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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弥尔顿

2019-12-25郝田虎

外国语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弥尔顿教育史思想史

郝田虎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0 引言

约翰·弥尔顿有着多重身份,除了文化名人、清教徒、大诗人、大作家、资产阶级革命家等头衔外,弥尔顿还是教育改革家和政治思想家。可喜的是,一百多年来,中国对此有相当关注,中国的弥尔顿是多元的和多义的。本文主要从中国接受的角度,探讨作为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弥尔顿。

1 教育家弥尔顿

关于弥尔顿和教育,我们要区分两个概念:一是弥尔顿其人及其作品的教育功能,另一个是作为教育家的弥尔顿。关于前者,丰富的史实表明,弥尔顿的名言、人生经历、轶事和诗歌散文作品等,都具有教育功能,发挥了教育的作用。不同的主体,包括传教士、媒体、教育工作者、学者、译者、普通读者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利用弥尔顿,或作为传教的工具,或作为宣传品,或作为教材,或作为研究的对象,或作为译介的对象,或作为认知的对象,在他们手里,弥尔顿的教育价值得以实现。中国弥尔顿教学的情况笔者另有专文论述。

本文关注的是作为教育家和教育改革家的弥尔顿。教育家弥尔顿在英国教育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例如,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国教育四百年》提到了弥尔顿的《论教育》和学园规划(Armytage, 1970: 22)。弥尔顿《论教育》是西方教育学名著和经典之作。我国对教育家弥尔顿的介绍自清朝末年就开始了。1905年,在我国延续了1300余年的科举制度正式废除,取而代之的是现代教育制度,弥尔顿在现代教育制度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1903年,无锡金匮人张竞良辑译的《新编万国教育通考》辟专章介绍作为教育家的弥尔顿,见该书第六编《西洋近代教育考》第十三章《弥尔敦教育述略》。该章称,弥尔顿毕业于开马白起大学(剑桥大学),后为克陆马渭尔(克伦威尔)的秘书官。该书肯定弥氏在英国文学史中的地位,又指出他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教育改良家,“其教育论亦大有裨于教育改良之事业”,可见辑译者对弥尔顿的关注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向。他介绍了弥尔顿教育目的论(“能营公私一切之业务”,修学以认真神、学真神),教育的顺序要符合儿童心智发展的阶段,不可过度,初等教育教授法要自简而繁,注重实用之智识等。“当时虽初等学校,亦以全力修诗文及形而上学,实学殆无人过问。氏有忧之,倡实学之可贵,而并用理学文学,且重体育,以冀进可为国家之干城,退可为社会之良民。”(张竞良,1903:92-93)张竞良的概述突出了实学和体育的重要性,这是针对当时的中国现状和教育改良的需要的,带有辑译者自己的选择性视角。其中提到,弥尔顿认为拉丁语希腊语仅一两年就可以学成,这未免是以己度人,眼光太高,而弥尔顿对教学方法又语焉不详。

