别是近20年来,对胡适的研究更是盛况空前。199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胡适文集》共12册,2003年在胡适的故乡安徽教育出版社出了《胡适全集》共24卷,为我们全面理性地解读和研究胡适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可谓学界的福音。但瑜不掩瑕的是,个别重要作品的版本校勘与论述并不到位,胡适目之为“‘新诗’成立的纪元”的小诗《关不住了》即为其中之一。

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胡适文集》第九卷中,《关不住了!》一诗是这样的: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地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五月的湿风,

时时从屋顶上吹来;

还有那街心的琴调

一阵阵的飞来。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胡适,1998:135)

其附注为: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译美国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原载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胡适,1998:135)。在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胡适全集》第10卷中,除保留了大部分偶数行的缩进,内容与排版与此完全一样(胡适,2003:94),并没有注明源于《新青年》,而且都删除了对照的原文。还有几个单行本也是如此处理的。

但是实际情况怎样呢?在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中,这首诗是这样的(原为繁体竖排):

关不住了

(译美国新诗人Sara Teasdale原著)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的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屋顶上吹来,

一阵阵五月的湿风;

更有那街心琴调

一阵阵地吹到房中。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胡适,1919)

同页还附有英文原诗:

Over the Roofs

By Sara Teasdale

I said,“I have shut my heart,

As one shuts an open door,

That Love may starve therein

And trouble me no more.”

But over the roof there came

The wet new wind of May,

And a tune blew up from the curb

Where the street-piano play.

My room was white with the sun

And Love cried out in me,

“I am strong, I will break your heart

Unless you set me free.”

两相对比,就会发现有些不同:其一,《胡适文集》(9)和《胡适全集》第十卷都只分了两节,《新青年》初刊时分了三节,并附有英语原文。原文就是分为三节的,译本对应分为三节是很自然的。其二,《新青年》中该诗行排列为偶数行缩进,在《胡适文集》中没有体现,而在《胡适全集》中没有一贯到底;还有一个细微的区别,最初的标题是没有感叹号的,但《胡适文集》和《胡适全集》都加了。尤其重要的其三,第二节不仅信息的排列有变,措辞有变,而且尾韵完全不同,一、三节都是押的阴韵(feminine rime),第二节押的是阳韵(masculine rime)。

作为严肃学术著作的编者,一般是不会对原作轻易删减变易的。《胡适文集》的编者在《编辑凡例》中就对编辑思路有清楚的交代:

凡胡适生前结集的著述,均保持其原貌;每册前均置一说明,简要述说本册所收入集子的版本源流或新编集子的内容;尽量选择较好的版本或胡适自校本作底本,并参校其它版本,对原作重要修改之处在注中加以说明;凡收入本文集的作品,均保持作品原貌,不做删改。(欧阳哲生,1998:1-2)

在收录《尝试集》的《胡适文集》第九卷中说明,这是以亚东图书馆1922年10月的《尝试集》“第四版为底本,并将删去的诗歌和序文补上”(欧阳哲生,1998:1)。在收录《尝试集》的《胡适全集》第十卷的《整理说明》中表示:本编的《尝试集》由于“全集”的体例,采尽收不删的原则,合亚东诸版,以保留《尝试集》全帙(欧阳哲生,1998:1)。毫无疑问,这两种思路都是可取的。

那何以还会出现前后的不一致呢?看来我们只有通过比对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尝试集》各种版本与初刊版本才可一见端倪了。

《尝试集》最初于1920年3月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这是中国新诗的第一个个人专辑,当年9月就出了第二版,增收诗六首。经查,《关不住了》在这两个版次中相同,与初刊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的版本相比较,只有三个细微的区别:标题加了感叹号;标题下括号中的说明改为“译诗”;为第三节的“爱情”补加画线,使其像第一节出现的“爱情”一词都对应于英文原诗中两个大写的“Love”。

在1922年10月《尝试集》的第四版中,胡适对此前的版本有较大的增删,还有些改动。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在这第四版中,作者不仅保留了《关不住了》此前版本中上述三个小小的变动,而且对本诗的第二节做了大手术:

关不住了!(译诗)

我说“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门关了,

叫爱情生生地饿死,

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

但是五月的湿风,

时时从屋顶上吹来;

还有那街心的琴调

一阵阵的飞来。

一屋里都是太阳光,

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

他说,“我是关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胡适,1922:51-52)

胡适先生对此修改并未予以特别说明(仅附注为: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译美国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对其动机,我们不能妄加猜测,但应该不妨进行有理由的推断。这首诗的原作者及其诗作并不起眼,胡适能将这首译诗视为其“‘新诗’成立的纪元”,可见他对这首诗作是非常得意,也非常看重的,自然容不得半点瑕疵。尽管当初的“尝试”已经非常用心了,并且影响很大,竟然“在两年之中销售到一万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尝试”经验的积累,作者就会更清醒地发现,“现在回头看我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胡适,1922:2),左右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对《关不住了》这首译诗尤其如此。尽管英语原诗押的都是阳韵,但考虑到尝试白话诗所需要的“音节上的试验,也许可以供新诗人的参考”,译诗中一、三节都押了阴韵(就汉语来说,即倒数第二字押韵,另附加一个轻音如“了”“的”“呢”“吗”“儿”“么”“子”等(王力,1979:884),这种阴韵的方法,曾为鲁迅、徐玉诺、闻一多、卞之琳所效仿,以期为此增加音节上的美感,为新诗的音节探索提供更多的途径。但是,如果不做全面的修订,第二节单押阳韵就多少有些不协调。于是,胡适很自然地想到将第二节修改为押阴韵,以便与整体音韵步调一致。

