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2019-12-19
靖康之难时,宋徽宗赵佶一行从汴京到五国头城一共走了约5000里的路,跨越华北平原、东北平原。回首这段近900年前的往事,非为一家一姓哀悼,而是通过这条“北狩之路”去感受遭遇大难时人性的高贵与卑劣、文明遭受涂炭时的愤懑与痛惜。跟随文章走完这一路,我们会更好地理解岳飞式的英雄的信念、南宋末年虽死犹生式的抵抗。
聂作平
为尊者讳的传统文化语境下,同一件事有不同说法。比如皇帝逃出京城或被俘掠走,叫狩,就是打猎去了。1126年,金军铁骑包围北宋帝国都城汴京。次年春,以艺术知名的宋徽宗赵佶和他的儿子宋钦宗赵桓,就不得不到北方去“打猎”——那就是岳飞梦想过的必须用直捣黄龙府的痛快才能一洗了之的靖康耻……
花城人去今萧索
娇艳的杏花浮满枝头,远行的人忍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一年的杏花同上一年的杏花一样楚楚动人。只是,上一年看见杏花是在天上人间的皇家园林艮岳,这一年看见杏花,却是以往做梦也没想到的荒郊野岭。
1127年的杏花在东风吹拂下烂漫如醉时,大宋太上皇赵佶——即宋徽宗,正一路北行。家山渐远,宫阙渐远,列祖列宗陵寝渐远,惟有对未来的忧惧和对既往的追思越来越近。
作为罕有其匹的艺术家和高高在上的君王,赵佶在做了26年太平天子和一年多太上皇后,出人意料地沦为俘虏,并被押往数千里外的苦寒边疆,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的最后时光。
众所周知,终结五代十国的北宋,虽然经济繁荣,文化兴盛,但它有一个致命软肋,那就是与它同时并存着辽、金和西夏等民族政权。重文轻武的北宋,不得不通过岁币换取和平。然而,没有强大实力支撑的和平在丛林法则面前,悲剧几乎是铁定的。
1125年,原本的盟友、崛起于东北丛林的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挟灭辽之余威,兵锋南指。赵佶派李邺为使求和,李邺回来后,感叹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其势如泰山”,而大宋“如累卵”。胆战心惊的赵佶束手无策,匆忙将帝位禅让给长子赵桓。赵桓继位,改元靖康,是为宋钦宗。
在诸种要求得到满足后,金军撤走,三十多天的汴京之围得以化解。孰料,几个月后,金军再次南下,汴京二度被围。赵桓依然希望通过割地纳贡的方式息事宁人。但是,当他应金人之请到城外议和时,却被扣押并废黜。
1127年三月底,大获全胜的金军决定北撤。这是一次完胜的掠夺之旅:除了海量金银、丝帛、布匹、玉器、古玩、图书、药材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多达15000名俘虏。俘虏既包括赵佶、赵桓两代皇帝的直系亲属和宫女、宦官及部分官员,还包括不少工匠、医师和艺人。
汴京即今河南开封。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都,其骄人的繁华在北宋达到峰值,《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就是它的太平盛景。北宋时,汴京分为外城、里城和宫城。宽阔的御道起自宫城南边的宣德门,笔直地向南延伸达十余里。御道是皇帝车驾出入的通道,称为天街。天街尽头是巍峨的外城南薰门,由于南薰门正对大内,民间丧葬车辆,一律不得从此门进出,以免给圣上带来晦气。
然而,1127年三月二十七日,南薰门迎来了史上最晦气的一天。
