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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说《身着狮皮》与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的互文性

2019-12-24西南大学

外文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吉尔艾丽丝帕特里克

西南大学 刘 丹

加拿大移民作家迈克尔·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1943年出生于锡兰(今斯里兰卡),11岁时随母亲到英国,19岁到加拿大学习文学, 1967年获得皇后大学(Queen’s University)文学硕士,此后定居于多伦多。他先后执教于英国西安大略大学(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多伦多约克大学格兰登学院(Glendon College,York University)。翁达杰在文学上的成就有目共睹,早期作品以诗歌为主,从70年代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76年,他的第一部小说《经过斯洛特》(ComingthroughSlaughter)出版,并获“加拿大图书奖”(Books in Canada)。其他几部小说,如《阿尼尔的灵魂》(Anil’sGhost,2000)、《遥望》(Divisadero,2007)等也多次获奖。使他跻身世界文坛的是以二战为背景的小说《英国病人》(TheEnglishPatient),1992年获得英国小说最高奖“布克奖”(Booker Prize)和加拿大小说类文学最高奖“吉勒奖”(Giller Prize),2018年又摘得“金布克奖”(The Golden Man Booker Prize)。

翁达杰从斯里兰卡来到西方国家,不仅经历过西方对殖民地区的殖民,也在西方国家内部体会到主流文化对边缘群体的殖民,在写作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西方国家内部的殖民问题。1988年获“多伦多市图书奖”(City of Toronto Book Award)和“三叶图书奖”(Trillium Book Award)的小说《身着狮皮》(IntheSkinofaLion)就是此类作品的代表。小说讲述20世纪早期加拿大移民中的劳工阶层的故事。除了来自其他国家的人,“移民”也包括从国内边远的、不发达地区来到多伦多的加拿大本土人。这群人处于社会边缘,用不同的方式与处于社会中心的权势群体抗争,让自己也在历史中发出声音。目前关于《身着狮皮》的研究焦点之一是翁达杰如何为边缘人群书写历史:比如戈登·甘姆林(Gamlin 1992)论述了翁达杰展现边缘人群时使用的多样口头叙述方式;阿杰·赫贝尔(Heble 1995)认为小说引发了关于在历史书写中反映和决定加拿大自我再现的各种复杂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力量的辩论。对小说叙述技巧的研究也不一而足:如道格拉斯·马尔科姆(Malcolm 1999)分析了爵士音乐对《身着狮皮》的影响,挖掘出小说在主题和结构上类似于爵士音乐中的独唱与合唱、回溯式的顺序、即兴表演等技法;苏珊·斯皮尔瑞(Spearey 1994)观察到翁达杰通过修改、再现源材料和运用空间维度,使主题、结构、叙述、阅读等层面都发生“变形”,为后殖民写作提供了另一种美学。此外还有结合精神分析、新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理论分析人物、主题、结构等方面的研究:如舒马赫·罗德(Rod 1996)以拉康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做支撑,以主要人物的经历为例来证明语言与主体性获得的对应关系;詹妮弗·默里(Murray 1999)用弗洛伊德和康德的理论阐述小说人物帕特里克·刘易斯(Patrick Lewis)的性别身份。国内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仅有寥寥几篇文献。姚媛(2002,2008)、张陟(2008)等学者从小说的叙述手法或文化身份、历史书写等方面展开研究。

然而,鲜有学者关注到《身着狮皮》中丰富的互文性。翁达杰借助互文性,书写沉默的边缘人群历史,在主题、叙述等方面将非中心力量体现得淋漓尽致。本文选取其中与历史书写及主体建构主题相关的、与《身着狮皮》形成互文关系的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展开讨论。互文的表现方式有多种。吉拉尔·热奈特 (Gerard Genette)在《隐迹稿本:第二度的文学》(Palimpsests:LiteratureintheSecondDegree)一书中巧妙地将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融入到他独创的“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概念中,并归纳出五种“跨越”方式:从标题、版权页、封面、插图、磁带护封等 “副文本”(paratext)到改编本、翻译本等“超文本”(hypertext),从引语、典故、抄袭文本等狭义的互文(intertext)到通过评论另一文本而与之发生关联的“元文本”(metatext),甚至是叙述模式、文学体裁、言语类型等“广义文本”(architext),都被纳入“跨文本性”的互文范畴(王瑾 2005: 115-118)。《身着狮皮》既可被视为古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的超文本,在情节、人物、主题、风格等方面都体现了对原文的一种模仿或“变形”;它也可被看作其广义文本,表现在叙述模式的相似性。此外,引言、标题等“副文本”也体现了二者的互文性。本文将从内容、主题、叙述模式等三方面探讨《吉尔伽美什》对小说中边缘人群的话语权的启示。

