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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疏”:王国维与况周颐相通的审美范式

2019-12-21彭玉平

文艺研究 2019年10期
关键词:词话词学王国维

彭玉平

论及20世纪词学,王国维与况周颐应该是最重要的两位。况周颐词学源流明晰、根脉丰茂而蔚成高峰,在生前即响者云集。王国维词学锐眼独具,在身前立于边缘而黯然独处,身后却异峰突起,光掩诸家,呈现出强力逆袭的气象。故论两人词学之影响,况周颐以“重拙大”说宗尚南宋长调而驰骋在前,王国维以“境界”说偏嗜五代、北宋小令而接响于后。20世纪前半叶的词学,况周颐与王国维乃当然之两大宗。

但质实而言,况周颐词学乃专门之学,王国维词学则为通人之学。这种词学性质的差异导致了他们的词学著作在经典化过程中,经历了明显不同的路径。历来关于二者的研究多瞩目其异,论其对立而忽其旁通,故视两家之说各行其道甚至背道而驰,这几为学界通识。余前撰《论词之“松秀”说》《晚清民国词学的明流与暗流》二文①,即力图拨开况周颐《蕙风词话》的表象而触摸其词学底蕴,但彼二文乃就况周颐词学本身而论其潜隐之词学。凡此潜隐之处,已大率可见其与王国维词学的暗合。

况周颐词学何以有此表象与底蕴的不同?根源在于其雅接端木埰、王鹏运等师说而理当秉尊崇之意,而其天赋清才又实与师说有难以调和之处,故其笔锋稍一松懈,即旁逸自己深隐之词心,遂致一部《蕙风词话》诸说杂陈,至彼此并无关系之说错置一书,令人读来惶惑难解。《蕙风词话》是况周颐实名著述,这种词学两歧的情况应更多地出于不得已。但在其代刘承干所撰的《历代词人考略》一书中,况周颐隐身书后,对师说的尊崇自可不必刻意顾及,因此可以独立、畅快地发表其词学主张。故欲探究况周颐词学最初一念之本心,《历代词人考略》(以下简称“《考略》”)反更接近。尤其是将其中的词学关键稍作提炼就会发现,其与王国维词学的差异痕迹已泯灭太半,而彼此相通之处则昭然可见。

一、王国维眼中的况周颐及其词

王国维撰《人间词话》乃是以独立的姿态反对当时的词坛之风,他的对面至少站着两个他当时根本无法抗衡的词坛祭酒:朱祖谋与况周颐。很有意思的是,《人间词话》初刊《国粹学报》时,况周颐的《玉梅词话》已经在上面连载到第42期。这意味着况周颐必然读过《人间词话》。虽然《人间词话》手稿中若干对朱祖谋、况周颐等人的直接批评并没有出现在《国粹学报》的刊本上,不至于直接刺激到况周颐,但如《人间词话》第39则“北宋风流,渡江遂绝”②云云,第43则对“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的批评以及“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的嘲讽③,况周颐读来想必是五味杂陈的,因为况周颐承王鹏运、朱祖谋等词学余绪,一直高举“重拙大”的旗帜,并以南宋词为圭臬。而《人间词话》则倡导以五代、北宋为支撑的“境界”说。以况周颐当时的词坛地位,他当然可以不在意王国维是何方神圣,但至少知道有一种词学是反着他们而来的。

这是1908—1909年之交的王国维与况周颐,他们尚未谋面,却宛然已经结下了梁子。如果一旦因缘际会,不期而遇,他们会不会有“仇人相见”的感觉呢?历史虽然不能假设,但历史也果然有巧合。1916年初,王国维告别寓居了五年的日本京都回到上海,担任仓圣明智大学主办的《学术丛编》主编,而况周颐也在同校担任《仓圣大学杂志》主编。两人同在一校,各司一刊。当年在词学观念上颇为对立的“冤家”如今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彼此心照不宣的背后是尴尬窘迫,还是相逢一笑、泯去恩仇?尤其是王国维面对当年自己在笔下明嘲暗讽的况周颐,是否也从心底掠过一丝愧疚之意?诸种可能皆可供联想,也煞有趣味。

王国维1916年2月10日下午抵沪,其初识况周颐应该是1916年2月20日。是日晚上,哈同花园的姬觉弥以素席招饮,王国维《丙辰日记》有“同座为临桂况夔笙舍人周颐”④之语,这应该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次日王国维致信远在日本的罗振玉,则说得更为详细:“夔笙恐须在此报中作文,又兼金石美术事,因其人乃景叔所延,又艺风所荐,而光境现复奇窘故也。乙老言其人性气极不佳。”⑤“乙老”即沈曾植,王国维初至上海,即从沈曾植处大致了解况周颐之“光境”与“性气”。

相较于况周颐的吝于笔墨,王国维在日记、书信中留下了不少与况周颐的交往之迹。大凡书肆偶遇、互赠物品、共参活动、耳闻评议等,都有不少记录,尤其是在他与罗振玉的通信中,往往详细谈及,可见王国维对况周颐的关注程度⑥。