这一天,闻知太上皇和皇帝即将被金人带走,在金人胁迫下登基的新皇帝张邦昌早早地带领文武官员和太学生来到南薰门。白衣飘飘,衣冠似雪。张邦昌一行立案焚香,行礼如仪,继而集体放声痛哭,以丧礼的形式向他们的旧主子永别。也就在同一天,距南薰门不远的汴京城外,赵佶一行也在对着皇宫和宗庙的方向跪拜辞行。“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普通人的离别已是愁肠百结,何况天子辞别帝都与万里山河呢?悲痛欲绝的赵佶伏地行礼后,无法站起身子,他的儿子景王赵杞只得一边抹眼泪,一边把他扶起。
早在辞别帝都之前一个多月,尽管知道局势已然不可控制,赵佶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他满怀希望地给金军左副元帅粘罕写了封信。他苦苦哀求,希望代子北狩,把他的儿子安置到遥远的广南郡(今广西境内),留个边远小国给赵家以奉祖宗遗祀,终其天年。这时候,这位酷爱艺术的太上皇终于像一个慈祥而有担当的父亲了。他大概忘了就在一年多前,当金军大兵压境时,他将皇位禅让给儿子后,自己带着一干亲信,以进香为名逃往南方。
他的哀求没有得到理睬,他用瘦金体书写的信件被信使退了回来。就在他写信那天,一个更不幸的消息传来:金军要求,他和城里的嫔妃、皇子、帝姬、驸马——也就是他和儿子赵桓的所有直系家属都必须出城。出城意味着,他们将与此前就被金军拘押的赵桓一起,成为金人的俘虏并押解北上。
起程前,金人将俘虏分为7批。其中,赵佶分在第4批。他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一些嫔妃和儿子,以及孙子、驸马和宫女,总计1940余人。7批队伍行进路线并不相同。一路经河北,一路经山西。不过,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都是燕京(今北京)。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饱读诗书的赵佶对先代亡国之君的典故和诗词烂熟于胸。只是,他绝对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亡国之君,也会被排闼而来的敌人,像押解待宰的羔羊那样,押往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雪花大如席的边陲,也是失败者不祥命运的深渊。
凭寄离恨重重
赵匡胤建国时,不少大臣劝他把首都定在长安或洛阳。这两座城市,也是此前强汉盛唐等王朝定都的不二之选。赵匡胤却出乎意料地选择了汴京。黄河南岸的汴京,地处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无险可恃,是典型的四战之地。尤其是虎踞北方的契丹和后起的金国,他们的铁骑数日间就能渡过黄河兵临京师。
赵匡胤也有他的不得已之处:此时中国的经济重心已转移到江南。就像唐朝时就依靠运河把粮食从南方运往京师一样,北宋也需要从江南运输包括粮食在内的大量物资。选择汴京,距江南更近,水运更便捷也更有保障。
今天,开封城北十余公里便是滚滚东去的黄河。这也是当年汴京惟一可以依靠的天险。略有不同的是,由于宋朝初年黄河改道,当时的黄河并不在今天的位置,而是还要往北几十公里。
跟随赵佶北狩的众多臣民中,有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人,他把从汴京出发后的行程详细记录在案,成为我们了解这段惨痛历史最珍贵的史料。这个没有留下名字的人,像是为了和赵佶以及众多俘虏的命运相呼应,他把这本小书命名为《呻吟语》。
1127年三月二十九日黎明,赵佶所在的第4批俘虏从汴京城外刘家寺出发,踏上漫漫旅途。今天,从开封前往北京,沿着大广高速穿过广阔无垠的华北平原一路北上即可。但九百年前的赵佶北狩,他经行的路线虽然大体与大广高速平行,却更偏西一些。
800里太行山像一堵宽厚的大墙,矗立于华北平原西部,是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的天然分界线。赵佶前往燕京的路线,大致就沿着太行山西南-东北的走向,次第经过今天延津、滑县、安阳、邯郸、邢台、正定和定州等地。