两部作品在内容上的互文性非常明显。小说开头的第一段引言直接来自《吉尔伽美什》:“快乐的人将为你而悲伤,当你归返尘土,我将为你留起长发,我将身着狮皮,在荒野游荡”(翁达杰 2003: 1)(1)本文引用的中文译文大部分来自姚媛(2003)的翻译版本《身着狮皮》(南京: 译林出版社),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小说的书名也是来源于此。《吉尔伽美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古代巴比伦城市乌克鲁。由于其统治者吉尔伽美什自私、专制,城民们怨声载道。女神阿鲁鲁给吉尔伽美什派去一个野蛮的对手——恩启都。两人在战斗中成了好朋友,共同策划并打败森林神兽芬巴巴,解救了被软禁的女神伊什妲尔。伊什妲尔获救后向吉尔伽美什求婚被拒绝。羞怒之下,她请求众神让两人中的一人死去。恩启都成了被惩罚对象,患重病而死。吉尔伽美什悲伤之极,穿上狮皮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最后他找到了大洪水中的唯一幸存者乌特那庇什提牟。后者让吉尔伽美什接受了生命的非永恒性这一现实。故事以他与恩启都的幽灵的对话结束。

《身着狮皮》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帕特里克的普通人。他出生于加拿大偏僻的林区,成年后来到多伦多工作。他最初是当“搜寻者”——寻找失踪的百万富翁斯莫尔。在这期间他认识并爱上了富翁的情人克拉拉。这段恋情结束后,他又靠挖掘安大略湖底的隧道谋生。在那里他又恋上曾是修女的革命女青年艾丽丝。当艾丽丝死于意外的爆炸之后,他化悲痛为力量,决心继续她的革命事业,并计划炸毁象征资产阶级权势和利益的水厂,但暴力行动最终以一场戏剧性的对话告终。故事结尾是帕特里克带着艾丽丝的女儿汉娜,开车去接孤身在异地的克拉拉。

两个故事都包含“局外人”试图改变原有的“中心秩序”的情节。吉尔伽美什依仗自己的权势,过着骄淫奢侈的生活,强迫人民为他修建城垣和庙宇,导致民不聊生。恩启都被派到乌克鲁城的目的是为民众改变现状。《身着狮皮》中市政工程局长哈里斯也是妄自尊大的人。他大兴土木,并把这作为他的人生梦想。将他的梦想转变为现实的劳动人民被他排除在关注的视野之外,更确切地说是被排除在历史之外。帕特里克担负起改变边缘人群在历史中的沉默状态的任务。小说的高潮部分与《吉尔伽美什》也有相似的情节模式:吉尔伽美什因朋友恩启都之死而决心去冒险,寻求生命的意义。他在沙索利人的帮助下进入冥界,后又被乌鲁舍那庇用渡船送去见乌特那庇什提牟。后者告诉他大洪水的故事。吉尔伽美什从故事中悟出生命的真谛后,在乌特那庇什提牟面前睡着了。在小说中,帕特里克受到艾丽丝及她的政治激进主义精神的鼓舞,在她死后继续她未竟的革命事业。朋友卡拉瓦乔用船将他载到水厂进水管附近。帕特里克携带炸药,游过进水管,抵达水厂的中心,最后在水厂办公室与哈里斯碰面。当他给哈里斯讲了艾丽丝的故事后,他也在哈里斯面前睡着了。小说此处引入一段来自《吉尔伽美什》中的话“他躺下去睡觉,直到从梦中醒来。他看见他周围的狮子因为生命而自豪;然后他手拿斧头,从皮带下面拔出剑来,像离弦的箭一般扑向它们”(239)。(2)赵乐甡(1999)翻译的《吉尔伽美什》(南京:译林出版社)译文为:“[夜间(?)]他躺下,从梦境醒来,生命里充满了欢快。他手执板斧,从腰带把[剑]拔了出来。像箭一样下到它们[中间]”(63)。