此外,一、三两行七个字,二、四两行八个字,看上去仍像作者所诟病的“刷洗过的旧诗”,因为,“句法太整齐了,就不合语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长补短的毛病,不能不时时牺牲白话的字和白话的文法,来迁就五七言的句法。音节一层,也受很大的影响:第一,整齐划一的音节没有变化,实在无味;第二,没有自然的音节,不能跟着诗料随时变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后所做的诗,认定一个主义:若要做真正的白话诗,若要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非做长短不一的白话诗不可。这种主张,可叫作‘诗体的大解放’。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胡适,1919:497)。如果连自己的“尝试”诗都追求音节、句法的整齐划一,如此心口不一,言行相悖,何以号召、要求他人“做长短不一的白话诗”?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于胡适这等认真的人是不可接受的。何况,是这首标举为“新诗成立的纪元”的关键作品。对此,胡适自然就会要求更加苛刻,做好表率,以免给人留下“口里一套,手里一套”的口实。因此,这才会有上述的修改。必须指出的是,除了句式的调整外,他还将初版时的第一个“一阵阵”换成“时时”,以避免节内重复;把“更有那街心琴调”调整为“还有那街心的琴调”,除了把“更有”改为“还有”,还加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的”字,使语言更加白话化。这样,一、三行,二、四行不像原来那样字数相等、整齐划一了,读来也更趋自然,正如胡适此前所言:“这种诗的音节,不是五七言旧诗的音节,也不是词的音节,也不是曲的音节,乃是‘白话诗’的音节。”(胡适,1920:11-12)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真正实践了他白话新诗的主张。

一首译诗,竟然被译者目为“‘新诗’成立的纪元”,可见此诗对胡适及其白话诗学的重要意义。想当初,白话诗歌的创制何其艰难。胡适明白,文学革命的核心就是要创造“国语的文学”,而这必须通过“文学的国语”来保证。其中,语言自然是关键,这语言就是欧化白话。在他看来,中国落后的思想文化是由死文学代表的,死文学是由死文言体现的,两者相辅相成。“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亦即,“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胡适,1918)。为了不给人留下“光说不练”的空谈之口实,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亲自出马示范,自辩自证。于是,他在《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1917年1月号的《新青年》一个月后,即在《新青年》的2月号就发表了《白话诗八首》。

不过,胡适的知行合一却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反而颇受旅美挚友梅光迪等毫不留情面的非难,被讥为“莲花落”。为了自证己见,就必须能拿出令人信服的作品来。胡适事后回忆,“一时感奋,自誓三年之内专做白话诗词。私意欲借此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盖白话之可为小说之利器,已经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实地证明,不容更辩。今唯有韵文一类,尚待吾人之实地试验耳。自立此誓以来,才六七月,课余所作,居然成集。因取放翁诗‘尝试成功自古无’之语,名之曰《尝试集》”(胡适,1917)。由于“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只好抱着“自古成功在尝试”的信念,“单身匹马而往”。《尝试集》的开篇之作就是这首《朋友》: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在最初以《白话诗八首》组诗发表于《新青年》时,胡适还在此标题下附言:“此诗天怜为韵、还单为韵、故用西诗写法、高低一格以别之。”(胡适,1917)尽管其勇气的确可嘉,但就其诗歌的体式、字数、节奏、韵律等方面而言,充其量不过一首白话打油诗,只是语言浅白,句式整齐划一,实乃五言的白话版。胡适自己也承认,他的《尝试集》第一篇中大部分作品“实在不过是一些洗刷过的旧诗”(胡适,1920:1),难怪也被好友梅光迪毫不客气地指出:“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为之诗。”(胡适,1919)

在白话文的草创时期,由于没有多少传统资源可资借鉴,只好别求新声于异邦。对于民初时期的这些探路者而言,主要就是通过翻译挣脱母语这一“语言的牢笼”之制约,因为换一种语言以便更换一种思维方式,毕竟,“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洪堡特,1997:70-71)。所谓“语言是存在之家”,亦即,“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居住于词语之中”(海德格尔,1997:134)。