行走于太行山东麓,如果天气足够好的话,能够远远地眺望到西边天际线上苍茫的青黛色,那就是太行山。不过,估计赵佶很难有观山赏景的雅兴,尽管他是当时最优秀的艺术家和最讲究的生活家。
从开封到真定(今正定)的几百里地,“行皆生路,无人迹”。废弃多年的道路铺满草木,行走时不得不伐木取道。金军骑兵随时带一些木头在马上,遇到有水的地方,如水浅,就用木头架为便桥;如水深,就把更多木头推进水中,踩着木头走过去。为了赶路,哪怕天降大雨,也得按时起程。赵佶骑过马,更多时候坐一辆牛车,两个不会说汉语的金军士兵为他赶车。第一个晚上,宿于封丘。除了押送的金军主将和赵佶住毛毡帐篷外,其他人只有薄薄的布帐篷。
一路上,所有俘虏都必须自备饮食。每天晚上到了营地后,金军的帐篷把赵佶的帐篷围在中间,再环以各种车辆。车辆之外,竖插着充当鹿角的树枝。最外层则是警戒的哨兵,严禁俘虏出入。金人给每个俘虏分发粟或米,但不提供柴和水。很快,俘虏们就学会了在赶路途中,一边走一边捡拾柴火并储备饮水。
疲于奔命的艰辛自不待言,更要命的是,出发才几天,就发生了一连串变故。这些变故令赵佶既愤怒又伤心,最终则是彻底的疼痛和无力。
四月初七,队伍抵汤阴。这座平原上的小城是不久以后的岁月里,最令金人头痛的南宋名将岳飞的故乡。只是,斯时岳飞年仅25岁,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下级军官。
这天,一个叫阿林葛思美的金国官员,强暴了一个姓曹的宫女。对多见牛羊少见人烟的金人来说,美貌娇弱的宋室宫女无疑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尤其是这些宫女已沦为大金国俘虏。赵佶闻讯,只好吩咐后宫诸人多加小心。
不想,次日就发生了更为悲惨的事。是时,连日天降大雨,地位低下的宫女们连帐篷也没有,晚上就住在牛车上。当晚,一些宫女因牛车被雨水湿透,就到相邻的金军帐篷避雨——这简直相当于把小白兔送进狼窝。其结局,《呻吟语》的作者用了三个字。这三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出难以穷尽的悲惨:多奸毙。
事实上,不独地位卑贱的宫女受辱,即便是骨子里流淌着皇室高贵血液的帝姬(即公主),同样也是金人砧板上的鱼肉。早在汴京之围,宋金双方尚在和谈时,按协议,宋朝将八千名年轻女子送给金军。其中,就有赵佶的女儿茂德帝姬。茂德帝姬被分给对她垂涎已久的右副元帅斡离不。可怜的茂德帝姬见到斡离不时,吓得浑身发抖。斡离不令人将她灌醉,尔后强奸。
此后,赵佶父子被拘押于汴京城外。有一天,斡离不突然要求赵佶把女儿富金帝姬嫁给粘罕的儿子设也马。是时,富金帝姬已嫁田丕为妻(注:赵佶有两个女儿,其名字都是FU金。一个写作富金,封为洵德帝姬;一个写作福金,封为茂德帝姬)。赵佶拒绝说,“富金已有家,中国重廉耻,不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粘罕回以一番臭骂。最终,富金帝姬仍被分配给设也马。汴京之围期间,赵佶有3个女儿死于金军营中。她们要么为反抗强暴遇害,要么为保全贞操自尽。
都城铺村是京深高速西侧的一个普通北方村庄,属河南内丘县。我到访时正值夏季,村子里绿树掩映,颇具江南气息。民居门额上,写着“家和万事兴”之类的吉语。
在宋朝,都城铺村称为都城店。对仓皇北行的赵佶来说,这座默默无闻的小村庄,是他的伤心之地。离开汴京半个月后,一向养尊处优的皇室成员及宫女们不断死亡。四月十六,赵佶的弟弟燕王赵俣去世。宋神宗众多儿子中,赵佶排行十一,比他小一岁的赵俣排行十二,兄弟俩感情向来不错。
弟弟死后,赵佶大放悲声。事发突然,人在荒郊,只找到一个马槽殓尸。燕王妃和燕王世子向金人请求把尸体送回汴京,但这种奢望自然不被允许。甚至,就连草草掩埋也不行,必须火化。火化后,赵佶长久地抱着弟弟的骨灰盒,对魂归西天的弟弟喃喃自语,“吾行且相及”。
