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文学研究的进化范式：文学达尔文主义——《图解简·奥斯汀——文学意义的进化基础》评介

符文欣 刘霞敏

(1.海口经济学院 外国语学院，海口 570001；2.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认知文学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研究，它从认知科学的具体学科中吸取灵感、方法和研究范式用以研究文学，相继衍生出认知诗学、认知生态批评、认知后殖民研究、认知酷儿理论、神经认知诗学、认知马克思主义、文学达尔文主义等范式或方法。文学达尔文主义是近20多年来西方出现的一种文学批评理论流派， 该理论以进化论和进化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为基础，其倡导者和实践者认为，文学达尔文主义与进化心理学一样，将“人性”即代表人类典型特征的动机和情感作为自己的核心思想与研究对象。文学达尔文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美国密苏里州立大学的英语教授、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卡罗尔(Joseph Carroll)。1995年，卡罗尔教授发表了宣言性的著作《进化论与文学理论》，并宣称这是文学研究新时代的到来。他提出：“知识是一个生物学的现象，文学是知识的一种形式，因此文学本身是一个生物学的现象。”(Joseph Carroll,1995:1)卡罗尔认为，既然文学反映了自然选择决定的人性特征，就要用动物所关心的问题如维持生存、掌握技能、繁衍后代、养育子女、亲属关系、社交行为等来解读文学作品，用进化论的基本原理来研究作品的情节、人物和主题。作为一种新的批评范式，文学达尔文主义学者试图通过阅读小说来寻找人类行为的内在模式。他们认为不考虑某种人类普遍的行为模式,就不可能全面理解和欣赏文学作品,因为这些行为模式已经嵌入我们的头脑中；他们相信“人性”的存在,认为文学作品为人性的需要而生产和消费,文学作品表现了人性。

自2008年起，帕尔格雷夫 (Palgrave Macmillan)出版公司开始推出《文学与表演中的认知研究》(CognitiveStudiesinLiteratureandPerformance)系列丛书，至今仍在出版，《图解简·奥斯汀——文学意义的进化基础》(GraphingJaneAusten:TheEvolutionaryBasisofLiteraryMeaning)就是其中的一种(以下简称《图解》)。《图解》从文学达尔文主义视角对简·奥斯汀的全部小说和托马斯·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进行分析解读。该书由四人合著而成，其中Joseph Carroll 和Jonathan Gottschall是文学学者，Carroll是文学达尔文主义的代表人物；另外John A.Johnson和Daniel J.Kruger是心理学家,这也从某种程度印证了文学达尔文主义的多学科基础。全书含引言、正文及总结三大板块，其中正文又由三部分内容组成：第一部分是方法与结果(第1和2章)、第二部分是含意(第3至5章)和第三部分是案例研究(第6和7章)。该书案例研究所选取的是同一时代英国有名的两位作家的作品，即简·奥斯汀的全部小说和托马斯·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

引言部分首先介绍本书的研究目的：为科学与文学研究之间搭建桥梁。为此，作者建构了一个人类本性的模式，然后在该模式中运用进化心理学去阐释19世纪英国小说中的人物构成，试图探讨文学研究普遍关心的一些问题，如文学意义的确定、性别权力关系间的互动、社区精神，以及故事讲述与接受的进化基础(1)。作者认为，长期以来存在着科学和人文学科的“两种文化”，而文学达尔文主义则是“第三种文化”(third culture)的一部分,它要超越那“两种文化”。许多文学达尔文主义批评家的目的是要在不同学科间建立一种“结盟”，最终能够包容文学研究的所有可能路径(6)。随后，作者详细介绍了本书的三个基本观点：一，小说中存在着一种意义的决定性结构，就小说人物而言，这种结构是“对抗结构”(agonistic structure)；二，主角与对手之间的差异在结构上比两性之间的差异更为显著；三，小说中的对抗结构实现某种适应功能(8-9)。