况周颐的才情是得到沪上名流公认的,但他的恃才傲物也同样给周围的人留下深刻印象。王国维1917年8月27日致罗振玉信即有“夔笙在沪颇不理于人口”⑦之言,这里面除了沈曾植等人不断地恶评况周颐之外,也与王国维一年多来切身的感受有关。但王国维并非耳根随人之人,随着与况周颐交往的增多,他对况周颐的印象也就不一定受限于沈曾植、李详、张尔田等人的评价了。譬如他便直言过对于况周颐志气、议论和文采的欣赏⑧,这对于备受冷遇甚至诋毁的况周颐来说,王国维想来也是少数能给予温暖的人之一。又如对于况周颐的词,虽然张尔田甚不以为然,但他也不得不指出:“惟亡友王静安则极称之,谓蕙风在彊老之上。蕙风词固自有其可传者,然其得盛名于一时,不见弃于白话文豪,未始非《人间词话》之估价者偶尔揄扬之力也。”⑨张尔田与王国维在沪上过往甚密,故王国维对张尔田说话不必遮掩,言从心出,所以这个“极称之”,若非张尔田无意记下,我们现在也许无从知道王国维对况周颐词曾有如此高的评价。因着张尔田这无意的一笔,我们至少知道王国维对况周颐词的“极称之”是可以肯定的了。王国维去世后,助教赵万里曾从其若干词集批注中录出数则批语,其中有二则涉及况周颐: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沉痛过之。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及《苏武慢》(寒夜闻角)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⑩

这两则赵万里录自《蕙风琴趣》王国维的批注。况周颐的《蕙风琴趣》与朱祖谋的《彊村乐府》合刻为《鹜音集》,有民国七年(1918)刻本。此集刊刻已在《人间词话》发表十年之后,其时王国维与朱祖谋、况周颐交往已多,故《鹜音集》虽只印二百册,况周颐(或朱祖谋)仍持赠一册给王国维,此也见其不凡之交谊。张尔田对王国维将况周颐词置于朱祖谋之上甚是不满,但那不过是张尔田的转述,结合王国维的上列批语,可知这是王国维的真实想法。

另外一则是赵万里《丙寅日记》所记王国维之语,或为当面所闻。其语曰:“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着。”⑪“无一言道着”,其实就是“隔”的意思。王国维对况周颐听歌诸词作出评价,已是在1926年,距离《人间词话》初刊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之久。由这些评价可以看出,王国维早期的词学观念一直稳固维系在心。应该说,王国维对况周颐词的评价确实经历了一个变化。早年《人间词话》对“近人”词的批评虽然没有点出况周颐之名,但况周颐显然在这个被批评的隐约名单之列。而在与况周颐沪上交往渐多之后,交谊渐深,部分情感也自然渗透到对其词的评价之中,除了两次言及蕙风词心、词境与周邦彦为近,还认为朱祖谋相较于况周颐“犹逊其真挚”。

其实王国维对况周颐的评价,重要的还不在其与朱祖谋的高低上面,而在于他认为蕙风长调比周邦彦更沉痛,词境亦相似。何以如此说呢?因为王国维早年对周邦彦的“创意之才”⑫隐有不满,但在他后来撰写《清真先生遗事》之时,已经把词中清真与诗中老杜相提并论,实际上有把周邦彦誉为“词圣”之意。而如今把况周颐词拟之如周邦彦词,也足见其评价之高。当然,王国维的评价中还包含着对况周颐命运的同情,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显然是在深入了解况周颐“光境”奇窘和他人对其“性气极不佳”的评价后,所表露出的同情和赞赏之心。

王国维与况周颐的诗词交往,现在可以确考的只有一首,即况周颐索王国维填写的《清平乐·况夔笙太守索题香南雅集图》一阕:“蕙兰同畹。着意风光转。劫后芳华仍婉晚。得似凤城初见。 旧人惟有何戡。玉宸宫调曾谙。肠断杜陵诗句,落花时节江南。”⑬1920年,梅兰芳在上海演出《黛玉葬花》《嫦娥奔月》等剧,引起轰动。况周颐是京剧票友,也是公认的“梅党”,几乎场场追看,并填词数十阕,以绍述风雅。梅兰芳曾遍邀上海名流举行“香南雅集”,并请人绘图以记一时之盛,题卷者多达四十余家。况周颐专门“索题”,可见其对王国维的重视。张尔田说:“海宁王静安……时客海上,梅子畹华方有香南雅集,一时名流题咏藻绘。蕙风强静安填词,静安亦首肯,赋《清平乐》一章,题永观堂书。”⑭张尔田的这个“强”与王国维词题中的“索” 正可呼应,盖此时静安久不填词,词趣亦旁逸,而况周颐觉得此图既然记一时风雅之盛,且一时名家题咏殆遍,若少了王国维,未免遗憾,故三复请之,而“静安亦首肯”。从张尔田所用的这个“强”字,也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似已经到了无须客气、直接要求的程度。另外,况周颐对于听歌、观剧兴趣浓厚,曾作词多首。王国维当是在阅读了其诸多听歌之词后,才能得出“以《满路花》为最佳”的判断,此亦见王国维对况周颐其人其词的关注程度。