▶下转第22版
从开封到北京,今天的距离大约700公里。这700公里,赵佶耗时一个半月。五月十三,在付出惨痛代价后,赵佶终于抵达燕京。其它各批次的俘虏也先后到达。最惨的一批,出发时五千六百多人,沿途疾病与饥饿双重折磨致死的,加上不能骑马而被丢弃的就有两千多。到燕京半个月后,又有一半人非正常死亡。
在燕京,金人对不重要的俘虏进行了一次处分:各种工匠、艺人释放,自谋生路。女俘分配给金人。分到大户人家的,作妾的居多;分给下级军官或士兵的,不少人被卖到青楼作妓女。有一个铁匠,花8两银子买了一个妓女作老婆。一问,才知道这妓女竟然是大宋亲王的孙女、宰相的侄媳;她的丈夫,也是有头有脸的进士。《燕人塵》作者则认为,女人还算好,她们如果能“不顾名节”,那么,“犹有生理”。
官N代贵N代则被分给金人做奴隶。这些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执炊牧马,皆非所长,无日不撄鞭挞。”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们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有在屈辱、饥饿和劳累中苟延残喘。偶尔回首从前富贵,恍如春梦一场。
在燕山脚下的寺庙里,赵佶作了一首诗,题写在寺庙墙壁上。诗中,他表达了内心永久的悔。只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九叶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
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
春梦绕胡沙
赵佶被传有一幅传世作品:《听琴图》。图上三个人中,有人认为弹琴者为他本人;左右聆听的,青衣者为童贯,红衣者为蔡京。执政二十多年里,赵佶最信任的首推同样有着高超艺术造诣的蔡京。他们既是君臣,也是文友,还是儿女亲家。赵佶把茂德帝姬嫁给了蔡京第六子蔡鞗。
对蔡鞗来说,靖康耻不仅是国破,也是家亡。妻子被斡离不夺走,他本人也作了俘虏,陪伴岳父赵佶远行。作为赵佶身边人,蔡鞗发现,随着故国渐行渐远,赵佶正在努力接受已然发生的事实,并通过对历史的反思来说服自己。其实,早在汴京时,斡离不也曾劝说赵佶认命。他认为,改朝换代是不可避免的,即便尧舜这样的明君,也要把王位禅让别人。并表示,到了北方,也“必得安乐”。——由于霸占了茂德帝姬,斡离不成了赵佶事实上的女婿。其人一向对宋朝较为宽厚,曾主张将赵佶释放,但遭到权力更大的粘罕极力反对。后来的事实证明,赵佶并没有得到安乐,还有更多的屈辱和更多的不幸等待着他。
燕京不是北狩的终点,与后来更为漫长的路途相比,几乎就是一个起点。燕京居住4个月后,金人把赵佶迁往中京。中京系辽国所建,金灭辽后沿袭之,其旧址在今内蒙古宁城境内。
2019年夏天,我自四川前往北方考察。车过北京六环向北而行,山体渐渐高大,那是横亘于华北与东北之间的燕山山脉。虽然燕山海拔大多只有一千余米,但由于山势陡峭,地表破碎,行路极为艰难。以赵佶的北宋末年而言,从华北前往东北有三条路。自东而西,分别是沿海滨经山海关的傍海道,其次是卢龙道和古北道。后二者都要经过相对低缓的隘口穿越燕山。
赵佶一行走的是三条路中位于中间的卢龙道。其经行线路,《呻吟语》记载说,“过石门,至景州,上卢龙岭,渡栾撒河、泽河,过大漠。”通过对史料比对,大抵可以复盘赵佶父子从燕京到中京的线路:经今三河、蓟州、遵化、迁西,在迁西境内的喜峰口穿越燕山,进入宽城,继续向东北而行,次第翻越燕山东缘支脉七老图山和努鲁尔虎山,尔后抵达宁城。约500公里的路程,耗时32天。许多年后,我两次行走于燕山及其支脉之间。与人烟稠密的华北平原相比,这里山高谷深,人烟稀少。从承德到宁城,山峦连绵起伏,不少地段植被稀疏,暴露出灰白而狰狞的山体。午后阳光炙烈,人迹罕至的山路上,风吹山梁,恍似波涛拍岸。