在张竞良之后,民国时期多位教育史学者,包括姜琦编著的《西洋教育史大纲》、吴康译的《中世教育史》、庄泽宣译的《近三世纪西洋大教育家》(1925)、杨廉的《西洋教育史》、瞿世英编的《西洋教育思想史》、孟宪承的《新中华教育史》、蒋径三的《西洋教育思想史》、雷通群的《西洋教育通史》、林汉达的《西洋教育史讲话》等,都在他们关于西方教育史的著作中论及了教育家弥尔顿。姜琦(2014:248)编著的《西洋教育史大纲》被视为“国人编写的第一本外国教育史著作”。作者参考了多部英文和日文版的《教育史》或《教育思想史》,“间或参以己意,互相错综”(凡例)。这本书同样体现出中国视角:弥尔顿的教育方法“不以国民之一般教育为重,而仅以上流社会之子弟即曾受多年之教育者为对象,尚未足以引起吾人十分之注意也”(姜琦,2014:192)。此书把弥尔顿去世的年份误为1678年。杨书田(1928:38)刊在《江西教育公报》上的教育名家小传第十四《密尔顿》也把弥尔顿的卒年误为1678年。吴康译《中世教育史》和庄泽宣译《近三世纪西洋大教育家》原著为同一作者,即美国学者格莱夫斯(F. P. Graves)的AHistoryofEducationduringtheMiddleAgesandtheTransitiontoModernTimes和GreatEducatorsofThreeCenturies。《中世教育史》认为弥尔顿反对形式的人文主义,但其教育规划“终含人文主义的意味多,带后来的唯实主义彩色少”,而且只实现于“造就弥尔顿的高等学校”(吴康,2005:271),可行性差。弥尔顿对教育的界说是:“吾所以名之曰完全高尚之教育者,由其能令人以正直明敏高尚慷慨之气尽其公私职务于平日及战争之际故也”(吴康,2005:272)。《近三世纪西洋大教育家》第一章标题为《米而顿与他的〈阿克特美〉》(格莱夫斯,1925:1-6)。这里需要指出,《中世教育史》的书名其实是误译,原书名是《中世纪及向现代转折时期教育史》。这一误译的后果是,弥尔顿被置于中世纪。吴元训选编的《中世纪教育文选》同样收入了弥尔顿的篇什,夏之莲主编的《外国教育发展史料选粹》将弥尔顿划入第一编古代部分,蒋径三《西洋教育思想史》和雷通群《西洋教育通史》把弥尔顿归入近世部分。这样,教育家弥尔顿的时代归属有三种可能性:古代、中世纪和近代,这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混乱。我们认为,弥尔顿归入/近代比较合适,而非古代或中世纪。近年来出版的教育史或教育思想史一般把弥尔顿划归近代,如戴本博主编《外国教育史》、单中惠主编《外国教育思想史》、张斌贤主编《外国教育思想史》和周采编著《外国教育史》等。

杨廉(1926:70-71)《西洋教育史》把拉伯雷和弥尔顿一起归为人文主义的实际教育家。孟宪承(2010:50-51)的《新中华教育史》同样把拉伯雷和弥尔顿举为“人文的惟实主义者”。蒋径三(2011:100-101)的《西洋教育思想史》概括了弥尔顿《教育论》的主要内容,认为弥氏是“人文的实学主义或自然主义的教育思想家”。雷通群(2011:154)的《西洋教育通史》认为,弥尔顿不愧为教育思想家,其教育思想是“于新教主义的基调中,混入人文主义、唯实主义的色彩”。到底什么是实际教育/惟实主义/实学主义/唯实主义呢?林汉达(1944:104-105)的《西洋教育史讲话》对唯实主义(Realism)做了清楚的阐释:16世纪的新精神是对人文主义教育的反动,它“注重‘真’更甚于‘美’,注重当时的生活更甚于古代的生活,注重实用教育更甚于语文教育”,人文的唯实主义(Humanistic Realism)是唯实主义的第一阶段,弥尔顿是这一阶段最著名的代表。林汉达的白话文首屈一指,笔者小时候受益于他的《前后汉故事新编》。他的《讲话》明白如话,通俗易懂,结合英文原文和中国类比的例子,并不面面俱到,但把问题讲清楚了。这是了不起的。当代学者张斌贤、褚洪启等(1994:338)的《西方教育思想史》(1994)进一步指出,英国唯实论教育家佩蒂(Sir William Petty)在教育史上首先使用实科(real)一词,即来自“唯实论”(realism)。

以上诸家对弥尔顿教育思想的论述通常是概括加标签的路子,而瞿世英《西洋教育思想史》的有关论述不仅明白晓畅,而且批判性比较强,强调“我们的眼光”。这使得瞿世英卓尔不群,与众不同。瞿世英也讲“人本主义的实在论”,可是他对弥尔顿教育学说的总结别开生面,他强调弥尔顿的提议固然有碍难实行的缺陷,但他也是实行的教育家,他主张百科全书式的博学教育,其教育论“全部是从国家的立足点上立论”。接着,瞿世英(2011:127-128)问道:“只可惜弥尔顿为什么只看见‘绅士’,不曾看见国家柱石的平民?从我们的眼光看不能不说他的教育范围太窄了。”作者严厉批评了弥尔顿的贵族气息:“弥尔顿的好处是打破形式的古文学的研究,主张研究书中的内容。就他的课程看,似乎亦见到教育是预备生活的。但他的教育只是少数人的教育,见到少数人的自由,而不曾见到多数人的自由。对于12岁以前的教育,亦不曾提出什么主张来。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缺点”(瞿世英,2011:128),而且是“大缺点……远不如夸美纽斯辈的平民精神”(瞿世英,2011:126)。瞿世英的批评眼光和判断力,辅以扎实的文字功底,使得他对弥尔顿的论述脱颖而出,值得赞赏。民国时期,还有人从《教育论》中选了一段英文原文,和马丁·路德、蒙田的英译文语录并列,题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心灵论教育”(Zia, 1924:54)。