本书的第一部分题为“方法与结果”，由第一、二章组成。第一章标题为“使用者手册”，主要介绍收集数据的程序，检验受访者和权衡方法的有效性。该书建有一个在线网络问卷调查，上面罗列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英国201部经典小说的大约2000个人物角色，让受访者从中选出某个特定人物角色并回答相关问题。问卷调查内容有三大类：一类是人物角色的个人身份，包括年龄、吸引力、动机、择偶标准和个性；第二类是读者对人物角色的主观反应。受访者按10个可能的情绪反应给人物角色打分，并说明他们是否希望人物角色成功实现他们的目标。第三类是四种可能的对抗型角色分配：(1)主角、(2)主角的配角和朋友、(3)对手、(4)对手的配角和朋友。受访者可以随意从2000多个人物角色中任意选择一个进行问卷调查的填写。四种对抗型人物再按男女划分，组成八类，每一类按三个维度来定义：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对比(Salience),好角色和坏角色之间的对比(Valence),以及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之间的对比(Sex)。 按流行做法，主角和对手是主要人物，而他们的配角是次要人物。主角和他们的配角是好人，而对手和他们的配角是坏人。第二章的标题是“由性别区分的对抗结构”(Agonistic Structure Differentiated by Sex)。在描述了人性的模型后作者总结了他们的主要发现，认为人性是角色特征分类的依据。他们指出，直到最近，多数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才开始预设人性是他们的主题和中心参照点。事实上，人类有别于其他近亲动物的地方在于：人类有独特的物种特征。只有人类会创造出富有想象力的作品来提供美学乐趣、唤起主观感受、表达情感、描绘自然或人类的经验、并通过符号描述其经验的显著特征。艺术的发展与基因传递的人性共同进化。人性包括生存、交配、亲缘关系、友谊、统治、团队合作和群际竞争。作者指出，把智力和想象力纳入人性的模型，能更好地解决小说中人物的形象问题。而对抗结构是由人物的好坏和人物的主次构成的一种结构形式。对抗结构是文中所引用小说的主要组织原则，它描绘出一幅幅刻骨铭心的画面——青春、美丽和积极的情绪与寻求个人利益的恶毒势力的对抗与冲突。小说里的人物表现出两极对立的特征，读者的反应也在情绪上出现两极分化。此外，作者还指出社会风气(social ethos)塑造了对抗结构，对抗结构反过来又影响社会风气，肯定和强化它，并把它与物质和社会生活的变化情况结合起来，用艺术家审美的、智慧的和道德的力量去阐释它。

第二部分以“含义”(Implications)为主题，由第三、四、五章组成，讨论数据分析的主要结果，分别从意义确定、性别政治和适应功能三个方面展开讨论。在问卷调查收集数据的基础上，作者提出了三个主要的论点：一，本研究里的小说有确定的意义结构，通过使用研究设计里的分类就可以获得确定意义(第三章)；二，主角与对手之间的差异在结构上比男女角色之间的差异更显著(第四章)；三，本研究里的小说的对抗结构实现了适应性的社会功能(第五章)。第三章题为“意义的确定”。本章的主要观点是：确定的意义就是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是一部小说实际的主题和色调结构。 确定的意义不会总是立刻显现的，但它确实存在且有待发掘。发掘确定的意义不需要评论家和作者拥有共同的信念，也不需要评论家和作者拥有同样的当代身份认同政治的特权种类(即性或性取向、种族或民族、社会阶层，或社会身份认同的其他形式)。确定的意义需要一套足够基础、简单而又全面的分析类别用以解释人类的所有事情，它需要对人性的理解和对文学的理解作为模仿与沟通的媒介。确定意义需要充分地分析动机的差异，择偶标准、个性差异和情绪回应的差异。只有充分分析后，小说的主题和色调结构才能被分解成各个组成部分，自下而上地建立阐释模型。第四章标题是“性别政治”。作者指出，性别跟角色的好坏和角色的主次没有相关性,性别是一个独立的类别。在以性别来区分的对抗结构中，角色的好坏占支配地位。角色的好坏在人物角色安排中的支配地位表明性别冲突从属于他们共有的利益。在情节和主题的对抗结构中，男女主角是盟友，他们一起对抗对手的威胁，他们一起演绎能博取读者敬佩和同情的价值观。男女对手角色只关心物质的利益和社会地位，这与男女主角形成鲜明对比，男女主角关心家人与朋友，相信爱情，关注心灵的成长，小说以共有的价值观将人物联合在一起。男女在人类繁衍中是相互依存的。两性关系需要在互惠互利与利益冲突中协商发展。了解男女关系相生相克的进化基础有助于理解性别政治。所有两性关系必然会涉及一系列持续不断的政治协商。第五章标题为“适应功能”，作者谈到了关于艺术适应功能的争论，列举了三种假设，并以此说明艺术的审美和创新实践。文学和其他艺术有利于我们过自己的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说艺术是人类的普遍特性。正如特伦斯·迪肯(Terrence Deacon)说的：“我们讲述关于我们真实经历的故事，并编织一些虚构的故事，我们甚至利用这些故事来组织我们的生活。从真正意义上，我们生活在这个共享的虚拟世界中。”(Deacon,1997:22)小说包含了大量现实的社会描写和深刻的心理分析。小说显然不仅仅代表人性，他们也体现了人性的冲动。那些冲动包括削弱他人的统治地位以确认自己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成员地位的需求。书中也提供了证据表明这些需求为小说中形成对抗结构提供了情感和想象力。