赵佶父子由燕京赴中京时,包括濮王赵仲理在内的一千八百余人留了下来。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王孙,竟然沦落到衣不蔽体的地步。临行前,赵佶把金人送给他的生绢分赠众人。赵佶走后,金人每天给燕京的俘虏们一升粟谷,“拘禁若囚卒”,不到一年,包括赵仲理在内,“死者过半”。
建于老哈河平原上的中京曾是辽国五京之一,其城池仿汴京而建。经过金灭辽的战火,这座城市不可救药地衰败了,“地极荒凉,远逊燕山”。粮食等物资,都要依赖从燕京运送。至于千年后的今天,已经只剩一片荒凉的遗址和一个依托遗址而建的公园。惟一引人注目的是一方修建于辽国时期的高塔,鹤立鸡群地矗立于矮小的房屋间。这方塔,见证过赵佶父子踽踽而行的凄凉身影。
当赵佶父子暂住于中京时,金国君臣又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这一次,他们将被驱赶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并在那里惨遭人生中最深重的侮辱。这个地方,就是金人的龙兴之地,也是大金帝国缔造者完颜阿骨打的长眠之处。即位于哈尔滨东南的阿城。当时,它叫会宁府,又称上京。
从中京到上京的路线及沿途情况,《呻吟语》和《宋俘记》等当事人留下的一手资料语焉不详,难以考证并证实。
惟一可知的是,离开中京是1128年七月二十三,也就是说,赵佶父子在萧条的中京居住了9个月,到达上京的日子则为当年八月二十一。费时近一月。
阿城是哈尔滨的一个区,距哈尔滨市中心不过20公里。我从市区出发东南而行,沿路向当地人打听一个叫白城的地方。时值七月,草木葳蕤,坦荡如砥的平原青葱似玉。穿过种满玉米的田野,我踏上了一条高出玉米地数米的土坎。土坎笔直地伸向原野深处,丛生的杂草中,飘浮着一簇簇黄耆的紫红花朵。这里,就是金朝早期的首都上京会宁府遗址。
1114年,阿骨打起兵反辽,次年建国号金,即定都于此。不过,按史料记载,相当长时间里,这里虽然是首都,但阿骨打只设毡帐,到了晚年才开始修筑宫殿。靖康之变两年前,宋朝官员许亢宗出使金国,到过会宁府。他看到的大金国都城,“一望平原旷野,间有居民数十家,星罗棋布,纷揉错杂,不成伦次。更无城廓里巷。”哪怕是天子所居的皇城,也不过“阜宿围绕三四顷”,中间有一座刚完工的由7间木结构建筑组成的乾元殿罢了。阿骨打称帝8年后去世,安葬于距白城不到两公里的地方。
因此,对阿骨打身后的完颜子孙来说,上京会宁府既是都城,也是祖先长眠之地,是根与脉之所在。如今,子孙们俘虏了大宋皇帝,理应把他带到祖庙献俘,以告慰祖宗英灵。
1128年八月二十四日黎明,金军士兵将俘虏们押往阿骨打庙。在那里,树着5面白旗,旗上分别写着“俘宋二帝”,“俘宋二后”,“俘叛奴赵构母”,“俘宋诸王、驸马”,“俘宋两宫眷属”。庙前,二帝二后被勒令脱去袍服,仅着内衣。其余人等,不论男女,均赤裸上身。所有人都披上一张及腰的羊皮,手拿一根羊毛织成的绳子。二帝被引进幔殿,恭敬地将手中的绳子递到金帝手中。这种仪式叫牵羊礼。意在表示自己就像羊羔那样,任由主人宰割。
仪式结束后,赵桓的正妻朱皇后不堪凌辱,愤而上吊,被人救起后,又投进水里。这一次,她成功了。
除了赵佶父子各自的正妻等少数人外,俘虏中的女人都被当作战利品分配。金人派来医官为她们体检,凡有身孕的,一律堕胎——史料记载,北狩途中,先后有多名嫔妃为赵佶生子。这是一桩令我深感疑惑的悬案:作为俘虏,在前途未卜的艰难行旅中,赵佶真的还有如此强烈的性趣吗?是故,一个可能的真相是,这些孩子,多半是金人的。
牵羊礼次日,赵佶父子获得了公与侯的封爵。只是,封号是为了进一步侮辱他们:赵佶受封为昏德公,赵桓受封为重昏侯。
牵羊礼两个月后,赵佶父子又一次踏上旅途。这一次,目的地是韩州。农历十月底,东北已经降雪,气温一日低甚一日。二十六日,赵佶一行在风雪中上路;两个月后,距新年只有四天时,他们终于抵达韩州。