唐钺、朱经农、高觉敷(1940:994)主编的《教育大辞书》下册收入“密尔顿”词条,有略传和教育思想两部分,称弥尔顿为“人文的实利主义之教育思想家”。此书将弥尔顿失明的时间误为1654年(当为1652年)。任钟印、赵卫平(1992:503)在近30页的《弥尔顿》里配有头戴桂冠的弥尔顿肖像插图,在简介了弥尔顿的生平以后,全面评述了弥尔顿的教育思想,包括学园、学园的课程设置和教材、军事操练三个方面,并对他在英国教育史上的地位作了评估。1639—1647年弥尔顿教书八年,教书的对象是他姐姐的孩子和亲密朋友中绅士的儿子,而不是教区内所有孩子。弥尔顿主张的绅士教育具有阶级局限性,但在当时仍然是进步的。弥尔顿批判了旧教育的种种弊端,认为教育非改革不可,学习语言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于通过各种语言学习有用的知识。创办新型学园并非始自弥尔顿,但弥尔顿提议的学园独具特色。学园规定的课程包括人文学科、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神学四个部分,弥尔顿没有舍弃,而是改造了当时盛行于中学和大学的浓厚的古典主义。此外,学生还要习武,到国内国外各地考察学习。

在英国教育史上,17世纪上半期以前就没有任何人的见解曾达到弥尔顿的高度。弥尔顿的教育改革方案代表了从古典主义到实科教育发展过程中的过渡阶段、中间环节。他背靠古典著作,面对现实社会,使古代和现代的书本和实际需要、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联结起来,企图使当时已经失去生气的、落后于时代的教育重新恢复活力,担负起服务社会、推进国家前进的崇高使命。(任钟印 等,1992:526)

这是对弥尔顿教育思想的精当概括。作者认为,作为教育家的弥尔顿也是不朽的,他是英国近代教育思想史上从“古典教条主义发展到现实主义的重要过渡性人物,他上承培根的新思想,中受同时代人的教育改革设计的影响,自成一家之言,对后来洛克教育思想的形成和17世纪中叶以后英国中等教育的变革,都有不可低估的影响”(任钟印 等,1992:513)。这篇评传的主要优点是把教育家弥尔顿放到英国教育史中进行评述,其跨文化知识的生产专业性比较强,富有参考价值。

