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人生》中巧珍的原型
2019-12-21程旸
程 旸
毫无疑问,小说《人生》中的巧珍是高加林之外最受读者关注的对象。不过对巧珍有无人物原型的探讨,目前在学界仍然几乎是一个空白。路遥的启蒙老师李小巴认为:“他的几部主要作品都有着强烈的自传性色彩。他的青少年的人生经历,特别是感情与心理的苦难经历,赋予了他作品主人公的血与肉。”①这好像在暗示巧珍这个人物不全是虚构。但是,这位熟悉路遥创作过程的资深批评家以及相关的作家传记史料,对此都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②。
之所以探究这个问题,不仅因为人物原型是现实主义小说研究的必要课题,也因为李小巴指出路遥小说具有“自传性色彩”,“特别是感情与心理的苦难经历,赋予了他作品主人公的血与肉”。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巧珍,高加林就只是一个时代符号,只有将巧珍与高加林进行对照,路遥血气丰沛的感情和文学世界才有可能被完整地呈现出来。本文的问题是:第一,巧珍究竟有没有人物原型;第二,通过对巧珍原型的探讨,可否认为路遥在爱情和婚恋生活中是被动、委屈的;第三,在路遥这类现实主义作家那里,作者与人物是否会难以避免地出现相互叠合和移情的现象。
一、究竟有没有巧珍原型
《人生》问世后,许多读者问路遥:那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刘巧珍,究竟是虚构的还是真有生活原型?作家白描提出了一个人物原型:路遥幼年穿着破裤子出现在村头时,一个没有上学的女孩子会替他把破洞缝上。虽然走不了几步,刚缝上的地方又会开线,可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春暖花开时,他会爬到树上摘下青杏,双手捧着,翻沟越坡去找为他补过裤子的女孩子,把青杏送给她。路遥进城后,她和其他女孩子都嫁了人。每次回家,路遥看到她们变得苍老,她们的孩子也穿着破裤子,就发誓要让人们了解她们的善良和美好③。
另一个可能的原型是刘凤梅。她父亲叫刘俊宽,是村大队支书,与路遥的大伯和父亲是结拜兄弟。因两家关系很好,他们从小就以姐弟相称。刘凤梅比路遥大两岁,在延川中学读初中时见路遥经常饿肚子,就把干粮匀一部分给他。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发表后,路遥与她回忆过去的生活时,还提到她接济自己,可见一直记着这件事。她在陕西师范大学念书时给路遥寄过高考复习资料。1975年,她毕业后分配到延安纪念馆工作。她这样回忆在延安大学中文系就读的路遥去自己办公室的情景:“他穿一双很破的布鞋,脚趾头都露了出来,腿上穿一条铁灰色的涤卡裤子,裤缝扯开有半尺长,我要为他缝,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们不是姐弟吗?’ 他笑笑,说:‘那你缝吧!’”④她文章的副标题是“缅怀路遥兄弟”。刘凤梅与路遥的关系已超出一般的情谊,她身上带着陕北女孩子那种淳朴、善良的秉性。
邢小利在《从夏天到秋天》中指出,巧珍的原型可能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千百个忠贞、美丽和性情淳厚的陕北女孩的缩影,是从许多人那里提炼出来的人物原型。在邢小利的回忆中,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和路遥坐在陕西作协的院子里聊天,说到在延安看当地歌舞团演出,两位歌舞团的姑娘的纯朴和热情令他难忘。路遥很同意邢小利关于大城市姑娘比较冷淡、造作,而小城市姑娘给人感觉既自然又亲切的观点,表示陕北姑娘待人极好,只要爱上某个人,即便后来有情人未成眷属,也一辈子忘不了。路遥为此感慨地说:“那是真爱,不是为了你什么才爱的。”⑤他还极其自豪地称赞陕北女子不光心灵美,长得也美。然而在生活中,路遥希望自己的女友像陕北女子那样淳朴、忠诚,而知识和家庭实力却要像北京知青一样。正是这矛盾,导致了他最后生活的悲剧。