二、况周颐对《人间词话》的基本态度

况周颐笔下关于与王国维的交往记载寥寥。今检《蕙风词话》卷四有云:“唐人词三首,永观堂为余书扇头。”⑮所谓“唐人词三首”即敦煌词中《望江南》(天上月)(台上月)二阕及《菩萨蛮》(自从宇宙光戈戟)三词。此新发现敦煌词谅是王国维与况周颐共同关注者,此也可见他们在词学兴趣上的相通之处。更有意味的是,况周颐在将王国维书扇之事写入《蕙风词话》时,也一并将王国维关于《望江南》《菩萨蛮》二调为开元教坊旧曲的考证文字迻录于后,并以“蕙风词隐”的名义在文末加按语,对王国维的词学判断予以积极回应⑯。

况周颐在同辈中素被视为“目中无人”之人,但迄未见他对王国维的贬评,而对曾包括自己在内的晚清词人群体含沙射影甚至下语不无唐突的《人间词话》,也似乎不以为意。他代刘承干所撰的《考略》“词评”部分采录文献甚苛,对同时代人著述悬格更高,甚至不惜将自我著述改头换面托以他书名引入其中。但他明确引录《人间词话》达18则之多,“词考”部分引录《清真先生遗事》一节,而按语部分则两次评述王国维的词学,这是今存《考略》中所见的情形。现将《考略》引录《人间词话》的情况录于下:李白名下词评录1则⑰,温庭筠名下词评录1则⑱,中主名下词评录1则⑲,后主名下词评录4则⑳,冯延巳名下词评录4则㉑,欧阳修名下词评录1则㉒,秦观名下词评录2则㉓,章楶名下词评录1则㉔,周邦彦名下词评录2则㉕,姜夔名下词评录1则㉖。以上18则词话,论及北宋词人者凡9人17则,论及南宋词人则仅姜夔1人1则。但这只是从南京图书馆所藏37卷本《考略》获得的信息。况周颐初编此书,因生计所迫,以千字论价,篇幅曾十分庞大,即在删削后今存也有37卷,存目则有57卷,后20卷(有目无文)未入藏南京图书馆,不知影踪,其中是否仍有采录《人间词话》者,实未能遽定。譬如今本《考略》无“吴文英”目,而从其手稿析出、今藏浙江图书馆题况蕙风所撰《宋人词话》第4册却有,其名下“词话”也引录了两则《人间词话》:“《人间词话》: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二语乎?”“又: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㉗仅此两处合计,已经有20则了。

而从《考略》引录的《人间词话》内容来看,其所据底本当是《国粹学报》刊本64则,分别为第10、11、12、13、14、15、16、17、19、20、21、27、28、29、33、36、37、39则,可见其对《人间词话》采录之密集。《考略》一书重在辑录文献,但以况周颐之眼界,被选录的文献虽然未必与况周颐本人的词学观一致,但至少在他看来应是自蕴学理者。在现存《考略》涉及的词人中,有王国维曾经论及且所论不乏精义者,却未被采录,如论苏轼、辛弃疾等。又如论及某一词人,王国维往往有数条从不同方面评论,有的全部采录,如论李煜、冯延巳者各收录4则,就体现出况周颐对王国维论说的高度认同;有的只采录一部分,如姜夔,王国维至少有四五则论述比较集中,但况周颐只采录了其中1则。所以,对《人间词话》中的词人批评,况周颐或全部采录,或部分采录,或摒而不录,其间斟酌取舍,颇值得细察。

如果说这些客观上的采录尚不足以表明况周颐对王国维词学的态度的话,那么在温庭筠之下的按语中,或可略见端倪:“温飞卿词有以丽密胜者,有以清疏胜者,永观王氏以‘画屏金鹧鸪’概之,就其丽密者言之耳;其清疏者如《更漏子》‘梧桐树’云云,亦为前人所称,未始不佳也。”㉘况周颐引用此则并非否定王国维的评判,而是觉得王国维的评判尚显偏颇,未能涵盖温庭筠词的全貌。这意味着况周颐对王国维词学虽有部分肯定,但也有对其偶尔剑走偏锋的不满。但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况周颐《蕙风词话》对吴文英“丽密”词风的推崇乃是情见乎词,于此则更张扬出“清疏”的词学观念。“清疏”与“丽密”两种审美趣味看似在这里大致取得平衡,其实从况周颐刻意提出温庭筠词风之清疏,虽似并非针对吴文英而言,但这种风格导向其实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况周颐与《蕙风词话》显在的词学观念渐行渐远了。