第三部分是由第六和第七章组成的案例研究。第六章主要利用网络收集到的数据从四个方面(即动机、择偶标准、个性因素和情绪回应)对简·奥斯汀的小说进行统计数据分析，这些数据为图解案例研究中的小说的显著特点奠定了解释基础，从而确定奥斯汀小说的主题和色调。在此基础上，作者指出：简·奥斯汀是一个精明的、有洞察力的心理学家。她用幽默的语言来讽刺唯利是图、爱慕虚荣的现象，但她关注的焦点始终是人的终极幸福。她描写精英阶层的婚恋问题，其笔下的男女交往不受性需求困扰，摒弃了传统的男尊女卑观点，崇尚男女平等的原则。她通过优雅的言行举止(manners)来定义精英阶层。优雅的言行举止包含睿智、稳重、教养和尊重他人的感受。不管他们是否拥有地产，只要他们表现出优雅的言行举止就属于绅士或淑女。第七章以托马斯·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为例，指出传统的批评方法不能对小说进行令人满意的解读，于是本章把传统的批评模式和读者反馈的数据所揭示的含意进行对比，指出《卡斯特桥市长》里的对抗结构不同于大部分的维多利亚时期小说。量化对抗结构有可能构建更接近哈代作品意义的解释模型。

首先，本书用文学达尔文主义理论对小说进行阐释，无疑拓展了文学批评的视野。文学达尔文主义从基本的进化原则——生存、繁衍、亲属关系、社会活动、生命循环等方面来解读文学作品，把文学作品放到具体的生态环境和文化语境中进行考察。它将文学研究从后现代主义批评对性别、种族、阶级和各种各样社会建构的强调中拉回到对文学所表现的人类行为的关注，给批评领域带来了新的活力，对人们深入认识文学以及文学认知研究的发展都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和借鉴意义。再者，本书在文学研究中应用了实证方法，为科学和文学研究的结合搭建了桥梁，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路径。此外，认知科学的定量研究方法可以为解决文学作品中有争议的问题提供更为可靠的判断依据，也能使传统文学批评中的真知灼见得到确认与提炼，有助于更深入且系统地理解作品设计。因此，该书在引言部分就指出：希望文学学者能意识到实证方法有助于文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也希望进化人类科学家意识到文学的定量研究为解决心理学的重大问题指出了新的路径。

文学的认知研究是一门新起的交叉学科，更确切说是一个容纳了多种理论、方法和范式的“集聚”或“学术共同体”，包括认知诗学、文学达尔文主义等。Stockwell(2002:166)曾明确地指出认知诗学的跨学科性质：认知诗学的疆界变化很快， 是一门能够衍生出许多新的交叉联系的边缘学科。正是这种跨学科或多学科性质，使认知诗学能够从众多学科中不断吸取有益的养分，从而不断壮大自己。文学达尔文主义作为广义认知诗学的一个范式，在文学研究中引入了进化生物学、进化心理学等学科研究成果，既拓宽了认知诗学的研究领域，也在文学研究中引入了实证方法的研究，实现了文学与科学的整合。该书理论与作品分析紧密结合，说服力强，是研究文学达尔文主义的重要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