近900年后,我从长春出发去韩州。在四平附近下高速后,汽车转入一条土石公路。公路两旁,密布着高大的杨树林,杨树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偶尔隐藏着几户人家。当土石公路变成硬化路面时,远远地,我看到一些楼房起伏在庄稼地尽头,隐约有城镇的模样。在一座烈士陵园对面,我寻到一块石头,上面用刺眼的红色写了四个字:韩州古城。旁边,是一段只有一米多高的有箭垛的城墙,城墙上,也有几个红字:八面城遗址。显然,这个所谓的遗址,是近些年的拙劣模仿。
历史上,金国设置的韩州曾三迁治所。我寻访的昌图县八面城镇,是它的第二个治所。比对年月,就是赵佶流放时的韩州州府所在地。赵佶到韩州时,原本滞留于燕京的近两千俘虏,病死饿死后,幸存九百来人,也一同迁到韩州。双方会合后,韩州的俘虏约2200人。金人给俘虏们划拨了45顷土地,令他们耕种自食。
即便做了俘虏,赵佶仍是俘虏中地位最高的,且他年近五旬,在当时已是老人,自然不会亲自躬耕。只不过,与从前的奢侈豪华相比,如今的生活就捉襟见肘了,人生的巨大落差简直可以用来发电。身为文化人,能够给流放中的赵佶带来片时欢娱的是读书。不过,在文化极为落后的金国,他常常面临无书可读的窘迫。他曾对蔡鞗感叹说,“北狩以来,无书可读。”有一天,偶然遇到货郎挑着书出来卖,他兴奋地“以衣易之”。
很可能,赵佶以为韩州就是他的终老之地,他的余生将在这片肥沃而沉静的平原上度过,最终就像他的儿子赵楷那样,死在韩州,葬在韩州。孰料,在韩州一年又7个月后,金人再次令他上路了。这一次,是韩州东北一千多里之外更加偏僻也更加恶劣的五国头城。
忍听羌管,吹彻梅花
依兰是哈尔滨下辖的一座小城,如同大多数内地县城一样,既有些冷清,也有些杂乱。城中,有一座修建时间只有十几年的“古城”,那就是作为旅游景点的五国头城。依兰这个名字,知之者甚少;相反,五国头城却有不少人听说过。其原因,就是从宋朝流传至今的赵佶父子在这里坐井观天的传说。
五国头城常被简称为五国城,其实五国头城和五国城是有区别的。辽朝时,生活在今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下游的生女真人建立了越里吉等5大部落,称为五国部。五国部的5座主要城寨合称五国城。其中,越里吉城是五国部会盟之城,因而称为五国头城。五国头城的旧址,就在依兰。
从八面城到依兰,今天的公路距离约七百多公里。在赵佶时代,这一数字要远远过之。他们在旅途上花费了整整46天。
复盘他们的路线,乃是从八面城出发后,经信州(今四平秦家屯)到宾州(治所在今农安县)。农安也就是岳飞要直捣的黄龙府所在地——我没寻找到黄龙府遗址,只看到一座桥,名为黄龙府大桥。黄龙府大桥横跨的那条河,系松花江支流伊通河。赵佶一行顺伊通河而下,在伊通河注入松花江的地方,舍陆登舟,顺江而下。
船行到半路,金朝东路都统习古乃截住赵佶的船只,宣称金帝命令减少去五国头城的人员。经赵佶苦苦哀求,最后,只有140人随行。其余上千人则移居内蒙古临潢,甚至按照十人换一马的方式,卖到党项和蒙古为奴。
依兰的五国头城景区里,复原了两个地窨子。所谓地窨子,是东北少数民族发明的一种穴式房屋。先在地面挖出长方形土坑,再立起柱脚,架上高出地面的尖顶支架,上覆茅草、兽皮或泥土。地窨子保暖性好,修建方便。当赵佶等人到达五国头城时已是秋天,漫长而严酷的冬天即将到来。可能是为了抵挡严寒,也可能是来不及盖房屋,于是先住在地窨子里。这也就有了后世以讹传讹的坐井观天的故事。——还有一种说法是,赵佶等人住在四合院中,而四合院的院子,俗称天井。因而也称为坐井观天。