此外,《考略》一书在周邦彦名下的“词考”一目中,也曾经援引了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著述二》中关于清真词集考订后的按语㉙。不过,这是否为况周颐采录,尚难断定,因为今本《考略》虽确有引录《清真先生遗事》的文字,但在更接近《考略》原稿的《宋人词话》中,“附考”目下并无这段文字。其系原稿即有,而《宋人词话》抄录者删去,还是原稿即无,故《宋人词话》亦无,只是《考略》的删订者觉得此节文字甚有价值,而特为补入?笔者倾向后一种可能。

由以上《考略》一书对王国维《人间词话》及相关著述的引用,可见况周颐对王国维词学的基本认同。《人间词话》总共64则,况周颐引录的条目近三分之一,且其在引用《人间词话》书名之外,也偶有直称“王永观”“王观堂”者,这也与况周颐对王国维的熟悉程度有关。“观堂”一号现已广为人知,但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只在少数人口中流传,而作为“观堂”前称的“永观堂”,使用时间更短,若非交往甚深者,实难获知。况周颐如此自然地直书“王永观”,亦可见其平日与王国维交往情形之一斑。

三、“清疏”而“沉著”:况周颐与王国维词学会通之处

学界素来关注王国维与况周颐在审美范式上的差异性,其中尤以王水照《况周颐与王国维:不同的审美范式》㉚一文影响最为深远。如果对勘《蕙风词话》与《人间词话》,其审美范式的不同确实昭然若揭。王水照认为况周颐曾冷对王国维的词学,与其具有成熟、系统而深刻的词学思想有关,而况周颐的这一思想又与其所从出的临桂词派息息相关。“重拙大”词学,初由端木埰等酝酿、王鹏运提出、朱祖谋推演、况周颐阐发而成晚清民国词学之绝对主潮,况周颐对归属于这一源流和话语的优越感,当然是未曾稍离的,这大概也是他从1905年第一部词话发表一直到1924年《蕙风词话》的汇纂完成以及临终前草就的《词学讲义》,“重拙大”之说一直位居显要位置的原因所在。

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况周颐在二十余年间对“重拙大”说的阐释似乎并无不断推进之迹,只是在话语上不断重复而已。这一理论与批评的脱节甚至背离现象,倒是弥漫在他的词话中㉛。这与王国维以“境界”说为理论基准而裁断词史发展、评骘词人词作形成明显对比。换言之,王国维的理论是真正笼罩其词学批评的,而况周颐《蕙风词话》中的理论更多像面旗帜,在高处赫赫飘扬,而底下的批评反倒是另外一种景象。

对况周颐来说,“重拙大”这面旗帜必须举着,而且一直要高举,因为这一脉师承的源流,至少在当时很多人看来,十分珍贵而且荣耀。至于“重拙大”与况周颐词心之间的矛盾甚至对立,就基本未受到关注。况周颐身处其中,既难以沟通“重拙大”说与其词学之本心,也断无公开质疑甚至反对的勇气,所以更多地采取暗度陈仓的办法,将其词学散漫地杂置于词话之中,而且篇幅甚巨。况周颐词学的这股暗流虽然无法跟立于高处的“重拙大”旗帜相抗衡,却也汹涌异常,奔流不息。

从本质上说,“重拙大”说“与王国维的‘境界’说显然是两种不同的对宋词的审美观照,代表不同的词学宗旨”㉜。王水照认为:“王国维论词,‘颇参新学’,以超功利泯利害的文学观为本位,寻找人生困境的解脱,以此提出‘境界’等一系列概念,初具理论框架和新质内涵,对建立和发展现代词学提供新思路、新方法。况周颐等人则本常州词派‘尊体’绪论,以道德伦理的文学观为本位,深具末世情怀与遗民情结,以此提出‘重拙大’等说,对词境、词心、词法等一系列命题,阐幽抉微,更富本土学术特质。”㉝这段文字如果再简化一下,或许可以说:王国维的词学建立在哲学、美学的基础上,面向未来;况周颐的词学以道德伦理为本位,收束过去。但我深觉在艺术形态上,王国维与况周颐其实都带着强烈的复古气息,只是从他们各自显在的话语表述上看,王国维对五代、北宋流连忘返,况周颐对南宋情有独钟。其实,关于王、况两人(或两派)的取径差异及其不足,早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即已为人指出。沈曾植《菌阁琐谈》云:“吴梦窗、史邦卿影响江湖,别成绚丽,特宜于酒楼歌馆,钉坐持杯,追拟周、秦,以缵东都盛事。于声律为当行,于格韵则卑靡。赖其后有草窗、玉田、圣与出,而后风雅遗音,绝而复续。亦犹皋羽、霁山,振起江湖衰(哀)响也。自道光末戈顺卿辈推戴梦窗,周止庵心厌浙派,亦扬梦窗以抑玉田。近代承之,几若梦窗为词家韩、杜。而为南唐、北宋学者,或又以欣厌之情,概加排斥。若以宋人之论折衷之,梦窗不得为不工,或尚非雅词胜谛乎?”㉞可见,王国维、况周颐审美倾向的不同及其源流、背景,乃是两人在世时已经被注意到的现象。

