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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石与寒山诗》:禅意浓厚的劳动礼赞

2019-12-24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闵瑞琪

外文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斯奈德寒山禅宗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闵瑞琪

一、引言

禅宗是印度佛教和中国传统儒家及道教思想融和的产物,是我国佛教独特的一支,由唐代慧能创立,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为口号,以“明心见性”“即心即佛”或“见性成佛”为宗旨,以追求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为目标(方立天1989: 9)。寒山是唐代禅宗诗人,常年隐居,一生颇具传奇色彩,现存诗歌300余首。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是美国著名生态诗人、深层生态学的倡导者,也是禅修的实践者。他熟悉一批中国古代诗人,如王维、苏轼、杜甫、白居易、寒山等,尤其喜爱寒山诗,寒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陈小红2006:19)1958年,斯奈德在《常青评论》(EvergreenReview)上发表了他选译的24首寒山诗(Cold Mountain Poems),在当时的“垮掉派”青年中掀起一股“寒山热”。1959年,斯奈德出版了自己创作的第一部诗集《砌石诗》(Riprap)。1965年,斯奈德将《砌石诗》和其所译24首寒山诗合集出版,名为《砌石与寒山诗》(RiprapandColdMountainPoems)。

基于斯奈德与寒山的这一联系,很多学者都试图对斯奈德与寒山做比较研究,大多是从其所译寒山诗入手,从诗学、文化、生态理念、地方意识等角度分析两者之间的关系。也有不少学者关注到寒山和斯奈德都是禅宗信徒这一共性,就斯奈德的诗作及其所译寒山诗中表达的禅宗思想进行研究。陈小红(2007: 30)认为,斯奈德将禅宗和深层生态学紧密结合,形成了具有美国本土特色的生态观。耿纪永(2012: 83)认为,斯奈德将佛禅融入生态区域哲学,使其本土化,更适应当地生态区域主义实践。毛明(2013: 114)认为,佛禅在斯奈德生态思想建构上给予了重要的理论支持。罗坚(2010: 152)指出,斯奈德主要将《坛经》与《金刚经》中的“般若空观”与其诗歌创作结合,呈现出别样的宗教美学。他的诗歌源自日常生活, 体现了禅宗“平常心是道”这一身心合一的生活态度。邱食存(2017: 90)认为,斯奈德诗歌“缺少自我主体意识”、缺少“西方传统诗歌中的内在理性逻辑”, 体现了禅宗的“无我”意识。斯奈德把自己的佛禅情愫融入译作之中,使寒山诗在译介和传播过程中,彰显了特有的风格和魅力。(任艳霞、傅治夷 2012: 127)从另一角度看,禅不仅联系斯奈德和寒山,也“更是寒山与嬉皮士相识相知的‘红娘’,相似的精神追求使他们都选择了不羁的生活方式、超脱的精神境界和执着的问道之路”(黄道玉2014: 122)。

实际上,如果对《砌石与寒山诗》加以细细品读,可以发现,诗中不仅蕴含着浓厚的佛韵禅味,还透露出对传统手工劳动的赞颂。如陈小红(2009: 215)总结的那样,“他所认同的禅与日常生活关系非常密切,可以说是一种生活的方式,不是与世隔绝的苦修,不只强调要修炼到内心空的境界,更强调劳动的重要与对众生的承担”。本文试从斯奈德诗歌中的劳动实践入手,尝试探讨诗集所体现的劳作与禅修的关系及人与自然的关系。