但笔者认为,还有其他一些线索可以考察巧珍的人物原型,例如路遥的初恋女友林红及妻子林达。她们是北京清华附中的同学,1969年1月23日到陕北延川县关庄公社前卢沟村插队。林红生年不详。林达出生于1951年3月26日,比生于1949年12月2日的路遥小一岁多⑥。从路遥选择恋爱对象的情况,可以看出其“情感结构”:他觉得要实现自己“进城”的人生理想,一定要找北京知青当女朋友,而不是本地女子。1973年,李小巴到延川采写当赤脚医生的北京知青孙立哲的事迹,在县革委会宣传组办公室,经曹谷溪介绍认识了路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对路遥的这个“情感结构”印象非常深刻:“这些北京知青和陕北黄土地上的青年那种一眼即可分辨的差异(从谈吐、举止、作派,到教养、气质及知识层面)深深地触动着路遥的心灵。”“一天傍晚,他陪我在小县城里逛,他笑着对我说:‘北京知青来了不久,我心里就有种预感:我未来的女朋友就在他们中间。’我当时听了十分惊异。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几乎认为这是一个不量力的陕北后生在口吐狂言。”⑦
1970年3月,20岁的路遥结束民办教师工作,借调到城关公社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入驻延川县百货公司进行路线教育。与他一起进驻的还有一位叫林红的北京女知青,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路遥则是县城有名的才子,两人逐渐产生好感,建立了恋爱关系。有一段时间,林红回插队的楼河村办事,仅一个多月,林红就给路遥写过八封信,平均四天一封,那些缠绵悱恻的情书给了路遥爱情的滋养。出生北京的林红在很多方面影响了路遥,如喜欢穿大红衣服,喜欢在雪天沿着河床散步。他们经常在一起唱苏联歌曲《三套车》和《拖拉机手之歌》。次年春天,县里把到代号为“铜川二号信箱”的军工厂当工人的名额给了路遥,他却通过几个朋友周旋,硬把这宝贵的机会让给林红。林红上班的第一个月,把全部工资寄给路遥,又寄给他一条“宝城”牌香烟。后来,林红写信与在内蒙古插队的女同学商量是否继续与路遥的关系,结果那位同学竟代她写了一封绝交信给路遥。不久,林红退回定情的新被褥,与驻厂的一个军官开始了恋情。这件事对路遥打击极大,他当曹谷溪的面哭得肝胆俱裂,毫不掩饰⑧。
高建群说,写完《人生》后,路遥从甘泉来到延安。那天晚上,延安城铺满了月光,他们像梦游一样在大街上来来回回走到半夜。路遥指着那包《人生》手稿说:“中国文学界就要发生一件大事!”然而,他忽然谈起了自己的初恋。谈到一个多雪的冬天,文艺宣传队排练结束后,他陪林红回她的小屋。“踏着吱吱呀呀的积雪,我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有些胆怯,怕她责怪我,谁知,她反而用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路遥还告诉高建群,多年后,《惊心动魄的一幕》发表并获奖,他刚回宾馆,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路遥问:“请问你是谁?”这时候,命运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了过来:“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吗?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他扔下电话,像疯了一样跑下楼,看到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子,正在马路对面的电话亭边等他。这位女士说,她曾经来过西安,围绕着那座住宅盘桓了很久,没勇气打听他住在几号,也没有勇气去敲门。高建群对这件事印象深刻:“他怀着一种可怕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恋情,恋着她。”⑨
这段恋情,在作品中得到一定的印证。在《人生》中,路遥把自己悄悄换成巧珍。通过这种方式,他仿佛在重温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正因为有初恋的重大挫折,他才懂得体贴和理解巧珍,并由巧珍联想到自己。在小说初版本里,巧珍在大马河桥边等到一个白馍也没卖、从县城沮丧地往回走的高加林。她主动替高加林卖掉白馍后,在夜色中朝高家村走去。她已暗恋高加林多年,因为是文盲,没有勇气向他表达爱情。高加林民办教师的身份被顶掉后又变成农民,这给了巧珍希望。她对高加林说:“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此时巧珍身上有林红的影子:“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的面前。”这时高加林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找烟哩?”巧珍笑着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⑩这句话,或许林红当年也跟路遥说过很多遍。生活与作品的不同是,林红从铜川寄给路遥的“宝城”牌香烟,被换成了“云香”牌香烟。尽管《人生》充满艺术虚构和想象,但路遥还是情不自禁地把现实生活的真实细节搬到了小说里。