就主流及显在的词学观念而言,把况周颐与王国维作为两种审美范式来区分,有其合理性。也因此,唐圭璋、万云骏等先后以锐利之笔,以“重拙大”说为持论标准而对王国维“境界” 说予以相当全面的质疑甚至否定㉟,从其词学立场上来说并无太多问题,二说确实判然不同,信奉一说以否定另外一说,是很自然的事。但唐圭璋、万云骏同出吴梅门下,吴梅与朱祖谋、况周颐交往颇多,并为朱、况二人共同编成之《宋词三百首》撰序,序言大旨也是推重“重拙大”之说,唐圭璋也为《宋词三百首》专门做了笺注,极意弘扬“重拙大”说。唐、万二人的词学渊源及其身份,似乎也决定了其词学的基本立场,问题是:况周颐词学的本体果然是“重拙大”三字可尽的吗?这是一;况周颐与王国维词学真的没有相通之处吗?这是二。

在况周颐署名的各本词话中,虽然“重拙大”在全书结构上的地位有变化,甚至有散乱的现象,但毕竟一直存留于中。而在况周颐未署实名的《考略》以及从此书手稿析出的《宋人词话》《两宋词人小传》㊱等书中,却再无一例标举“重拙大”之说。这种现象颇有意味。不再在“况周颐”三字的拘束之下,此前的词学源流便悄然隐去,并开始了明显的分流。

就况周颐与王国维的关系而言,王水照说“况周颐始终未对王氏词论和词作作任何评论”㊲,就不符合事实了。目前虽然未见况周颐对王国维词作的直接评论,但对其词论的引述和评论如前所述还是有的。即便未见况周颐评论王国维词,但他“强”邀王国维为《香南雅集图》题词,至少可视为是对王国维词以及词坛地位的一种肯定。

王国维的词学在时代上立足五代、北宋,在文体上偏重小令,在审美上注重真情真景、自然不隔、感发力量㊳。王水照因此认为,“王氏的审美趣味偏重于疏朗爽俊、生动直观一路”㊴。他将王国维词学从“境界”说及其境界体系中超拔出来,而从审美趣味上以“疏朗爽俊、生动直观”八字涵括其意,我觉得不仅十分贴切而传神,可以摆脱诸多概念、范畴的纠缠,而且更能有机地融合到传统诗学的语境中。以此为基点,可以更便捷地切入到对王国维与况周颐词学关系的考察。

王国维对“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两句中“闹”“弄”二字的特别赞赏㊵,要求“语语都在目前”的“不隔”境界㊶,体现了“生动直观”在“境界”说中的基本意义。这也是王国维虽然主张诗人对宇宙人生要能“出乎其外”,方见“高致”,但其前提是先能“入乎其中”,见出自然人生之“生气”的原因所在㊷。当然,关于“疏朗爽俊、生动直观”最集中的表述应是如下一则:“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㊸要求言情写景用词都落到真实、自然的艺术表现和深刻的思想上。尤其关于情理之深刻,大致可对应王水照语境中的“爽俊”二字,因为深刻才能带来力量和联想。张惠言《词选序》曾用“深美闳约”㊹四字评论温庭筠的词,王国维对于用此四字概括词之体性和内质非常赞赏。“深闳”二字关乎厚重、广阔之主题及相应的艺术手法。王国维认为,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㊺,即因其内蕴丰富、深刻,才能有此联想空间。李煜的词在王国维的评价体系中也位居上品,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其“眼界始大,感慨遂深”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㊼。凡此皆可见出王国维的词学,果然可用“疏朗爽俊、生动直观”八字概其大端。

长期以来,学界习惯从“重拙大”等说来认知况周颐词学。但况周颐词学实际上存在着明显的明流与暗流之分,而作为《蕙风词话》中的一股暗流,在其托名的其他著作中,却实实在在成了明流。这意味着《蕙风词话》中的明流、暗流之分,并非简单的明、暗问题,而是触及况周颐词学的本体与表象之分。如此,对况周颐词学的重新认知就不仅变得非常必要,而且变得十分迫切了。

如果说况周颐在实名著作中必须悬“南宋”“重拙大”以为论词之法则,那么其在《考略》中更多表现出宽容的评词态度。这是其在为突破南宋局限、回归北宋、回归词的本体奠定基础㊽。如王国维“疏朗爽俊、生动直观”的词学观念,质言之,也正是况周颐信奉并反复表述过的,而且况周颐的这种信奉是建立在对词体本质属性的认知基础上的,我认为这才是况周颐词学的真正底蕴。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提倡“重拙大”说而将之归诸“南宋诸公”,但其实况周颐并不欣赏这种纯粹以“沉著”为主要特征的风格,而是对以“清疏”为主要特征的“北宋风格”特别垂青,也就是说,“落落清疏渐近沉著,自是北宋风格”㊾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词风。而这也才是他与王国维词学的会通之处。