二、《砌石与寒山诗》中的劳动赞歌

(一)献给劳动者的赞歌

除了他自己的生活感悟,斯奈德创作的诗歌也讲述了荒野之中同伴的生活。在《荒野的实践》(ThePracticeoftheWild)一书中,斯奈德(Snyder 1990: 106)说:“多年以来,我把我自己的人类同伴当作我的研究对象,我是我自己所属物种的自然主义者。”他的诗中常描写其工友或偶遇的荒野劳动者。《派特谷上方》(Snyder 2010: 9)(1)本文涉及的诗歌均出自《砌石与寒山诗》(2010),译文未特别说明的均采用杨子译本《盖瑞·斯奈德诗选》(2013)。为方便起见,下文中诗歌标题均采用简称,且仅标注页码。第一句为“我们走完最后一截”,虽然诗的后文并没有再次说明他和谁一起,但一个“我们”就暗示斯奈德与工友相伴。《给马儿的干草》(11)主要描写了运草料工人工作的场景,并包括了其对人生经历的自述与感悟。诗人在《八月中旬,索尔多山瞭望台》(3)想到了住在城市里的朋友,在《篝火旁读弥尔顿》(6)中,记录了老矿工和用链锯的印第安男孩以双手运用最基本的工具在荒野中劳作并维持生计的情形。他不仅关注自己的心境,也关注其他劳动者以及自我与自然的关系。

相比之下,《砌石与寒山诗》中斯奈德选译的24首寒山诗并未有对他人的详细描写,更多的是记录自己独处寒岩中的逍遥自在。通过这些诗呈现的寒山子是孤独的,他与他人仅有的交集是应对他人的质疑和嘲讽,反映出他远离世俗、不屑交友的特点。但实际上,寒山与另一位诗人拾得有深厚和谐的友谊,世人称之为“和合二仙”,但斯奈德选译的诗中并未体现出这一点。从个别细节上可以看出,寒山虽未像斯奈德那样将其他劳动者纳入写作对象,但他自身便是那样一位荒野劳动者和手艺人,靠简单的生活技艺栖身于寒岩。如斯奈德选译的第十六首诗“寒山有一宅”当中“寒到烧软火,饥来煮菜吃”,便是寒山对自己在荒野之中靠双手劳作的写照。在荒野中,仅在所需之时以最简单、最基本的技能求得生存,而非贪婪过度地使用。斯奈德早年也有类似的在荒野之中做饭的经历,与寒山这首诗中的意味相映成趣。在贝克山国家森林公园应聘护林员的工作时,斯奈德提到早年参加登山队时能“独自一人对付山路,能自己做饭,还能使用工具”,因此得到那份工作(Bilbro 2011: 432)。

《砌石与寒山诗》中,斯奈德选译的寒山诗里虽未有过多关于寒山在荒野之中劳作的描写,但仍可窥见寒山靠简单手艺在寒岩之中独自潇洒生活的场景,而诗集中斯奈德所创诗歌更加集中地体现了自己在山野之中当护林员以及其他劳动者们在荒野劳动的图景。尽管寒山回归荒野隐居的初衷并非像斯奈德一样是看重荒野劳作,而主要是远离世俗,追求宁静,却也被斯奈德接纳为他的工友和伙伴,与许多普通的劳动者一样,在山野之间以手工劳动与自然相处。这可视为斯奈德对于寒山诗以及寒山隐居行为的一种独到理解。因着贴近劳动者生活与自然、贴近自己内心这样的共性,斯奈德视寒山为同道中人,在诗中与之实现了精神上的契合,该诗集由此也在普通劳动者和“垮掉派”青年当中产生了共鸣。