正因为路遥是一位自传色彩浓厚的作家,他的感情经历能投射给作品人物一种真实的生命感,所以这条巧珍原型的来源线索才值得珍视。1971年7月,另一位北京女知青林达,由延川关庄公社借调到县委通讯组。她在《陕西日报》发表了一篇通讯,还在曹谷溪、路遥编的文学杂志《山花》发表散文,笔名程远。得知林红与路遥分手后,她主动写信安慰、鼓励路遥振作起来,在信的结尾还加上一句有意味的话:“请问我能否与你合作?”闻频在《回忆路遥》中指出:“林达当时十八、九岁,清瘦、白净、文质彬彬,待人很和气。第二年,他俩便踏上了恋爱的历程。”⑪后来,林达去铜川看林红,夜里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她把自己与路遥相爱的事情告诉了林红。林红听后哭了,一整夜都在不断落泪⑫。但梁向阳的《路遥传》又指出,两人的恋情也曾有过波折。林达回福建宁德老家探亲,向从北京下放到那里的母亲报告了与路遥的关系。林达父母在全国侨办工作,父亲当过廖承志的秘书,母亲是大家闺秀。母亲问她:“你讲的都是路遥的优点,他有什么缺点?”林达答不上来。母亲继续说:“你可以先静下来,拉开距离之后再看看。你只有愿意接受并包容他的全部缺点之后,这个人才能成为你生活的伴侣。”林达回来,不再去曹谷溪故意给他们安排的暗影室,冷落了路遥。路遥于是在曹谷溪面前哭诉恋情失败。曹谷溪便来做林达的工作,劝她在接触中了解路遥。1973年春节,林达没回福建,而是随路遥到郭家沟的养父母家过年。梁向阳说,正如路遥的预想,林达后来为他付出了很多。路遥上延安大学的所有行装都是林达置办的。她每月38元钱工资,除自己伙食和必不可少的零花钱,几乎都用在路遥身上。据白描回忆,林达到路遥家什么活都干,像一个普通、朴实的本地女子⑬。
细读作品会发现,路遥不自觉地把林达资助自己读书的事写到小说中,使文本里潜藏着他情感上难以克服的矛盾。在《人生》中,高加林高中同学黄亚萍见他重回县城,当上了通讯组干事,开始流露出对高加林的爱慕之情。而这个在精神层面上显然超越巧珍的女同学,在冲击高加林爱情堤坝的同时,也引发了他对巧珍深深的愧疚。作品叙述的巧妙在于,路遥在此时让巧珍乘三星的拖拉机来到县委,关切加林被子的单薄,又絮絮叨叨地聊起村里的家长里短。巧珍的亲热让高加林感到难堪,就在他起身要给巧珍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巧珍留下92元钱就匆忙赶回村里。由这个细节可以发现,在经济上接受林达资助的路遥,对感情真挚的乡下姑娘巧珍有着愧疚与同情的复杂心理。作品不失时机地写下这个细节:
高加林忍不住鼻根一酸,泪花子在眼里旋转开了。他抓住巧珍递钱的手说:“巧珍!我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这类细节让人感觉路遥不是在创作,而是在写困难日子里慷慨接济自己的女友林红和林达,尤其是大学三年一直资助自己的爱妻林达。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在《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中回忆道:
(路遥——引者注)把《人生》小说给我念了一遍,他读完小说后,流下了热泪。他告诉我:“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动我,我相信它一定能感动上帝。”⑭
李小巴也曾回忆,1981年初冬,路遥和妻子林达来他家。路遥刚从陕北回来,谈到农村“分田到户”的情况,又说他刚完成的《人生》,比前两部《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都好。“林达说,她读原稿时都哭了。”⑮
从这里可以看出,《人生》的巧珍或许就是林红和林达。她们都曾把最纯洁的爱情献给路遥,虽然结局未必称心如意。这是路遥感情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由此也可见出,正是路遥的性格对其环境的超越才造成了这一切,而这一切及其结局,又是他的环境所孕育的结果。
二、路遥会不会也是巧珍