“清疏”应该是况周颐颇为倾心的审美追求。前揭况周颐批评王国维仅以“丽密”视温庭筠词为偏仄,并以其《更漏子》(梧桐雨)一阕为例,说明温庭筠词自有其“清疏”之美。今检《考略》,“清疏”实是况周颐使用最为频繁的评论话语,而这种“清疏”又直接指向“北宋风格”。兹列举数例:

胡茂老词二阕,意境清疏,犹是北宋风格。㊿

元献《浣溪沙》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踏莎行》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此等词无须表德,并无须实说,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罗罗清疏却按之有物,此北宋人所以不可及也。

《蕙风词话》:李方叔《虞美人》……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我不惮词费,引录这么多相关论述,意在说明,况周颐关注“清疏”的北宋风格,并非偶尔言之,而是作为一种基本的审美判断,分布在《考略》的诸多地方。换言之,在况周颐看来,“清疏”才是词之体格、本色所在,也才是北宋词人难以超越之处。《宋人词话》于张可久名下评曰:“小山以工曲著称于时,观其词笔清疏雅淡,绝不涉曲。盖于体格辨之审矣。宜其曲亦出色当行也。”词的“体格”在“清疏雅淡”,并以此区别于曲。这才是况周颐褪去词学面具之后,如此一再强调“清疏”的原因所在。可以说,在《考略》中,况周颐已经不再推崇以“重拙大”为理论指归的南宋之词,而是明显回归到以“清疏”为特色的“北宋风格”之中。回到这一审美状态的况周颐是如此恣肆地表达着其词学本心。

何为“清疏”呢?先看况周颐引用的杨适《长相思·题丈亭馆》:“南山明,北山明,中有长亭号丈亭,沙边供送迎。 东江清,西江清,海上潮来两岸平,行人分棹行。”此词景致疏朗,情感清和雅淡,况周颐在按语中认为这才是他心目中典型的“北宋风格。在“曾肇”的按语中,又引其《好事近》:“岁晚凤山阴,看尽楚天众雪。不待牡丹时候,又使人轻别。 如今归去老江南,扁舟载风月。不似画梁双燕,有重来时节。”况周颐评论说:“此词轻清疏爽,后段尤近沉著,南丰家学固自不凡。”由这一节评语,可知“清疏”其实是“轻清疏爽”的略称,而“轻清疏爽”其实正与王国维词学的“疏朗爽俊、生动直观”在审美上高度契合。所谓“轻清疏爽”大意是指用笔轻灵、语言清雅、意脉流转而井然,而所谓“爽”则应是结合“沉著”而形成的力量。曾肇词上阕写景,楚天山阴雪满,正是离别时候;下阕以人之老去江南、岁月不居与双燕去而复来形成对比,人生感慨的分量便一下子加重许多。

要准确界定“清疏”概念,还需要参酌况周颐更多的评语。况周颐经常将“清疏”与“沉著”“遒上”“风骨”“清雄”等词连类而用,这意味着况周颐语境中的“清疏”其实被赋予了力量之美,是清而有物,疏而有力,带着况周颐独特的个性体认。兹略引数例,以见况周颐词学的微妙之处。况周颐曾评论姜特立《梅山词》中《霜天晓角》《满江红》《浣溪沙》数词为“集中较为清疏遒上者”。如《霜天晓角·为夜游湖作》:“欢娱电掣。何况轻离别。料得两情无奈,思量尽、总难说。 酒热。凄兴发。共寻波底月。长结西湖心愿,水有尽、情无歇。”此词写离别之情,但确实用足力量,虽然“料得两情无奈”,虽然“凄兴发”,但依然用种种行动来说明两人“思量尽”“情无歇”之意,应该说,况周颐的词心感受相当敏微。

由所谓“落落清疏渐近沉著,自是北宋风格”,可见况周颐虽然把作为整体的“重拙大”说排除在《考略》一书的理论之外,但他却把“重拙大”的“重”吸收进来,以充实“清疏”的情感力量。他在评程怀古《洺水词》时即说:“颇多奇崛之笔,足当一‘重’字。”所谓“奇崛”即通过笔法的转折转换,蕴蓄力量。虽然将“重拙大”并举的表述在今存《考略》一书中不见踪影,但“重”之一字始终在况周颐的理论格局中,因为“重”带来力量,而力量自然“可医庸弱之失”。在况周颐看来,这种“重”并非南宋特有,而是北宋已经具备,而且因为北宋词将这种“重”置于“清疏” 之中,其实是举“重”若轻了,这才是况周颐认同北宋词风的原因所在。若南宋词的刻意为“重”,便是让原本清疏灵爽的词变得滞重而乏力了,忽略了词的基本体格,所以况周颐从本心出发难以接受。