中国大陆和中国台湾在当代出版的多数外国教育史或西方教育思想史著作都论及了教育家弥尔顿,这些书包括戴本博主编的《外国教育史》、徐宗林的《西洋教育史》、张斌贤和褚洪启等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吴式颖和任钟印主编的《外国教育思想通史》、单中惠主编的《外国教育思想史》、张斌贤主编的《外国教育思想史》、李明德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周采编著的《外国教育史》、林玉体的《西洋教育思想史》等。戴本博(1990:58-59)主编的《外国教育史》的一个特色是把教育问题放到弥尔顿三大自由的框架中进行讨论,是家庭或个人自由的一部分。但此书对弥尔顿生平的介绍不够准确,对其诗歌作品的评价如撒旦形象因袭了陈腐的看法,这些评价其实是节外生枝,没有必要写进去。徐宗林(1991:340)的《西洋教育史》犯有类似的错误,如认为弥尔顿深造于牛津大学,是“虔诚的喀尔文教派信徒”等,观点上是人文唯实论的老调,乏善可陈。张斌贤、褚洪启等(1994:334-338,362-363)的《西方教育思想史》对人文唯实论的主要代表人物弥尔顿的教育思想进行了切实的评述,阐明其内容、特征和影响,并特别指出:弥尔顿主张一种绅士教育,与佩蒂有所不同,后者重视生产者和劳动者的培养。这体现出作者对教育史的熟稔。吴式颖、任钟印总主编的《外国教育思想通史》共十卷,其中第五卷《17世纪的教育思想》专门有一节讲弥尔顿的教育思想,把弥尔顿作为英国教育革新思潮中的代表人物之一。这一节的执笔者是田景正,由分卷主编杨汉麟、周采统稿。此节占据20多页的篇幅,不可谓不长,可惜在构思和观点上与任钟印、赵卫平的教育家弥尔顿评传重合很多(田景正在此节的最后一个注暴露了他的来源),不过在此基础上引用《中世纪教育文选》的有关篇章,调整、增补了部分内容而已。换言之,田景正等对弥尔顿教育思想的“新”评述并没有突破总主编任钟印的先行研究成果,这让人感到遗憾。单中惠(2007:78-79)主编《外国教育思想史》将弥尔顿作为英国绅士教育思想的代表人物,认为他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与人文主义教育家埃利奥特爵士(Sir Thomas Elyot)相比,弥尔顿的课程体系已经朝实科方向迈进了一大步,他把绅士教育思想带入崭新的阶段,又对后人产生了深刻影响。“它既摆脱了早期人文主义教育的复古倾向,又冲破了教会教育改革的神学束缚性。”(单中惠,2007:137)李明德(2008:200)在《西方教育思想史》中指出,“在弥尔顿看来,教育和学习的最高意义是丰富和扩大人的知识领域,提高人的智慧和思想境界”,弥尔顿的教育思想“在一定意义上标志着17世纪后期西方人文主义教育思想发展的新趋势”。张斌贤(2007:173)在《外国教育思想史》中再一次指出:弥尔顿教育思想是“人文唯实主义教育思想的集中体现”,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周采(2008:138)在《外国教育史》中称:弥尔顿“成为古典教育向实科教育过渡的典型”,这是更为清晰的界定。林玉体的《西洋教育思想史》将弥尔顿放在唯实论教育思潮中“注重母语教育的教育家”下面讨论,有新意。弥尔顿的学园要求学生既学习古典语言,也学习现代语言如意大利语等,对现代语言的学习就是提倡与拉丁文相对的方言。林玉体举圣保罗学校校长马卡斯特(Richard Mulcaster)的例子来说明英语之提倡,马卡斯特的名言是:“我喜欢罗马,但更喜欢伦敦。”(林玉体,2011:202)“实”与“名”对立,“实”指具体与切近,“名”为抽象与遥远(林玉体,2011:201),林玉体从语言的角度讲唯实论,不仅明白易懂,而且角度新颖。我们记得,弥尔顿大部分诗歌和散文作品是用英语写成的。

从目前统计看,弥尔顿《论教育》等相关文章是在1989年以后译成中文的。吴元训和任钟印都全文翻译了《论教育》,徐建国翻译了三篇相关的文章:《论维护学习》《抨击经院哲学》和《偶尔运用诙谐与哲学研究并不矛盾》,王世民重译了《论出版自由》(题为《致国会的意见书》),收入吴元训选编的《中世纪教育文选》(1989,2005)。这本文选与任钟印主编的《世界教育名著通览》(1994)和《西方近代教育论著选》(2001)都是教育学研究者经常引用的重要参考书。任钟印和吴元训注重教育学文献基础建设,他们对跨文化知识生产的贡献值得褒扬。黄建如(2006:63-70)编的《英文教育经典著作选读》选了弥尔顿的《论教育》原文,因为它像书里的其他篇章一样,是教育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必知、必读的。