(二)荒野与劳作中的禅悟

禅宗注重精神体验与心性修养,要求从青山绿水中体察禅味,从人自身的行住坐卧等日常生活中体验禅悦,在流动无常的生命中体悟禅境, 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超越意义,从而实现生命的超越、精神的自由。(方立天1995: 68)在禅宗诗人的眼中,写诗和悟禅是相通的,均注重亲身的自觉体验。(钱学烈2009: 3)禅悟诗的核心就是回归本心,用心去感受周围的一切,从而看到“澄明、觉悟、圆满、超越的本心”(钱学烈2009: 176)。在斯奈德的砌石诗中,他的禅悟往往能够帮助他突破世俗规则的约束,赋予他全新的看待事物的视角和途径。正如《派尤特溪》中所说“头脑清醒警觉/毫无意义除非/它看见的真被看见” (4)(2)这里原诗为“A clear attentive mind/Has no meaning but that/Which sees is truly seen”。笔者认为这里的“mind”一词翻译为“思绪”或“心”更加贴合,符合禅悟的核心,即“明心见性”。,意义就是用心所悟的才是真正看到、感受到的。这体现出了禅宗“明心见性,即心即佛”的理念。这在寒山的禅悟诗当中也清晰可见。在著名的《人问寒山道》一诗中,诗人回答了“寒山路不通”,却又补充说:“君心若似我,还得道其中”,意在告诉世人真正要想到达寒山之境,必须像自己一样有一颗禅心。在《碧涧泉水清》一诗当中,寒山也有类似的表述:“默知神自明,观空境愈寂”。在禅悟的“观空”境界之中,用眼看是空,只能用心去参悟,这便是禅悟的精髓。因此,从诗中的“心”的表述来看,两者都十分认可“明心见性,即心即佛”的主张,并且将其融于自己的诗歌当中,使其充满禅味。

这种禅悟之道进一步赋予了斯奈德更加强大的感受力。他的思绪常常突破时空的限制,他的诗中经常涉及对时空的穿越和畅想。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近处还是远方,宏大还是微小,都超越自身感官所能企及的维度。在《派尤特溪》中,他在月光下,“思绪漫游,一百万个/夏天,晚风阒寂岩石”;在《八月中旬》中,诗人想到了远方城市里的朋友们“喝马口铁杯子里冰凉的雪水”的情景;在《读弥尔顿》中,诗人在读完弥尔顿的《失乐园》后想到了“一万年以内(3)此处原诗中为“in ten thousand years”,理解为“一万年以后”较为妥当。,内华达山脉/定将枯竭,死去,成为蝎子的家园。/冰块刮出累累伤痕的垂直岩石和弯曲的树木。/没有乐园,没有堕落,惟有风吹雨打的陆地和旋转的天空”;在《砌石》(Snyder 2010: 32)一诗中,他将空间延伸至“银河中的石块”,地壳下的“花岗岩:深深地/受着火与重压的折磨/水晶和沉淀连接炽热”(4)此句为笔者所译,杨子译本并未包括此诗。。这一切超越时空的畅想,展现了他禅思的巨大跨度。他思考远古、未来,思索远方、银河、宇宙、地下的岩浆晶石,体现出的是斗转星移,山河易改。但其中永恒不变的,便是一颗参透“无常”的禅心,任他世事变改,禅心依旧。反观寒山诗,类似的禅思模式并不少见。寒山时而“观乎古人”,自觉居住寒山“曾经几万载”, 时而畅想“泯时万象无痕迹,舒处周流遍大千”这样延至宇宙万物、大千世界的图景,并最终醒悟道“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不论岁月流转,世界变改,身在寒山,便可了无牵挂。