南宋学者洪迈的父亲洪皓曾出使金国,并被金人扣留十余年。洪迈听父亲讲述过随二帝北狩者的悲惨生活,他写道:“帝子王孙、宦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从作务。”金人给这些人每人每月发稗子5斗,舂成米后,只有1斗8升,这就是他们的口粮。每人一年发麻5把,自行纺纱制衣。“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最可怜的是一些不会纺制的男人,只好“终岁裸体”。金人有时也发发善心,叫这些人烧火,以便取暖。然而北方室内外温差极大,烧火时还算温暖,及至到室外取柴回来,往往“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
赵佶父子虽然也是俘虏,毕竟曾是南朝皇帝,金人对他们要好得多。金朝皇帝不时会赏赐他们一些东西,《金史》就郑重记载,“赐昏德公、重昏侯时服各两袭。”
总之,与韩州相比,五国头城气候恶劣,物质匮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南朝贵族不断凋零:到五国头城不久,郑太后去世。赵佶一生育有38个儿子和34个女儿。靖康之难时,在世的儿子26个,除康王赵构逃脱后在南方建号称帝外,其余25个都作了俘虏。北狩途中,死亡9个,到达五国头城时还有16个。但到达五国头城第一年,就有3人去世。此后两年,又有2人去世。他的15个年幼的孙子,活着到达五国头城的仅仅两个。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金帝给这些皇子皇孙赐予了配偶,昔日血统高贵的皇室,他们的后代像种子一样播洒在东北大地。到70年后的金世宗时代,金世宗还下令“敕有司给天水郡公家属田宅”。所谓天水郡公,乃是赵桓后来的封爵。
苦难的生活如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原,每一寸都埋伏着煎熬和屈辱。昔日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们不仅失去了尊严,甚至连吃顿饱饭也是奢求。这时,发生了一桩令赵佶震惊而难过的事:他的儿子沂王赵 与驸马刘文彥因绝望而诬告他谋反,企图以此获得金人的宽大。
金人获悉,立即派使调查。赵佶深知,身为俘虏,金人随时可以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处死自己,是故,“太上惊惶”,左右“皆悚慄”。好在,负责调查的金使很快弄清真相,沂王也承认是捏造。金使征求赵佶的处理意见,赵佶叹息说,“虽系诬告,天伦之属,岂忍为之?”金使下令,将二人处死。
原本是骨肉之亲,是君臣父子,可到了真正绝望之时,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再也不会顾及亲情和人伦。如果还能浮出水面,他们敢于踩住一切能够踩住的人,哪怕是他们的君主和父亲。人性的黑暗在此显露无遗。这种人性的黑暗,对赵佶打击甚大。他对蔡鞗说,亲生儿子也告发我,这件事,让我体会到什么是众叛亲离。
北狩时间越长,赵佶的性格变得越平和。他慢慢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力图在尴尬的流放中寻找到生活的一点点乐趣。他写字,绘画,作诗,填词,有时也和他的儿子、大臣联句。在待人接物上,他不再是颐指气使的皇帝,而是善于体恤他人的长者:比如,有一年他住的房子失火烧毁,手下人打算请金朝派人修盖,但赵佶制止了,他说:“正是农时,岂可妨废。”
手下人犯了小过失,金人追查,他尽力为其掩饰,使其免于处罚。当他听说宗室中有不少人因缺食而死时,他悲不自胜,流泪对左右说,“此辈何辜,至于如是。”
他的这种由己及人的悲悯,甚至惠及禽兽:但凡看到出售捕获的禽兽,他一定要买下来释放。因为,笼中禽兽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今伊辈皆在挚维之中,当求诸己也。”
令人扼腕的是,倘若当赵佶还是汴京城里一言九鼎的天子时,就深怀这种如同阳光雨露那样泽被苍生的宽厚与仁爱,诚如是,哪里还会有草木风悲的北狩?