文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家也关注到了弥尔顿的教育观,这方面的代表是著名学者杨周翰。杨周翰在《弥尔顿的教育观与演说术》中追溯了文艺复兴时期从意大利人卡斯提里翁涅(Castiglione)到英国人培根的人文主义教育传统,从文学角度对弥尔顿的教育观作了精彩评介。杨周翰认为,弥尔顿的教育观是倾向新派的,但基本上是保守的,属于前一个时期即文艺复兴时期或文艺复兴晚期的。弥尔顿的教育理想源自以卡斯提里翁涅为发端的人文主义传统,不同于夸美纽斯,而是处于一个从僧侣教育到科学职业教育的中间阶段。弥尔顿的教育观比较全面地反映在《论教育》一文中,也反映在他的大学演说中,演说术对弥尔顿的政论文和史诗创作起了很大作用(杨周翰,1996:205-227)。吴元训选编的《中世纪教育文选》中的弥尔顿选目比较广泛,有可能受到了杨周翰有关研究的启发。

2 思想家弥尔顿

文人弥尔顿直接参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写了许多政论文,作为政治思想家的弥尔顿很早就得到中国人的注意,这是与跨文化知识生产的历史语境分不开的。例如,弥尔顿《复乐园》中的名言早在1903年就刊登在梁启超创办和主编的《新民丛报》上,称为“一语千金”:“能制自己,而管治情欲、希望、恐怖一切之事,其权力在帝王之上。”(梁启超,1903)再如,弥尔顿仔细区分了王权和暴君,杀害国王与诛杀恶君(Corns, 1995:29; Worden, 1990:226,228)。孟子也区分了弑君与处决暴君:武王伐纣,乃属后者,而非前者(Legge, 1998:167);处决暴君实乃顺应天意之义举。西方来华传教士早在1879年就在《字林西报》中指出:孟子和弥尔顿都为在极端情况下诛杀暴君辩护。孟子的德性政治倡导仁政,其根基在于预设上天赋予人内在的善良本性,并由此推论,具有美德的君主会善待其子民。对比之下,弥尔顿的德政是基督教式的,它基于人(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堕落的本性以及由恶知善的认知方式。《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奇特的是,在儒家的贤能政治(meritocracy)下,两千年的传统中国却一贯奉行血缘继承和帝王专制;而早期现代英国在一个世纪内完成了从君主专制到君主立宪制的历史性转变,应该说是德性政治和法治传统共同结出的硕果。在《失乐园》中,上帝选择神子做副统帅,对他说:“与其说 / 你生而为神子,毋宁说凭功德(merit)”,一语道破了英国贤能政治的实质(而非名义)。

《新民丛报》早在1904年就指出,弥尔顿是人民契约说的代表人物之一(春水,1904:10)。1933年,政治学家萨孟武在其专著《西洋政治思想史》中以弥尔顿的著作为基础,比较详细地论述了弥尔顿的政治思想,包括天赋人权说、国家契约说和人民主权说,认为对后世影响极大,美国《独立宣言》(1776)和法国《人权宣言》(1789)都有其痕迹。萨孟武(1933:58-70,68-69)特别注意分析政治思想家的阶级意识,在书的结构上,以生产关系为出发点,“由各时代的生产关系,叙述表现于各时代学者的政治思想上面的阶级意识,并阐明其因果关系”。他揭示了弥尔顿的人民概念的阶级属性,因为它不是指一般民众,而是指资产阶级,是一个很狭隘的概念。在王朝复辟之时,“乌合之众”纷纷改弦拥戴国王,弥尔顿对此深恶痛绝;他钟爱的是孤独的英雄,如神子和参孙等。1956年,历史学家刘祚昌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史》中专节评述了弥尔顿的政治思想,肯定了其历史贡献,同时指出弥尔顿的人民主权理论具有资产阶级局限性,其“人民主权”实际上仅仅是资产阶级新贵族的主权,认为“粗野的普通人民”本性非常坏,不应该被允许参与选举和国家治理(刘祚昌,1956:271)。英国学术院院士哈蒙德(Hammond,2014)在其新著《弥尔顿与人民》中系统讨论了弥尔顿的人民概念,认为人民在政治和宗教等领域肩负非常重要的权力和责任,但其道德和智力水平不允许其完成高贵的使命。相比之下,中国学者发挥跨文化知识生产者的优势,对弥尔顿人民主权说的阶级属性有着清醒的认识和锐利的批判。