寒山本人的言行举止就是禅宗精神的一种自然流露。他衣衫褴褛,避世隐居,远离尘俗,超凡脱俗,追求心灵和精神的宁静,返归纯净清明。(李顺春2009: 146)斯奈德与寒山对禅之理解的不同之处在于,斯奈德的禅不仅仅是一种心态,或是看待自然地貌变化的方式,更是他所崇尚的手工劳动的核心精神。这种手工劳动技艺和禅修之间的共通之处,使得他的荒野禅修带有另一层寒山不曾理解的意味。寒山的禅修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是他在寒岩独居时所独享的一种心境和处世哲学;斯奈德的禅修却更倾向于将这种荒野禅道普世化,使其成为人人皆可触及、皆可领悟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说他揭示出已经存在于普通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一种生活模式,并且靠其禅修精神使这种生活方式得以传承和延续。从他跨越时空维度的禅悟中也可以窥见他试图建立禅与劳动传统之间的关系以及对这种传统能够代代相传的希冀。在《派特谷》中,看到地上散落的黑曜石做的箭镞,他的思绪和想象回到了一万年前原始人猎鹿的场景。如今的荒野劳动者们也仍像万年前居住在荒野之中的人一样,依靠自己的双手立足荒野。不论斗转星移,地貌变迁,这种传统从未中断。在斯奈德看来,这种普通劳动者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生活传统与禅修有一种共通之处。他提到,自从西方资本主义崛起之后,人们执着于去创新,忽略了我们已有的成就,一代代劳动者肩上的负担日益加重,人们便逐渐丢弃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手艺,不再重视对工具的熟练使用、反复操练了(Snyder 1990: 145)。他认为,坚持传统劳动技艺的劳动者们过的也是类似禅修的生活方式(Snyder 1990: 149),掌握熟练技艺的工人应当是骄傲的、有尊严的,他们的技艺也应当得到应有的尊重(Snyder 1990: 148)。对于热爱在山野之间工作和参禅的斯奈德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劳动者和流浪汉来说,劳动技艺的传承、甚至普通人每天所重复的生活和劳作,都是自己的栖居之所,是自己的“道”,是一种禅修。这种手工劳动的传统和普通劳动者对这一传统的坚守,颇有禅悟之中宇宙变迁但本心不移的意味。同时,曾帮助人类祖先在荒野之中立足的手工劳动技艺,更加接近人的本质。因此,在劳作之中体味原初本真的生存之道,这一过程也更接近禅修之中所窥见的那份本心。

综上可见,《砌石与寒山诗》中的禅,既有寒山与斯奈德所共有的对禅的理解,还有斯奈德自己的荒野劳动者式的禅修之道,是他对日常劳作和传统劳动技艺的全新阐释。

(三)以禅意劳作感悟自然

在《砌石与寒山诗》中,自然是主要的写作对象,是诗歌中众多意象的来源,回归自然、栖身荒野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是诗歌的核心主题,更是诗人感情升华之处。而禅宗本身“尊重宇宙万物自然本性的自发流露,又提倡从统一和谐的视角超越地审视宇宙万物,这会使人从对自然、对宇宙万物的感性直观中获得一种特殊的愉悦体验,即审美经验,从而极大地提高人们的生活意境”(方立天1995: 69);“禅宗教人尊重一切生命和野生系统”(陈小红2007: 31),“惩戒和遏止人类的愿望和欲望,使人类与周围的资源和世界相适应”(陈小红2007: 34)。而斯奈德在《砌石与寒山诗》中所描绘的禅修般的劳动更是他与自然相处、感受并理解自然万物继而抒发感情的独特途径,诗歌中所呈现的或真实简朴或瑰丽宏大的自然图景和感悟更源自他以此途径与自然融合之后所能达到的超然境界。

在该诗集中,斯奈德的诗歌中常有反复出现的自然意象,如岩石、山峰、小道等。除了《干草》,剩余的砌石诗中几乎每一首都提到了岩石或更多种类的石头,如花岗岩“granite”、黑曜石“obsidian”、石块“pebble”、卵石“cobble”、水晶“crystal”等,虽形态种类各异,但是整体上都属于岩石这一意象。甚至他的诗集名称“riprap”也是隐含了石头这一意象的。同样,山这一意象也在该诗集中反复出现,如《派特谷》中的山脊“ridge”、花岗岩肩“granite shoulders”,还有《读弥尔顿》中的垂直岩石“slab”等。而在诗集中所选的寒山诗当中,“寒山”或“寒岩”这一意象几乎贯穿了这24首诗,属于高频率的意象。寒山经常描写他所居住的寒山的自然风光以及形态各异的山石,如“重岩”“幽石”“沓嶂”及“石磊磊”等。诗集中,斯奈德与寒山的诗中都反复出现这两类核心意象,但斯奈德采用了更加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山和岩石,尤其是他对岩石的描写不像寒山那样着重描写形态,并且多从修辞表达方面体现变化,斯奈德更多的是采用较为精准的岩石矿物的名称,更接近精准的科学术语,从而赋予每一种自然景物形态全新的个性。除此之外,斯奈德诗中的意象涉及很多当地特有的动植物,如《派尤特溪》中的杜松子、郊狼、美洲豹等。对自然意象的掌控和熟悉体现出他对于自然的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只有真正地以自然为家,才能够对其中的一切了然于胸、如数家珍,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件物品,都值得在诗歌当中赞颂。因而,斯奈德的砌石诗中的中心思想便是回归自然。这一点也体现在他诗歌当中对于时间、周围地理环境相对精确的描摹当中。《八月中旬》中的“连下五天雨,跟着三天酷暑”,《派特谷》中的“中午”,《干草》中的“早晨八点”,还有运草工对于自己工作开始的时间以及自己的年龄的意识“‘我都六十八了,’他说/‘十七岁那年头一回运干草’”,这些都是对时间较为精确的描述。他几乎每一首诗中都有具体的地名、山名、水名、山谷名,如《派特谷》中出现的“小河上方两千英尺”“往前挪了/一百多码”等都是对距离更加精确的表述。