吉尔伽美什历尽千辛万苦,寻找人生的意义,最后乌特那庇什提牟用一系列问句告诉他一切都是非永恒的:“难道我们能营造永恒的住房?难道我们能打上永恒的图章?难道兄弟之间会永远分离?难道人间的仇恨永不消弭?神规定下人的生和死,不过却不让人预知死亡的日期”(赵乐甡 1999: 73)。帕特里克也在曲折的人生经历中学到了另一种非永恒性——历史的非永恒性。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他才看到了改变不合理的官方历史的希望,才产生了努力叙述被抹去的历史的动力。

两者还有许多其他相似的细节:吉尔伽美什在找寻途中来到众神的乐园,将他的悲伤和愿望告诉一个“女主人”。帕特里克也在计划为艾丽丝复仇的过程中隐藏在佩奇岛上,遇到一个盲人老太太。他将他的爱情与悲伤告诉她。吉尔伽美什潜至水中去取长生不老草时被草扎伤了手,帕特里克在水中摸索前进的途中手也受了伤。将诸种细节并置在一起,我们不难发现两者在情节上的相似并非巧合。

“古代史诗是一种艺术,能够为翁达杰想象的一系列‘杂乱的事件’找到一种秩序”。(Beran 1993: 78)除了在内容和风格上与《吉尔伽美什》形成鲜明的互文关系外,《身着狮皮》所反映的主题也受到史诗的影响。小说重述了未被官方历史记录的边缘人群的生活状况,以及他们在变动的社会结构中争取应有权力的斗争史,映现出话语与权力的辩证关系。

福柯对权力与话语有精彩见解。他在《话语秩序》中讨论了话语的“控制、选择和组织”过程,将其分成外在控制、内在控制和应用条件的控制。其中与社会控制最相关的是外在控制。它包括对不符合说话人场合、身份等“非规范”言论的禁止、对疯子等“非正常”人群的区别与歧视、区分“真理”与“谬误”并对后者加以排斥。最后一种控制方式不采取压制、监禁等显在的强力形式,又有社会体制作为坚强后盾,因而最隐蔽却最具有威力。真理实际上是一种话语构成,受到“真理意志”的控制,而“真理意志”又同社会体制、权力运作密切相关。说到底真理就是权力的产物,因此作为“真理”的话语不是绝对的,是可以被质疑、被修正、被推翻的。对话语的控制实质上是维护统治权力的策略。福柯认为对话语的控制、禁律和阻碍源自“一种巨大的语言恐惧症,它们为话语的暴力、危险、混乱、好战性而深感恐惧,为话语的事件性而感到恐惧”(汪民安 2008: 132)。福柯揭示了话语控制策略隐现出的统治阶级的危机感和“软肋”,为颠覆中心话语指明了一条捷径。

话语包括的范围很广。口头表达与文字书写是典型的话语形式;非典型的话语形式还包括建筑、图画、照片、影像等。小说的开始部分就体现了地图这一特殊的话语形式与权力体制之间的复杂关系:帕特里克“出生在一个直到1910年才在地图上出现的地区”(8);在学校的地图册上,“这个地方没有名字,河流从一个未经命名的湖泊悄悄地流出”(8)。正如格雷汉姆·胡根(Graham Huggan)所说,“制地图是殖民话语实践的典型方式之一,体现在生产地图的一系列重要的修辞策略中”(Heble 1995: 238-239)。特梅尔科夫这个“在桥上颇有名气”的工人,“即使在档案照片上也很难找到他”(31)。照片造成的历史“真实感”同样只是话语权力的体现。城市摄影师阿瑟·戈斯(Arthur Goss)拍下的照片没能反映出隧道工地恶劣的现实状况:“安大略湖底的隧道上,两个男人在泥土坡上握手其他挖隧道工人都沉默不语”(101)。历史的生产和传播受到当权者的控制。不符合他们利益的历史都被抹去。