弥尔顿的政治思想是英国乃至欧洲和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一部分。在民国时期,除了萨孟武《西洋政治思想史》外,高一涵的《欧洲政治思想史》(1926,2007)也介绍了密尔东(弥尔顿)的政治思想。高一涵的介绍分为三个方面:关于政权的来源和限制,见于《国王与执政官的权限论》,君主的权力来自人民的委托,法律是限制统治者权力的工具,暴君处分权是自由国民必不可缺的要素;关于自由,见于《言论自由论》(即《论出版自由》),弥尔顿的政治思想以自由为第一要义,其自由论是个人主义的先声,自由的基础是理性或选择的自由;关于自由共和国的特质,见于《自由的共和政治论》(即《建设自由共和国的简易办法》),弥尔顿主张贵族政治或寡头政体,除政治自由外,弥尔顿提倡精神的自由,即信仰自由(高一涵,2007:358-361)。高一涵(2007:357)还指出,弥尔顿的政治思想多半发源于欧洲大陆如布坎南等的学说,布坎南是苏格兰人,不过曾在法国接受教育和执教,蒙田是他的学生。笔者讨论弥尔顿的王权观时,在《圣经》、古典思想和欧洲大陆之外,补充了英国本土的来源(Hao,2017:167-168)。《太平洋》刊登的译文《自由之果》节译了英国19世纪历史学家麦考利(T. B. Macaulay)的《论弥尔顿》。尽管译文没有提及弥尔顿,但文章对自由的呼唤完全符合弥尔顿的精神。《译者附言》称其目的为“以告世之诅咒暴徒、诅咒自由者”(ENG,1919:1)。“凡因新得自由所生之弊害,医之之术,惟有一焉。其术为何?即自由是也。……故一公道严整之制,卒从此混沌庞杂中产出焉”(ENG,1919:3)。革命和自由可能带来混乱,或许让人恐惧,但终将产出秩序和美好,以及欢乐。在《失乐园》的叙述中,上帝创造世界时正是“order from disorder sprung”。

海峡两岸当代政治学学者关于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著作中通常有弥尔顿的一席之地,例如王振槐主编的《西方政治思想史》(1999)、高建主编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三卷(2005)、唐士其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修订版,2008)、陈思贤的《西洋政治思想史·中世纪篇》(2008)等。王振槐(1999:170-172)认为弥尔顿的政治思想缺乏系统性,但充满斗争精神,他丰富发展了自然权利的思想,首次使用了“国王应是人民的公仆”的概念,并提出人民革命的原则,主张建立实质是资产阶级专政的议会主权共和国。唐士其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修订版)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该书突破了围绕政治思想家个人写史的传统,而是以问题为纲分时段进行架构。在探讨自然法与社会契约论时,该书指出这是英国革命时期革命者们的共识,并介绍了弥尔顿在《论国王与官吏的职权》中“极富感情色彩的表述”(唐士其,2008:215)。徐大同、高建(2005:195-205)主编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三卷对民主斗士弥尔顿的政治观做了精彩评介,这部分的执笔者是袁柏顺。此书的主要贡献是恰当描述了弥尔顿政治观的演变过程:“弥尔顿一生经历了由诗人到政治作家和政治活动家再到诗人的过程,其政治主张经历了一个由主张君主制到共和制再到主张寡头制的发展演变过程,但其最重要的政治活动还是以理论武器为共和国辩护,其最重要、最持久的政治主张还是共和主义。”(高建,2005:197)弥尔顿主张的共和国是实行精英政治的贵族共和国,这种“混合国家”复兴了具有最纯粹形式的混合政体经典范式,这一复兴是他对政治理论最持久的贡献。陈思贤是台湾大学政治学名家,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系列把但丁和弥尔顿都放到了中世纪部分。这本书的特色是通过研读“关键的作品”史诗代表作——《神曲》和《失乐园》——来揭示诗人的政治思想。作者认为,《失乐园》蕴含了诗人“最后的政治思想”(陈思贤,2008:142),创作于王朝复辟前后的史诗“溶现实政治于宗教故事,以宗教意象涵寓政治兴替”(陈思贤,2008:147)。弥尔顿严厉声讨暴君,却对王治(kingship)的存废问题避而不谈,但他是共和思想家则毋庸置疑(陈思贤,2008:155-157)。陈思贤援引数位弥尔顿研究者的成果,认为史诗的“终极意旨在于表明人类的最适政治体制应是共和”(陈思贤,2008:166)。另一方面,政治成败的关键并不在于君主制还是共和,重要的是国之大位要得其人(陈思贤,2008:172);“良好的个人才有良好的国家,政治必须化约至个人的天理与欲望之交战”(陈思贤,2008:174)。要达到共和政治的理想,必须先经过人的转化“再造”之过程。陈思贤以政治学的视角解读《失乐园》,从《失乐园》管窥弥尔顿的政治思想,角度独特,引证丰富,结论发人深省。