现在的研究,多确信高加林的原型就是路遥,往往不会认为路遥与巧珍也有关系。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是性别不同;其次,强悍、自信是路遥和高加林固有的性格特征,而巧珍则是软弱、自卑的。需要追问的是,假如路遥没有亲身经历过巧珍的人生的绝望,他能够如此深刻地揭示人物极其丰富的性格层次吗?当然,初步探讨一定会引起争议,但假如避重就轻,《人生》的研究将很难再有推进。
1969年就认识路遥,被称为作家挚友和启蒙老师的曹谷溪非常肯定地说,“严格地解剖路遥,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自卑心极强的人,自尊与自卑在他心灵的深处,同潜共存”,这显然是“一对非常尖锐的矛盾”⑯。路遥延川中学的同学周海波认为路遥的自卑是由于他出生在陕北贫困农户,上中学时经常饿肚子等多种原因造成的⑰。巧珍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她被高加林抛弃后委屈嫁给马拴,但坚决阻止了姐姐巧英报复、羞辱被遣回乡的高加林。不过由于没文化,她又在高加林面前非常自卑,这在小说中有多处表现。
路遥不少朋友也证实,在文化心理强势的北京女知青面前,路遥即使结婚后也始终是软弱、自卑的。作家京夫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大获成功后,路遥身边不乏追星族和与他走得近的女子。他有荒唐的资本,不是没有荒唐的可能,“但他在心目中,却把身份高贵心仪已久的女性,只当作自己的异性偶像,他只远远地仰慕,并描述称赞她或她们的美丽、高雅”,“这便是路遥,一个自卑的路遥”,“一个脆弱并孤独着的路遥”⑱。据了解路遥和林达夫妻关系的前陕西作协党组书记雷涛回忆:路遥感觉自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能和北京知青结婚,是人生的一大快慰。然而现实不如人意,他发现婚姻质量并不高。林达期望有一个体贴自己并保持正常夫妻生活的丈夫,路遥则希望妻子能对自己的学习、工作有帮助。因此,两人“恩爱的时间很短促”,这使“路遥非常惆怅和痛苦”。雷涛陆续从朋友口中听说,“路遥由于没有得到家庭的应有温馨,没有得到生活上的照顾,他晚上进行创作经常吃着干馍,喝着开水,咸菜也没有,更谈不上营养品。他经常半夜三更敲邻居门说:有没有馍,给我吃一点”。“路遥身体垮掉,与他长时间超负荷的精神劳动有直接的关系,同时,与他内心深处无法表白的伤痛亦有不可撕裂的原因。”⑲冷梦回忆说:“当他夫人同他闹离婚的时候,有人劝他离了算了,路遥这时反问了一句:像我这样的人,谁会跟我……老天爷,路遥居然不相信,天下会有很好的女人会真正地爱他?这是路遥内心深处从来不与人言的深层的自卑——而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名冠中华的路遥!”⑳从写作《人生》前后开始照顾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六年间更是承担起他生活重担的王天乐在文章中证实:“我认为,让路遥先离婚,再不要维持那个有名无实的家庭了。找一个陕北女孩,不识字最好,专门做饭,照顾他的生活。结果是因为他的女儿路远的问题,路遥又一次放弃了这次生存的机会。”㉑
凡是读过《人生》的人,应该对巧珍软弱、自卑的性格有很深的印象。在黄亚萍频频“进攻” 下,高加林的爱情防线终于崩溃,但又对善良的巧珍感到愧疚。他把巧珍约到大马河桥栏杆边,语言闪烁地谎称将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如遇到性情刚烈的乡村女子,其结果可想而知。可文盲和农民身份是巧珍的致命伤,在这场明显的骗局面前,她只能软弱地退缩: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着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在此之前,她还几次到县委找高加林,均因他下乡而扑空。终于遇到他,又因谈乡村的琐事受到冷落。她将半年92元工钱悉数交给高加林,既因为心疼高加林,也是由于软弱和自卑。至此读者已看得明白,在高加林这个“城里人”面前,巧珍这个“乡下人”是不免自惭形秽的。
自林达提出离婚后,巧珍软弱、自卑的影子就开始在路遥身上出现。这是路遥有可能是巧珍原型之一的证据,虽然还需要进一步论证。据路遥生命最后两个月一直在医院陪护的清涧老乡、业余作者航宇回忆:利用林达和女儿在北京过暑假的机会,身患重病的路遥挣扎着装修刚分的新房,想在家庭四分五裂后给女儿较好的生活环境。装修费用如下:转角沙发1400元;录像机3800元;低柜1200元;衣柜1000元;饭桌800元;椅子800元;电淋浴器600元;煤气灶,脸盆,抽油烟机……至少要八千多元,明显超出预算,路遥只能向朋友借钱。航宇说:“你没钱就别装修了。”路遥答道:“你不知道,林达已经在北京联系好了单位,这回她从北京回来,马上就要和我办离婚手续。这样,孩子连娘也没有了,我要给她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让她心灵上能够平衡一些。”㉒