从诗中所描述的一系列细致的自然意象可以看出,斯奈德对于荒野环境的认识与其劳动生活密不可分。长期的荒野劳动使得斯奈德对其所处环境有深刻并富有理性的感悟及认识,这也是其荒野劳作的基础。斯奈德的手工劳作除了能帮他在荒野之中生存,还是他得以和自然沟通、融入自然并从中汲取精神力量的方式。反观寒山诗,其中对于自然中意象修辞意义上的描写多源自其隐居于寒岩之中对于自然的感悟以及自己心境的反映。尽管对自然意象的表述形式有差异,两者对于自然意象的熟谙和理解却都离不开亲身的荒野劳动体验。

要想在荒野中栖居、与自然融为一体,最重要的是要开辟出一条荒野中可供遵循的道路。斯奈德的荒野“道路”也蕴含人和自然之间的互动与沟通。“道路”的意象在斯奈德的诗歌中也时常出现,如“trail”或者“path”。《派特谷》中鹿踏出的足迹以及自己的“trail”,很久之前的鹿、打猎的原始人以及现在自己踏上的同一条路,《干草》中作为运草工必经之路的危险山道,《读弥尔顿》中矿工在花岗岩中炸出的“之”字形蜿蜒小路“switchbacks”,系着铃铛的马踏过的老路“old trail”等。不管是动物踏出的道路,还是他与工友在山间开出的道路,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运用最原始质朴的方式在荒野之中开辟出来的,是循着前行的根本。这些荒野当中的“道路”意象也象征性地指涉那种以原始的、最基本的传统手工技艺在荒野当中生存、与自然相处的传统,他也要将这一传统通过自己的荒野实践传承下去。另外,《派特谷》一诗中,斯奈德描述自己像动物一样双手加膝盖地顺着鹿的蹄印攀爬,这一方面可以看作是斯奈德自己对于人与动物之间本质近似性的认同,对于人类与动物之间关系的非人类中心式的反思,另一方面也点明,自己在山间开凿出来的简单道路与动物踏出的道路无异,这是他栖身荒野的基本技能,更是一种原始而无害地改造自然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式。