在史诗中,吉尔伽美什因恩启都的死亡而悲痛。他披上狮皮,决心冒险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在小说中,帕特里克因为爱人艾丽丝的死而决定继续她的革命事业。他其实也披上了一层隐喻意义的“狮皮”——象征着话语能力的“皮”。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主要讲述帕特里克的话语能力的发展过程——从最初的“沉默”转变为“身披狮皮”。话语能力在帕特里克的几次人生转折中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话语之所以被翁达杰重墨书写,是因为它在权力斗争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边缘群体在主流强势话语模式的威压下丧失了话语权;其历史也被肆意篡改、扭曲甚至被灭迹,消弭于主流文化的宏大历史话语中。他们被建构为与中心相对的他者,无法自由地表述自我。要摆脱边缘地位,他们就必须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中心平等对话。

小说旨在表现沉默的边缘人群如何通过话语获得在历史中发声的权力。翁达杰赋予人物不同的话语能力及运用话语能力的不同目的及结果。童年的帕特里克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很少。被隔离的、沉默的早年生活环境将他的表述局限在一种躲闪的、独白的语言方式中。他只能“用奥卡里那笛给自己一个声音”(8)。成年后他来到多伦多,遇到了帮他打破沉默的人克拉拉。她使帕特里克渐渐从私密的、隔离的空间走出来,与他人交流。通过倾听克拉拉的个人历史,帕特里克认识到自己的过去也是有意义的,并认识到有一种外界力量在建构他的人生,但他仍然没有达到正常的讲述能力:“他在谈论自己的过去的时候,不像她那样平静。他迅速回顾以前的关系,说的时候往往情绪不佳大多数时候,他用含糊其词的习惯进行自卫”(67);“他心中有一堵墙,谁都无法走近。甚至克拉拉也不行”(67)。克拉拉离开帕特里克后,他又过了两年的沉默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认识并爱上了演员艾丽丝。艾丽丝对帕特里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谈话中向他讲解政治思想:“有钱人总是在放声大笑 但是他们让你呆在隧道里和牲畜饲养场里。他们不辛勤劳动也不纺纱织布。记住这一点在有钱人和你之间有一百道篱笆和一百块草坪”(128)。艾丽丝引导帕特里克从一个“观察者”转变为“参与者”。她为他描述过一出戏:

在这出戏里,几个女演员共同扮演女主人公的角色。半小时后,拥有权力的女家长脱下她那件悬挂着动物皮毛的大衣,把它和她的力量一起交给一个小角色。这样,甚至一个沉默的女儿也能披上斗篷,从而能够冲破她的茧,开口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要一刻,当他们披上兽皮的时候,当他们为故事承担起责任的时候。

(注:重点由笔者加)(152)

帕特里克渐渐认识到处于边缘的移民劳工们没有在官方历史中得到充分的关注和记录,有关他们的叙述从历史中被抹去。这使帕特里克开始意识到语言也是一种政治武器,只有“披上兽皮”才能有“自己的重要一刻”。当艾丽丝被炸死后,他选择了纵火、爆炸等暴力方式继续她的革命事业。虽然与马其顿社区群体和艾丽丝的交流使他在语言表达上向前迈了很大一步,但他仍然无法冲破他的“茧”,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皮”。“他心里有一道他无法越过的可怕的地平线他能听见心里那个说明他和集体之间存在的空间的响声”(152)。他的暴力破坏行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在语言表述能力上的欠缺。帕特里克在实施最后的破坏性活动(炸毁水厂)的过程中与市政工程局局长哈里斯相遇。正是在哈里斯的帮助下,帕特里克才完全冲破了自己心中的那堵“墙”,获得了表达和叙述能力。哈里斯先给帕特里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告诉帕特里克“那些真正有权的人没有什么可给人看的。他们有的是文件”(238)。中译本中的译文是“文件”。笔者认为翻译成“纸”更恰当,因为此处强调与资产等有形权力相对的无形权力——语言。它更能暗示历史书写者的权力。“纸”本质上是真理、知识等隐形话语的控制方式,是最高级别的权力。如果处于边缘的群体看不清以知识、真理为表现形式的权力控制,他们就无法改变被控制的命运,甚至会在权力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因此非中心的阶层应当摆脱统治阶级的话语控制,掌握能体现自我权力的话语方式。帕特里克最后讲述了艾丽丝的故事,为她赢得了应有的历史身份,发出了他自己的声音。讲述也帮助帕特里克卸下了内心的包袱。小说结束时,作家的叙事方式再次暗示整个故事都是由帕特里克在讲述。他不再保持沉默,也不再是折射他人生活的“一根棱柱”。通过叙述,他和移民劳工的故事会一直流传下去。