航宇发现,在林达和孩子回西安的前夕,路遥却显露出踌躇退缩的姿态,甚至不想去接站。在航宇一再敦促下,路遥才勉强答应去接站。两天后,路遥来航宇宿舍,请他买去延安的卧铺票。他对航宇说:“我和林达说好了,在延安休息10天回来后就办离婚手续……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归孩子,林达也不要。”㉓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后,路遥就开始吐血,还要王天乐永远向外界隐瞒自己生病的实情㉔。不知情的朋友得知路遥在延安病倒后,都相信了路遥自己的说法:他担心自己得的是肝癌,觉得要死就死在陕北。在延安的医院检查不是肝癌,路遥才庆幸躲过一劫。然而路遥当时最真实的想法是:他虽然与林达说好十天后回来办离婚手续,却决定如果是肝癌,就跑到陕北一个山沟了结自己。这一决心仍然是退缩、逃避的表现。
被北京知青抛弃,是路遥内心世界中至深的创痛。他虽然在文学事业上光彩耀眼,但在个人家庭生活中却无比软弱。“路遥一方面在享受读者和社会对他的钟爱,一方面又深陷于不能自拔的夫妻感情破裂的深谷之中。”㉕曹谷溪和李小巴都分析过路遥极其矛盾的两面性格。“路遥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物。他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很高的人生目标,他对这个目标的挚诚追求,几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亲情、友情中的许多事情。”㉖“路遥对自身能量的释放是采用裂变的方式。或者说,他短促的一生一直是处在冲刺状态。令人百思不解的是,据说几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患了肝病,但就是不求医就诊。他对疾病采用了‘鸵鸟’政策。他个性中的弱点害了他。”㉗这种弱点在遭遇与北京知青的爱情、婚姻危机时,往往会表现得特别突出。这是巧珍式的被抛弃的悲剧,然而它又出现在一个貌似强悍的著名作家身上,就更具有戏剧化的色彩。
1987年春天,周海波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准备到西德访问的路遥为了与周海波说话方便,在路过北京时就住到鲁迅文学院的招待所。一天下午,周海波见路遥满头大汗地匆匆回来,发疯似的要求他一起去王府井。原来,路遥几个小时前在王府井见到了穿红色衣服的林红,两人平静地说了几句话,就告别了。路遥甚至激动地冲周海波喊:“你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抛弃我的吗?你知道这抛弃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雪上加霜吗?你知道一个人最困难的时候身边的‘反手一刀’吗?你知道我为了证明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咬了多少回牙吗?”㉘与巧珍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路遥虽然被抛弃了,但通过二十多年不屈不挠的奋斗,最终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杰出的作家。
三、作者与原型的内在矛盾和张力
从路遥短暂的一生来看,其命运始终在均衡与不均衡的状态之间摇摆,这是他的矛盾和痛苦之源。为走出乡村,他上大学、娶北京知青并到《陕西文学》当编辑,建立起与城市生活暂时性的均衡关系。但作家的职业,尤其是他的乡村生活习惯和观念与林达后来的冲突、矛盾,又将这种脆弱的均衡打破,陷入不均衡的状态。笔者之所以对巧珍人物原型进行穷尽式的考证,就是因为路遥与原型之间关系的内在隐秘,还存在深入研究的空间。