当然,“落落清疏渐近沉著”的作品很多,况周颐特别举出杨适的《卜算子》:“潮生浦口云,潮落沙头树。潮本无心落又生,人自来还去。 今古短长亭,送往迎来处。老尽东西南北人,亭下潮如故。”潮生潮落是自然现象,人来人去便是自己的安排了。人来人去最后是老尽东西南北人,而潮生潮落则是一种永恒。人生的短暂、无谓与自然的永恒、自在形成对比,从中体现出来的是人生的悲剧性命运。这首小词已触及人类的本质问题。况周颐显然认识到这种情感力量非同寻常,并极为欣赏。而将这种力量如盐入水一般融合在“清疏”的风格之中,则堪当词之高境。况周颐对这种人类本质的关注,事实上已经与王国维的“无我之境”形成直接的对应。王国维《人间词话》解释“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意味着“无我之境”的作品在主题上必然涵括诸物,带有普遍性和一定的抽象意义,所以对创作者的要求更高。从广义上而言,诗词也属于王国维语境中的“美术”,所以他说:“夫美术之所写,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名字之下……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因为王国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兼“境之贫薄”,所以他关于“人类全体之性质”的认识偏于悲观一路,这是他在《人间词话》中特地提出“忧生忧世”说的部分背景。而其《红楼梦评论》则更将这一人类悲剧命运作为立论之基。质言之,王国维是从对个人命运的忧虑进而探讨人类的终极命运问题。杨适的词从潮生潮落、今古短长亭写起,一方面是“亭下潮如故”,一方面是“老尽东西南北人”,意象清疏自然,但带出来的话题则直关人生本质,堪称沉重一叹。

况周颐考察词史时,也注意到凡是一流的词人、一流的作品都根植于悲情而超越个人。他说:“如苏长公、黄涪翁、秦太虚诸名辈,其拔俗遗世之作,大都得自蛮烟瘴雨中矣。”所谓“拔俗遗世”之作,也正是体现“人类全体之性质”的作品,而与词人个人艰难困顿的放逐生涯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况周颐“清疏”与“沉著”相结合的词学观念,无论是在情感的类型还是情感的深度、广度上确实高度契合着王国维“无我之境”的命题意义。

作为一种审美范畴,“清疏”不言而喻,必带着“自然”的特点。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曾提出“哀感顽艳”说,但自来解说分歧不一。《考略》评价唐明皇《好时光》云:“此词不假雕琢,是谓顽艳。”如果说“哀感”侧重在情感特征及其感发力度,“顽艳”则侧重在表达情感的自然方式和风格特征上。宋人刘光祖的词,况周颐用“气体清疏,不假追琢”评之,而其立论之基则在《洞仙歌·荷花》一阕:“晚风收暑,小池塘荷净。独倚胡床酒初醒。起徘徊、时有香气吹来,云藻乱,叶底游鱼动影。 空擎承露盖,不见冰容,惆怅明妆晓鸾镜。后夜月凉时,月淡花低,幽梦觉、欲凭谁省。也应记、临流凭阑干,便遥想,江南红酣千顷。”此词写夏日黄昏池塘景象,从荷花、荷叶、游鱼次第写来,形象传神,而且引出惆怅之情,贴切自然。况周颐又曰:“章文庄公《小重山》词雅韵天然,不假追琢,所谓融情入景,却无笔墨痕迹可寻。写景者皆当以为法。写景者如此,写情者其实也是如此,处理情景关系的最高境界当然是无笔墨痕迹可寻,所以“不假追琢”四字在况周颐的词学中具有基石意义。而“自然”同样是王国维标举的文学的最高境界,他高评纳兰性德其人其词,其实就是因为其“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所以“自然”也是况周颐与王国维词学的会通之处。

值得注意的是,况周颐提出“清疏”与“自然”的结合,正是建立在对当时词风的反思基础上。况周颐在盛小丛名下加按语云:“近人填词以雕琢为工,尖巧相尚,不能风骨骞举,上追唐音,盖昧于词之所从出久矣。”这不仅是批评近代雕琢尖巧而伤骨力的词风,而且是对自己此前词学主张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是从“词之所从出”的角度进行的,也就是从词体的本原意义而说的,这种反思其实带着一种正本清源的使命意识。

以“自然”为基石,将“清疏”的艺术表现与“沉著”的情感力量相结合,就是况周颐在托名的诸种著作中展现出来的主流词学观念。如果将王国维的“境界”说及其相关范畴体系还原到传统诗学语境之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两人词学的趋同之迹,而且这种趋同是指向词的本原意义的。

余 论

王国维偏嗜五代、北宋词,认为其在词史上的“独绝”之处在于兼有“高格”和“名句”,他认为在北宋时期词的清疏艺术与思想魄力已经有了比较完美的结合。而从两宋词风的转换而言,他认为“北宋风流,渡江遂绝”,对南宋词基本不能认同,故其词学方向便是重回五代、北宋。这可以视为王国维词学的特色,当然也有其局限。