与之类似,在斯奈德所选译的寒山诗中,“寒山道”“寒山路”也多次涉及,如“可笑寒山道”“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杳杳寒山道”等。除了人走的道路,诗中也提到了“鸟道”以及供车马走的道路。谈及时间,寒山子“出生三十年,常游千万里”,而到了寒山之后,“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最终发现自己已在寒山“淹留三十年”。述及周围环境,寒山诗常常是“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寒山路不穷”“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此有沉迷客”“忘却来时道”等十分模糊的描述,给人一种无尽迷茫的感觉,这充分展现出人在寒山复杂的自然地貌前的迷失感。由此可见,斯奈德选译的寒山诗歌中,寒山更强调的是寒岩自然环境幽奇险峻并容易使人迷失的特性,意在说明自己也经历过这般迷茫,但最终仍能在寒山定居下来,在山林之间寻得归所,不用再去管他确切地身在何处,世事如何变化。他人只有拥有像寒山子一样的心境才能够像他一样找到自己的寒山,也就是要持有一种远离尘俗、不慕名利、无忧无虑、潇洒随性的生活态度。寒山投身自然,主要是为了远离俗世,并在其中将自身与他人隔离开来,着重表现自己一人沉浸于这一方寒岩中的超脱世外,闲适自得,是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乐趣。尽管与自己有着很大的不同,但在这本诗集中,斯奈德还是将寒山看作是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伴,和自己一样以最简单的劳作方式栖居荒野、回归自然。

虽栖身并工作于自然山野之间,但斯奈德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具体方位以及时间的流逝,并未感到迷茫,并且以精确的时间、距离定位感号召更多的人回归荒野,在自然当中寻求依托和归属。这种归属感实现的途径主要是普通劳动人民在荒野的生存实践当中传承下来的生存能力,而非对现代工业科技发展产物的依赖。熟谙岩石纹理的老矿工、用链锯的印第安男孩、留下黑曜石做的箭镞的原始人、运了一辈子干草的老工人、诗人思绪中用马口铁杯喝雪山融水的朋友们这些人都和斯奈德一样,通过手中劳动工具和技艺的使用,在自然荒野之中得以栖身。对于斯奈德来说,劳动是连接自己和自然的途径,诗中这样的定位感和归属感不仅仅指向大自然,同样也指向对于朴素劳动传统的传承和坚守,甚至指向人生,是一种荒野生存式的处世哲学。

三、结语

斯奈德栖居荒野,从事与荒野相关的劳动工作,并在其诗作中歌颂或是讲述那些和他一样靠双手所掌握的劳动技艺与自然沟通和相处的荒野劳动者们,也倡导更多的人遵循这样的生活方式。寒山也靠简单的生活技艺独居寒岩,并将这份逍遥留在诗中。虽然寒山回归自然的动机与斯奈德有着文化、时空等本质上的差异,但斯奈德在《砌石与寒山诗》当中将寒山诗和他自己创作的诗并置,充分体现出他对于寒山诗的独特理解。寒山诗中所描述的禅修以及寒山安居寒岩之中所依靠的简单的劳动技能,令斯奈德找到了他所推崇的荒野劳作与寒山隐逸修禅的相通之处。通过该诗集,斯奈德跨越时空地实现了双向接纳与融合:他接纳了不为世人理解的寒山,使其成为自己荒野中劳作的同伴;他自己对于劳动技艺的追求和执着也与寒山式的禅修并无二致,他的劳作之道可以归于寒山式的禅修体系中。两个处在不同时空、不同文化背景的文人,以禅修之道在这部诗集中完成了穿越千年的对话。《砌石与寒山诗》体现了人类与自然本来应有的亲密关系,对自然无害的劳作方式正是人类得以回归自然并与之和谐相处的根本。诗集还体现出斯奈德对荒野之中的劳动者的认同和赞赏以及他对于传统手工劳动技艺的坚守和推崇。诗集中所呈现的自然景观、生活方式、思想等与禅修的要求一致,也都与禅宗的自然生态观相吻合,斯奈德及寒山因而都是维持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禅宗精神的实践者。作为文化载体,《砌石与寒山诗》以一种艺术美的方式触及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内心那种最原始的对于自然的深情和对劳动的热爱,因此,该诗集就是一曲禅意浓厚的荒野劳动礼赞。诚然,在科技高度发达、人类对自动化和机械化高度依赖的今天,让人们去栖居寒山荒野、依靠手工劳作而生活显然不现实,但在自然环境和资源状况都不容乐观的当下,《砌石与寒山诗》所体现的热爱自然、崇尚劳动的思想理念,仍然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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