儿子和女婿的诬告,也让赵佶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自北狩以来,他写就的诗词多达千余首。此时,他生怕别有用心的人有意曲解,遂将绝大多数篇章付之一炬。可以想象的是,在极边的北国,铅云低垂,阴风怒号,地窨子里,一个憔悴的老人颤抖着将那些寄托了故国之思的诗篇一一投进火盆。当火焰舔着纸张,火光映红了他苍老的容颜,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寒冷,或许要冷过室外弥天的风雪。
诬告事件3年后,又一个杏花娇艳的暮春,赵佶于五国头城去世,享年54岁。他15岁封为亲王,19岁登上帝位,46岁作了俘虏。北狩8年里,他常常痴痴地面南而立,遥对故国山河,梦想回到温暖而亲切的南方。但一直要等到金朝行将灭亡前的1221年,也就是赵佶北狩差不多100年后,他的七十多个后裔才得到金宣宗的恩典,自东北迁回汴京。只是,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此时的汴京早不是从前的汴京。
比赵佶更悲惨的是他的儿子赵桓。父亲死后,赵桓又孤独地活了21年,才在彻底的绝望中死去。——1141年,宋金再度议和,同赵佶一道北狩的赵构之母韦贤妃得以带着赵佶骸骨南归。临行,赵桓扶着车轮痛哭,请求韦贤妃给赵构捎话,将他接回南方。他不当皇帝,随便给个小官就行。然而,同父异母的赵构不可能让他回去。南方不再有他的位置。他是一个多余人,惟有终老北方。
赵桓在位仅一年又两个月,却作了长达30年俘虏。《宋史》感叹说他“享国日浅,而受祸至深”。他所受之祸,缘于他的父亲。对那些寡德不仁的人主的下场,古人早就有精辟论断:“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沉溺于酒色、园林、金石、音乐、书画和修道的赵佶,他在位二十多年间持续不断的胡作非为,不仅祸及自身,也祸及其子孙。躺在冰天雪地的五国头城,午夜梦回,赵佶一定流过悔恨而伤心的泪。只是,天崩地坼的巨变早已发生,又岂是几行渐渐冷却的泪水能够化解?
早在赵佶行进于真定到燕京的路上时,他的儿子赵构在南方称帝,是为南宋之始。年轻的下级军官岳飞闻讯,激动上书,请求赵构亲率六军北渡,收复中原。岳飞的一腔热血换来8个字的斥责:“小臣越职,非所宜言。”
以后,通过与金人的一场场硬仗,岳飞成长为一代名将。岳飞最大的理想是收复失地,直捣黄龙府,迎回北狩的二圣。在名篇《满江红》里,他历数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慷慨激昂后,又以十分沉痛的笔触写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岳飞没有意料到的是,不仅臣子之恨没有灭逝之时,就连他本人的生命,也将成为宋金议和的牺牲。至于他的迎回二圣的理想,更是虚无的镜花水月。当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死,残汤剩水的小朝廷苟且于杏花春雨的江南,并在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浮华中走上绝路。历史惊人相似:与北宋末年的汴京之围一样,一百多年后,同样是来自辽阔北方的异族铁骑,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摧枯拉朽,改朝易代……
注:题目及小标题,均来自赵佶诗词
【参考书目:《宋史》《金史》《历代纪事本末》《续资治通鉴》《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奉使辽金行程录》《靖康稗史笺证》《古代交通与地理文献研究》《宋徽宗》《汴京之围》《细说宋朝》《中国历史地图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