题目“身着狮皮”也彰显了小说的主题,呼吁生活在历史边缘的人群披上“狮皮”,肩负起颠覆中心话语的责任。拥有“纸”和笔的小说家实际上也是“有权力”的人。他有能力按自己的话语模式叙述故事,用文字的力量恢复“屈从于知识”的、被压制的历史。翁达杰以独特的方式叙述移民劳工们的历史。这也是“身着狮皮”的行为。

《吉尔伽美什》和《身着狮皮》均是叙述历史的作品。两者在叙述模式上最明显的互文性体现在“非永恒性”,即抛弃“大写历史”的连贯性、总体性、完整性,呈现出断裂性、零散性、开放性。在《事物的秩序》中,福柯反对将历史表现为连续性的叙述这一带有政治压迫性的行为。为了凸显思想史的起源、连续性和总体性,他建立起一套考古学研究方法,强调历史话语之间的断裂和差异,关注零散的、分散的历史。在福柯看来,词与物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他通过对历史学和医学的考古式研究,发现某个时代的政治权力和社会文化规范制约着这一时期的话语实践。在他看来,“连续性的这些优先形式,所有这些人们并不质疑并且任其自然的综合都应该被束之高阁。当然,这样做为了指出它们不是自然而就,而始终是某种建构的结果”(福柯 1998: 26)。福柯还分析了话语的基本单位(“陈述”)的三大特点:稀少性、外在性、并合性。这三大原则集中体现了福柯的历史观。稀少性的原则是“说出的东西永远不是全部”,陈述“总是欠缺的”(福柯 1998: 131)。外在性原则打破传统历史学追求决定性的历史内核的定向思维,强调陈述的断裂、省略等外在物质性。陈述的并合性要求将研究重心从追溯陈述的起源转向“在不断地改变、危及、打乱乃至有时摧毁的并合的深度中探讨陈述”;简而言之,就是“用稀少性的分析替代总体性的研究,用外在性的关系替代先验基础的主题,用并合性的分析替代起源的探寻”(福柯 1998: 139)。历史的真实性、永恒性、连续性、稳定性、确定性被虚构性、暂时性、断裂性、流变性、片面性代替。

《身着狮皮》与以权势为关注焦点的官方历史相异,对其给予很少的叙述空间,将目光转向处于边缘的城市修建工人,并书写他们不为人知的历史。与此相对应,翁达杰拒绝“规范”的再现叙述模式,使故事呈现为口头叙述风格。小说开头就体现出“讲述”的性质,将这一故事的讲述时间(清晨)、地点(车里)、讲述者(开车的人)、听众(车上的一位年轻姑娘)都交代清楚了。结尾时又回到了讲故事的地点:“他爬进车里‘开灯’,他说”(241)。此外小说的零碎性、无序性、不确定性、开放式结构、广阔的读者参与空间等都标示了口头叙述特征,体现了历史的非永恒性。

《吉尔伽美什》是世界文学中最古老的史诗,故事被刻在十二块泥板上,1872年从尼尼微的宫殿废墟中被挖掘出来。泥板上的故事来自远古神话,最早可追溯至四千多年前流传于两河流域的神话和传说,在漫长的岁月中才逐渐发展成文字,固定下来。它因此具有浓厚的口头文学特色。《吉尔伽美什》的作者为数众多。他们的初衷都仅仅是讲述一个历史英雄的故事。但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必然会经历情节的重新组合、新故事的插入、叙述重心的转换等“变形”,如同反复书写在羊皮纸上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事实与虚构故事就渐渐融合,“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历史人物,但有关他的故事与众多传奇、神话互相重叠,我们只能猜测其历史属实度”(Dolphin 1999: 124)。口头文学所经历的翻译、改述、搜集、整理为《身着狮皮》这部后现代风格的小说所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潜文本。故事一开头就交代“这是一位年轻姑娘清晨在车里听来的故事”(2),而讲故事的人“不断地想起故事中许多已被淡忘的枝枝节节,将它们拼凑起来,试图把整个故事捧在怀里。他累了,有时会省略一些情节”(2),而翁达杰再将这些听来的故事搜集起来并整理成一部小说,在这个过程中插入诸如流行歌曲、档案资料、新闻报道、信件等不同文体的文本片段。