如果要对路遥与人物原型的真实关系做进一步探讨,可以借助美国政治学家戴维·比克奈尔·杜鲁门的“均衡理论”。杜鲁门在《政治过程——政治利益与公共舆论》一书中,对制度化集团的均衡理论曾有十分精辟的论述:任何社会中,某一社会集团模式如果想保持“相对的稳定性、一致性、形式化以及普遍性”㉙,一个关键秘诀,就是保持集团内部的均衡。他举例分析说,制度化集团内部有法庭、立法机关、行政部门以及其他社会组织(如家庭、教会、制造商协会、交通系统、组织化的市场等),所有这些机构都具有组织化、形式化的特点,其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必须具有某种一致性。一致性行为模式的前提就是集团成员相互交往的均衡。例如,在一个典型的美国家庭里,人们会认为总是男性家长在做出决定,如购买什么牌子的汽车,是否买新洗衣机,全家度假时的花费等。在这类行动中,他被希望进行指挥,妻子和家庭成员会习惯接受他的决定。母亲则在影响孩子方面比父亲有更多的话语权,如家庭装饰、家宴邀请客人的名单等,丈夫通常会服从妻子。这一交往行为模式构成了制度化集团的均衡。
杜鲁门还分析过均衡被破坏和修复的问题:“如果一个制度化集团或机构要生存下去的话,这样一种均衡就必须得到维持。换言之,如果交往模式不会发生急剧改变或者特定集团不会像一个家庭分裂那样遭到破坏,比如像丈夫和妻子离婚那样,这种均衡就必须通过标准化的方式实现。虽然均衡由于集团外部的事件而遭到破坏,但是当外部干扰终止时,均衡又得到恢复,这就是均衡集团的特征。维持或回复到均衡状态就意味着制度的稳定性。均衡和均衡稳定性的存在可以通过观察交往模式的持续性来测量。”㉚
杜鲁门的均衡理论,重点讨论的是人与制度化集团(包括交往模式)的复杂关系。若借此来观察《人生》命运的起伏,也可以观察到作品与文学制度的多重关系㉛。因为1985年现代主义小说的兴起,《人生》从备受关注逐渐被研究界遗忘。然而戏剧性的是,路遥去世后文学界对他的追念和由此引发的重新研究的热潮,尤其是鲜见材料的问世,使我们可以对作品与文学制度的关系展开新的思考。在某种意义上,路遥在文学研究界地位的升沉起伏,正是均衡理论中秩序被破坏后再次重建的过程。批评家李建军对研究界忽视路遥的现象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指出,路遥去世的十五年里,在论及路遥时言语含不屑甚至轻蔑的,既有傲慢、浅薄的编辑,也有跟风趋时的批评家。他们把路遥说成落伍和可笑的人。但更多时候,很多读者却用尊敬和感激的语气谈论路遥。李建军说自己一位朋友在火车上读路遥的短篇小说《姐姐》,“很是激动,以至于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他进一步指出:“在我看来,路遥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是因为他正确地解决了‘为谁写’‘为何写’‘写什么’‘如何写’这样一些重要的问题。这使他的写作成为能与读者的精神发生关联的积极的写作,赋予他的作品以强烈的感染力,使之能持久而深刻地打动读者。”㉜除上述原因,各类材料的陆续出版,比如《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路遥评传》《守望路遥》《路遥十五年祭》《路遥纪念集》《路遥传》《路遥纪事》《路遥年谱》《路遥研究资料》和《路遥研究》等,也使路遥与文学制度重建均衡关系成为可能。新的材料的不断被发掘,更将作者与人物原型之间的内在矛盾和紧张暴露在世人面前,这是过去的路遥研究不曾注意的。
对路遥这种自传色彩很强的作家而言,探讨和发掘小说人物原型尤其重要。这是因为对缝补衣服女孩的追寻、对刘凤梅的点滴回忆、对陕北淳朴女子的想象,浓缩的是路遥文化原乡式的乡土记忆;路遥与林达的爱情婚姻关系,则揭示了作家身处城乡接合部这一敏感地域,在传统与现代夹击下的深刻困惑和危机。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路遥作品中多次发生作者与人物相互移情的现象。或许可以从一个独特的“镜像视角”考察路遥的创作及相关文学现象,路遥在巧珍身上,看到了自己困守乡下无法施展的制度性障碍;读者则在路遥与林红、林达的关系中,看到了路遥文学创作的成功和爱情、婚姻的挫折。众多女子被幻化成巧珍的原型,这是路遥对自我世界的错位认知。