况周颐在实名著作中固然给人偏重南宋词的印象,但在托名著作中,他对于两宋词风自有大判断,如他评姑溪词云:“综论姑溪词格,其清空婉约自是北宋正宗,而渐近沉著则又开南宋风会。”可见,他将“北宋正宗”定义在“清空婉约”,而将“南宋风会”聚焦在“沉著”之上。他评招山词“清劲疏隽,风格在南、北宋之间”,看似折中,其实大致以“清疏”属北宋,以“劲隽” 属南宋。与王国维不同的是,况周颐认为北宋词的“清疏”固然擅一代之胜,而“沉著”的情感力量到南宋才达到高峰。所以当况周颐将自己的词学观念定位在以北宋为本而兼取南宋之长时,“清疏”与“沉著”的结合也就水到渠成了。

在《蕙风词话》中,况周颐因为必须把“重拙大”置于门面地位,而言及“重拙大”则必然归诸“南渡诸贤”,重心既已确定,即便有平衡两宋的观念,也只能是勉强的或潜隐的。而在《考略》一书中,既然可以不顾门面,自然能将平衡两宋的意思透彻表述出来。他说:“两宋词深稳沉著,以气格胜,非时下人可及。”将两宋词作为一种“气格”整体提出,对能兼备两宋之长的选本,也特致青睐。如曾慥的《乐府雅词》被况周颐视为“精审”之选,理由正是“关键两宋,允为词林矩矱”。所以,不能简单地把平衡两宋看成是况周颐对两宋持均等之心,这其实是对以南宋词为指归的“重拙大”说的强烈逆反,而这种逆反其实是在平衡两宋中将中心转移到北宋。这至少部分地说明,况周颐在《考略》一书中已经放下“重拙大”而另立新旗了。

与其说况周颐本心的词学在托名的著作中与其在署名的著作中有明显的悖离,就认为况周颐违背师训,不如说他在“清疏”与“沉著”的结合中,已经将“重拙大”之“重”融合了进来,而且其对王鹏运本人的尊敬是始终如一的,即便在托名的《考略》一书中,他也以“他者”的身份对王鹏运“近世词学家之泰斗”的地位大力揄扬。只是词学源流与词学本心的矛盾天然存在,况周颐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展现这两种词学风貌而已。

王国维词话早成,且其词学观念基本无甚变化,对词体的艺术本体认识相当到位,故其词学一开始就直追五代、北宋之词风,只是在内容上主张融入普泛性的人生哲思而已。况周颐天赋词心,正在清艳疏朗一路,而这种词风落脚点其实也在五代、北宋,只是因为在青年时受到前辈若端木埰、王鹏运等的谆谆告诫,才不得不在痛苦抉择后转变词风,这同样使得他在撰述词话时,也处于前辈教导与内心信奉的矛盾之中。他敬重端木埰、王鹏运等人,但无法从观念上全力追随,所以只能在诸种实名词话中将“重拙大”等说悬为标杆,但在二十余年不断出新的词话中,其实也一直无心对“重拙大”说有更多发明,只是作为一种标签贴着而已。而在托名的《考略》等著作中,他再无顾忌,直归本心,所以不仅将“重拙大”等说删之殆尽,而且另立以“清疏”为本体特征的“北宋风格”,其词学的转向乃是清晰而且坚决的,其对《蕙风词话》等的择取,也就主要在将以“沉著”为底蕴的“重”纳入到“清疏”之中,以稍显平衡两宋之心。

由况周颐与王国维词学从异途到同向,也可见一时代之词学,固有因时代风尚强力引导而致某些观念膨胀者,但文体与世界万事一样,终究会有正本清源之时,而且这种正本清源有时并不需要外力的干预,只是一种消解了外力干扰后本心回归的自然之道。王国维与况周颐的词学相通,说到底,就是回到词体的本原、本色而已。

①㉛ 参见拙文《论词之“松秀”说》,载《文学评论》2016年第5期;《晚清民国词学的明流与暗流》,载《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

④⑤⑥⑦⑧ 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740页,第92页,第165、282页,第266页,第266页。

⑨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第5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35页。

⑬ 陈永正:《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54页。

⑭ 张尔田辑《近代词人逸事》,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70页。

⑮⑯ 况周颐撰、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页,第174页。

㉚㉜㉝㊲㊴ 王水照:《况周颐与王国维:不同的审美范式》,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

㉞ 沈曾植:《菌阁琐谈》,《词话丛编》,第3613页。

㉟ 参见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28—1031页;万云骏《王国维〈人间词话〉“境界”说献疑》,载《文学遗产》1987年第4期。

㊱ 《两宋词人小传》抄本今藏上海图书馆。

㊳ 参见拙著《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61—374页。

㊹ 张惠言:《张惠言论词》,《词话丛编》,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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