记载《吉尔伽美什》的泥板有众多破损之处,残缺的边缘增加了翻译工作的难度。文本因而呈现出零碎性。除此之外,书写故事的楔形文字自身的复杂性也为翻译者提出了挑战。楔形文字在3000多年的历史中不断演变。文字由不同的楔形符号组合而成。其中一个符号可能“代表六十个不同的词,因此有大量不同的意思”(Dolphin 1999: 123)。其“准确含义”只能根据上下内容来确定。文本的意义因而具有不稳定性。

残缺的泥板使得我们可以重组多个故事。翁达杰在《身着狮皮》中也刻意破坏完整叙述,让小说呈现出不稳定性和开放性。首先,叙述中有多处空白与省略,如艾丽丝如何变成革命人士,帕特里克的破坏行动失败后如何走出水厂等细节都只能靠读者猜测。帕特里克“感到自己对克拉拉的大部分生活都一无所知。他不停地寻找她的几个部分,又失去几个部分,就好像打开一只抽屉却又发现另一副面具”(75)。其次, 翁达杰将不同线索的故事并置,用多层网状性的结构代替了简单的因果线性结构,充满了“使读者和作者跋涉在语言的荒野中的零碎片段”(Greenstein 1990: 117)。比如“小种子”一节讲述帕特里克的童年生活。读者自然会期望叙述者进一步讲述他的青年、成年。但下一节“桥”却完全不提帕特里克,而是以“一辆卡车运载着燃烧的火穿过多伦多中区”(23)开始,进入工人们修建布洛尔大街的高架桥的叙述。小说由此引出另一位主要人物尼古拉斯的传奇故事。直到第三节“搜寻者”,作家才将视线拉回到成年帕特里克身上。这些叙述既瓦解了人物的完整性,又破坏了故事的线性进程,并阻止了任何意义上的终结。

史诗的结尾是非封闭式的,以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的幽灵之间的对话结束。恩启都给吉尔伽美什描述他在冥界的悲惨状况,从内容来看并不具有终结性意义。“‘你看到他的灵魂无人护理?’/我看到了:‘他在吃那瓶中的酒滓,面包的碎屑,街上的臭肉烂鱼’。”(赵乐甡 1999: 94)与史诗相似,在《身着狮皮》的最后一段故事的高潮,与代表资产阶级的哈里斯相比,帕特里克处于优势地位,随时可以颠覆权威,为这一反抗中心的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但他却放弃了最初的计划:“好像他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为了走进城堡,以便为伟大的事业而学习它的智慧,现在他却转身走开了”(160)。翁达杰也和帕特里克一样,在关键时刻“转身走开了”,放弃了作者的权威,将未完的故事留给读者去处理。小说中还有多处类似的开放式结局。它们使得故事远离了任何意义上的终结,并激发起读者的好奇心,邀请他们采用不同的读法。历史倾向于个人的阐释。正如罗伯特·哈罗(Robert Harlow)所说:“历史仅仅是不断扩展的个人意识,因此没有任何事物和历史相仿”(Gamlin 1992: 70)。在这个过程中,历史敞开自身,接纳质疑和调查,因而经历着不断的被修改。在不断增强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读者对遗漏的情节进行补充、阐释,使故事在一次次的再叙述中增添新的元素。

史诗与《身着狮皮》在人物和情节设置上存在明显的互文现象。借用史诗中 “狮皮”的隐喻,小说反映了话语与权力的辩证关系,强调历史的“叙述”实质,倡导边缘群体通过话语而非暴力的方式与中心力量抗衡。从叙述风格来看,翁达杰在书写此部“属下”的“小写历史”时也对史诗有所借鉴,呈现出与口头叙述的诸多相似性,如故事的“讲述”本质、观众的参与、开放式结构、故事间的多层网状关联、叙述的中断和插曲等。它们表现了历史叙述的非永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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