只是在重建路遥与文学制度均衡关系的过程中,虽然许多材料在发挥积极的促进作用,但个别材料又增生出新疑点。比如曹谷溪说,路遥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物,他为这个很高的人生目标,不自觉地忽视了家庭亲情和朋友们的友情。“路遥常常要朋友为他办许多事情,可是,自己却不大乐意为朋友办事。记得有一次,他的胞弟王天乐写了一首诗歌请他看。他说,谷溪看得好。”㉝周海波的回忆较多回护路遥,却不照顾林达在家庭生活中的真实感受。路遥去世后,社会舆论给林达造成很大的压力。一天,他在大街上遇上林达,“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也在背后说我的不是,别人不知道路遥,你也不知道吗?’问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她听说了什么,她仍没回答,只说:‘我也想你不能说不负责任的话。’说完就走了。”㉞显然,在新的历史叙述中,林达和巧珍一样,一直处在被压抑的状态。小说原型和当事人都在重建路遥形象的过程中,失去了发声的权利。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与人物原型之间内在的矛盾和紧张,不仅与作品有关,也涉及作者与家庭成员的关系。只有将这些情况考虑周全,我们对《人生》原型的考察才是辩证和比较全面的。不过,王天乐指出,相较于对人物原型的发掘、塑造,路遥更愿意相信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超越,认为自己的文学目标和理想,最终会决定作品的成败。《人生》的题目最初叫《刷牙》,也曾改作《沉浮》。路遥在王天乐面前读完小说后,“流下了热泪”,还说“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动我,我相信它一定能感动上帝”。这是在为自己命运的“沉浮”流泪,也是为巧珍“沉浮”的命运流泪。王天乐认为,路遥的文学目标,已远远超越了高加林和巧珍,因为柳青曾对路遥说:“陕北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人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代]的。”㉟而路遥一直都因为这段话而立志要写一部以陕北为题材的伟大作品。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路遥不善于在文学创作与家庭关系、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找到平衡点。但有意思的是,现实与文学的失衡,反倒使他更加同情作品的人物,把他(她)当作倾诉的对象。因此,深入挖掘巧珍这个人物的原型,也许正是最好的认识路遥的角度,这实际上是在深入挖掘路遥的生活世界,而其生活世界与文学世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学作品和各种传说中的路遥是朦胧、虚幻的,然而通过对巧珍这个人物原型的研究性发掘,作家就变得异常具体和真实起来。研究性发掘提供了常常被过去路遥研究所忽视的证据。当然,任何阶段性的证据也会在未来出现新证据时被怀疑和追问。优秀的作家,总是穿行在这种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怀疑的证据中间。作家和事实都要接受历史的检验,虽然已经有人在预言:“在陕西,有两个人会长久,那就是石鲁和路遥。”㊱
① 李小巴:《留在我记忆中的》,晓雷、李星编《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1页。据他回忆,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小说在发表之前,都会请他提意见,可见李小巴非常熟悉作品的写作过程以及人物构思的源头。
② 这些传记和史料包括厚夫的《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海波的《我所认识的路遥》(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航宇的《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晓雷、李星编的《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马一夫、厚夫主编的《路遥研究资料汇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李文琴编的《路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的《路遥纪念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申晓主编的《守望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李建军编的《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纪出版社2007年版),王刚编著的《路遥纪事》(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以及王刚编著的《路遥年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等。此外,路遥纪念馆编的半年刊《路遥研究》2015年和2016年春夏卷、秋冬卷也提供了一些资料。