通过大量的汉英、英汉的双向翻译实践,胡适这才逐渐摆脱了以文言为依归的古典诗歌之窠臼,在英汉的双向转换中,更好地体悟出两种语言及其诗歌的现代性构建的可能性。在翻译与创作的互动中,其白话诗歌理论逐步清晰,诗歌尝试也更加得心应手了。经过一番艰难的反思和翻译的双向实践,总算创译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比较而言,而这首《关不住了》明显有了本质的区别,诗行有了参差,不复古典律绝式的方块;句法基本是白话的口语语法,节奏有了变化,二字尺、三字尺、四字尺不等;韵脚是偶数行押韵,每节换韵。这些都不同于古代的旧题诗词,语言是现代的欧化白话,意象经营也是美国意象派的路数,诗歌的意境亦颇具现代感。

胡适所依据的英语原诗1914年3月发表于美国知名的《诗刊》(Poetry),属于半格律体,而非自由诗(Teasdale,1914:200)。无论是作者还是作品,在英语世界的影响都不大。不过,经过译者的创造性转译,却在异域文化语境中获得崭新的生命,给中国现代白话(自由)诗的发展奠定了基调。就此而言,胡适目为其“新诗成立的纪元”自有其道理。

当时的《诗刊》(Poetry),就是意象派发表其诗学主张及诗作的主要阵地。Teasdale先后有40余首诗作刊发于此,不过影响不大,在早期最具代表性的《意象派选集》(DesImagiste:AnAnthology,后来更名为SomeImagistPoets:AnAnthology和SomeImagistPoets:AnAnnualAnthology)四卷中,她的作品没有一首入选,遑论经典的《诺顿美国文学选》等。留学美国时期的胡适,怀抱实践与实现互为表里的“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之宏愿(胡适,1918:291),结合古代白话这一本土资源的重整与翻新,力图借鉴域外的诗学理念,摒弃古文为核心的传统诗学,张扬以“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现代诗学(胡适,1917:10)。他清楚地意识到作为文学语言工具的本土资源不足法,必须求助于域外资源,因而认定“创造新文学”的方法“只有一条法子,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胡适,1918:303)。为此,他经常阅读由意象派诗人庞德、门罗等主导的《诗刊》(Poetry),Teasdale的这首“Over the Roof”就发表于此刊的1914年(原意本为《屋顶之上》,胡适译为《关不住了》)。1913年3月的《诗刊》(Poetry)先后发表了意象派发起人弗林特和庞德关于意象(派)的定义与共同理念。关于“意象”,庞德的定义当然最有权威性:“意象即瞬间呈现知性与情感复合体”(Pound,1913: 200)。他们议定意象派的共同原则为:1.直接处理事物,无论主观还是客观的;2.绝对不使用无益于呈现的词汇;3.用音乐序列而非节拍器的序列来构建节奏(Flint,1913:199)。既类似又有阐发的理念亦见于《诗刊》同期发表的庞德所声言的《意象主义的几个不》(Pound,1913: 200-206)。比照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1917)中提出的八点主张,可以见出,其与意象派的上述诗学主张实不乏相似之处。以胡适执着的性格,他并非偶一为之的浏览,而是经常关注这一专门诗刊并有所研究的,但他却并不承认受到意象派诗学的影响。有意思的是,他在1926年12月26日所记的日记里,摘录了《纽约时报》一篇名为《印象派诗人的六条原理》的英语小文,并在结尾处附注申明:“此派所主张,与我所主张多相似之处。”(胡适,1937:1073)这反而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胡适的确借鉴了意象派的诗学,并以此推动以《文学改良刍议》为代表的白话诗学(胡适,1917)及其实践在中国的实施(以《尝试集》为代表),由此开中国现代文学,特别是白话诗的改良之先河。这也是学界有关胡适的白话诗学到底是否受到美国意象派的影响这一公案的一个重要注脚。此不赘。

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尝试集》经过作者亲自修订的四版后,尽管多次重印,此后不再有任何改动。也许胡适是希望读者忘记此前的版本,接受这一个更加到位的《关不住了!》版本,甚至将其视为最初的版本。抑或,出于少见的疏忽,在《尝试集》第四版收录的这首诗后,仍然注明“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译美国新诗人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胡适,1922:52),这意味着与《新青年》1919年初刊此诗时同年。但通过以上对比,我们知道,这明显有悖史实。有鉴于此,后出的版本可以在善加甄别的基础上,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本着尊重历史之原则,如果指明为旧版本,则应以旧版本为准;如果采用新的更好的版本,则应在此处添加必要的说明或补注以备查。

这一疏漏我们已无法苛求胡适先生,但对后来的编撰者而言,这种苛求并不为过。综上所述,无论是《胡适文集》,还是《胡适全集》,编者都以胡适之先生最后审定的《尝试集》第四版为底本,原无不妥,但应仔细校对原始资料,写明不同版本的依据,以便弥补相关的不足,这样才能避免后出版本的缺失。遗憾的是,就此诗而言,上述两个大型文集,都没能做到这一点,而且还把该诗的三、四两节错误地连排为一节。实际上,已有多位学者,在相关引证、论述时,即以此为底本,乃至以讹传讹,影响了论证的信度。因为出发点有误,据此得出的结论就不可靠。大型文集的编撰工程浩大,只有主事者方方面面都能精益求精,方能做成更经得起历史检验的权威版本。每个时代,对经典的要求都必须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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