陈思贤以史诗论政治思想的思路在中国早有先例。留学日本的张东荪1912年曾出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府秘书,其政治学论文《法治国论》作于民国初建之时(1913),文章引用了弥尔顿的英文诗行,语出《失乐园》第一卷第648-649行:“…Who overcomes /By force hath overcome but half his foe.”这其实是撒旦的话,意谓征服不能仅仅靠武力。张东荪的引用引申到了统治领域,统治不能靠武力,而要靠法律和道德。张东荪在谈到法治的必要性时说:“夫代表国家者,自然人也。人本具狙与虎之性,则必借国家之名义,以图逮其私欲。是故枭雄自逞之元首,作威作福之官吏,无国无之,无代无之。盖人性如此,无足责也。故国家必先制法,严定国家自身之权限,以防枭雄恶吏假借名义以自私。所以必励行法治者,正以此二端耳。”对于人民,需要“以法律齐其外部之行动,以道德正其内部之良心”(张东荪,1913)。他的英文引用说明他读的是弥尔顿的原文,《失乐园》中的诗行也适用于政治学领域。

作为自由主义思想家的弥尔顿是《论出版自由》的作者,这篇文章是新闻传播学的经典文献。所以,新闻传播学也离不开对弥尔顿的阅读和研究。例如,顾孝华译注的《西方新闻传播学名著选译》第一篇就选了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弥尔顿与中国的比较研究除了比较文学,还表现在新闻传播学领域,有人发表文章,比较弥尔顿与梁启超的自由主义报刊思想或者弥尔顿与王韬的言论出版自由观。比较的基础是他们都代表资产阶级的新闻观。弥尔顿是西方报刊自由主义理论的奠基人,其《论出版自由》影响深远。弥尔顿强调个人,反对出版许可制,要求几乎完全的自由,其论述偏重学理化、理论化;梁启超1896年发表《论报馆有益于国事》,强调报馆,倡导有限制的自由,认为报纸能够“去塞求通”,起到耳目、喉舌的作用,其论述政治论、工具论色彩浓厚。梁启超的自由主义新闻思想始终摇摆不定,他在新闻实践层面要优于弥尔顿(朱清河 等,2010:223-227)。弥尔顿要求的言论出版自由是天赋人权的个体自由,带有浓厚的宗教神学色彩;而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王韬的言论出版自由是由权力中心赋予的自由,是“文人论政”的保障,表现出明显的为政治服务的工具倾向。(贺元双,2016:88-89)这些中西比较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弥尔顿的出版自由思想。

3 结语

本文主要从中国接受的角度,探讨了作为教育家和思想家的弥尔顿。弥尔顿诗人和革命家的侧面广为人知,而教育家和思想家的侧面虽然重要,但不那么有名。本文的总结体现了中国弥尔顿的丰富性,和弥尔顿本人的丰富多彩。国人对于教育家和思想家弥尔顿的关注,是与中国的社会历史语境分不开的。弥尔顿对中国现代教育的转型和共和、自由思想的启蒙,起到了相当作用。弥尔顿研究不能局限于文学领域,而应该是跨学科的,包括文学、历史学、教育学、政治学、新闻传播学、艺术学等诸多领域。跨学科研究必将中国的弥尔顿研究引向更加深入和广阔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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