③ 白描:《写给远去的路遥》,《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第87、88页。
④ 刘凤梅:《铭刻在黄土地上的哀思——缅怀路遥兄弟》,《路遥研究资料》,第541—545页。
⑤ 邢小利:《从夏天到秋天》,《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第312页。
⑥ 此处资料,为《路遥年谱》作者王刚先生向笔者提供。谨此致谢。
⑦⑮㉗ 李小巴:《留在我记忆中的》,《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第163、164页,第168页,第172页。
⑧⑫ 王刚编著《路遥年谱》,第73—76页,第80页。
⑨ 高建群:《扶路遥上山》,载《延安文学》1993年第1期。
⑩ 路遥:《人生》,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33—46页。文中所引《人生》均出于此。
⑪ 闻频:《回忆路遥》,《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第211页。
⑬ 梁向阳:《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9—84页。由于感念林达帮助儿子路遥上大学,即使两人分手,路遥的养母一直很感谢这个儿媳妇,她对1997年从北京来探望自己的林达知青时代好友邢仪说:“林达棒价(‘棒价’是陕北土话‘好’)。”“人嘛,不贪求啥哩,人家的好处咱要记住。”林达还托邢仪给老人带去了800块钱(参见白描《路遥身后的故事》,《守望路遥》,第78、79页)。
⑭㉑㉔㉟ 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路遥十五年祭》,第192页,第194页,第194、195页,第192—195页。
⑯㉖㉝ 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路遥十五年祭》,第7页,第9页,第9页。另外的例子,还可参考梁向阳《由新近发现的路遥1980年前后给谷溪的六封信看路遥当时的创作和思考》(载《路遥研究》2016年秋冬卷,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版),该文披露,在为弟弟王天乐安排工作问题上,路遥因怕麻烦和人事问题,不愿出面找延川县委书记张史杰,而一味央求曹谷溪帮忙。
⑰㉘㉞ 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第11—15页,第158—161页,第96页。
⑱ 京夫:《孤独的路遥》,《守望路遥》,第72页。
⑲㉕ 雷涛:《感悟路遥》,《守望路遥》,第4、5页,第5页。
⑳ 冷梦:《路遥的舞步》,《守望路遥》,第35页。
㉒㉓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第8、9页,第50页。
㉙㉚ D. B. 杜鲁门:《政治过程——政治利益与公共舆论》,陈尧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第29—32页。
㉛ 在现有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关于路遥的叙述所占的比重,明显小于贾平凹、莫言、王安忆、余华、苏童、格非、刘震云、史铁生、张炜以及阎连科等后起作家。被专业读者忽视的路遥小说,却成为农村出身大学生的“枕边书”、励志启示录。这种反差非常值得研究。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中收录了农村出身的林夕、杨姝、欢乐一生和不语不行等大学生追念路遥的文章。
㉜ 李建军:《人们为什么怀念路遥(代序)》,《路遥十五年祭》,第1页。
㊱ 贾平凹:《怀念路遥》,《守望路遥》,第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