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女生的性教育生意
2019-12-19
王薇说,在她的辅导员眼中,她就是一个“性爱大师”,甚至警告王薇不得在院系内宣传。
几乎每所学校都会要求审核和删改讲座课件,“大多要求删减介绍生殖器官和避孕的部分”。
“我时常会觉得上天是想让我在性教育上面做点什么,才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发自上海
“同学们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需要记住不早恋、洁身自好就行了。”2018年11月,在深圳一所中学一场45分钟的性教育讲座之后,一位高中教导主任这样总结陈词。令这位主任紧张的是,讲座提及了避孕、安全套的正确用法等这些“敏感”话题。
讲座的设计者是深圳大学大三女生王薇,2019年是她尝试在中学校园中开设性教育讲座的第6个年头。按其团队的说法,她已举办了80场讲座。
“讲的内容对这个主任而言都白讲,但对学生并不会白讲。”王薇对讲座效果很有信心。
实际上,这种微妙的场景王薇早已司空见惯,早些年,还有更激烈的反对、拒绝、非议。
对于这个21岁的女生来说,这像是一场漫长的探险和长跑,在跌跌撞撞进入2019年时,她突然小有名气了:被自媒体大号报道,获了一个奖,粉丝人数翻了数倍,持续增长的曝光和流量让这场创业变得像样了。
2019年12月12日,当南方周末记者联系采访时,王薇团队的一名工作人员礼貌地询问:“可以问一下(南方周末)粉丝量吗?”
“做性教育太难了”
“你们是怎么教孩子树立正确的性取向呢?”2019年11月15日,上海一场青年文化展会上,一名中年女性问道。
这是一个品牌商和青年创业者交流的平台,王薇创办的青少年性教育公司“莓辣”也在此有个展位。展位上贴着4个故事,最显眼的是一个和父母聊LGBT话题的故事。LGBT是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别者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19岁的莓辣成员伍淑莹意识到这种提问方式并不认同多元性别观念。在短暂的交流后,这名中年女性转身离开了展台——她是从事青少年夏令营组织活动的,原本打算把性教育课程引进来。
观念和尺度,是王薇她们面前看不见的一堵墙。
方玉婷是莓辣的联合创始人,早期主要负责联系学校办讲座的工作。几乎每所学校都会要求审核和删改课件。
“大多要求删减介绍生殖器官和避孕的部分,在防性侵教育中提及男生会出现应激性勃起也会被要求拿掉,因为‘勃起有比较明显的性暗示。”方玉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碰上对青少年性教育比较熟悉的校医就不怎么砍内容,还会提供一些建议和参考书。”
2018年下半年,莓辣拿到了深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政府订单,得以进入20所中学开展讲座,讲座被安排在每年底的世界艾滋病日前后,主题得贴近“防艾”,但也会提及大量的性教育内容,例如青春期发育和防性侵等内容。
由于课件已经过疾控部门审核,莓辣不必再提交给各个学校。没有提前看过讲义的老师有时会惊讶于讲座的尺度,甚至找疾控部门理论。
深圳市罗湖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与莓辣接触较多,该中心艾滋病防治科副主任医师彭小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少数学校对讲座尺度的意见集中在安全套科学使用知识的普及和不安全性行为的警示教育方面,担心此举诱导学生过早尝试性行为。不过,疾控部门自己举办的校园讲座中,也会提到类似话题。
与刻板的性教育课不同,王薇在讲座中,更像是在做一场脱口秀。从少男少女会遭遇到性困惑出发:痛经怎么才能不痛、“蛋疼”需不需要看医生,用笑话的方式引出冷门的性知识:饺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处女膜到底是什么形状。
“有用、有趣。”这是一名同学对王薇讲座的感受。而在一名听过两次讲座的深大附中学生看来,王薇的讲座上,几乎没有同学走神做作业。尺度比生理课大,“此前我只对安全套有个概念,但对于用法完全不理解,传统课堂都不会讲透”。
莓辣成员目前有八十多名,都是大学学生志愿者。这样“刺激”的培训内容也给团队成员的校园生活带来一些困扰。王薇说,在她的辅导员眼中,她就是一个“性爱大师”,甚至警告王薇不得在院系内宣传莓辣。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这名辅导员,不过在听到是记者时,对方挂了电话。而得知南方周末记者打算联系王薇家人时,王薇也婉拒了,“不想打扰他们”。
有一次,王薇在分享莓辣推文时忘记屏蔽家人,父亲看到后,马上让她把文章删掉。不过,同为创业者的父亲知道莓辣的事情后,没发表意见,还在她最困难时资助过一万元。
关于王薇和莓辣的报道大多会突出其年龄小的特点,评论中也不乏质疑:“15岁就做性教育,有多少性经验呢?”王薇直接转发回应这条微博称:“推广性教育的目的就在于,让更多的人知道性教育不等于性交教育。”
王薇会把这些障碍浓缩为一句“做性教育太难了”,但她依旧享受站在讲台上的体验,认为多少都会有所成效。她发现,一名在微博上经常攻击她的黑粉,有一天也开始赞同她的观点。
从“地下”走到官方
你们为什么会想做“性教育”呢?
这是王薇和伙伴们回答最多的问题,答案是统一的:“这就要讲到我们创始人的故事了……”
高一时,王薇在公交车上遭到了暴露狂的骚扰,在她的印象里,那已经是第3次。当她将经历讲述给室友听时,对方痛哭——后者也曾遇到严重的性骚扰,但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后来,在与其他女生交流中,王薇意识到有更多的受害者。翻阅了众多性教育文献后,王薇认为性骚扰难以解决,需要改变的是谈性色变的大环境——背后的逻辑在于,当与性相关的话题无法被平静地谈论时,就必然会孕育出无知、误解、扭曲的性知识和性观念。
从想法到行动,或许也与王薇的个性有关:她自幼富有表达欲,也喜欢探究问题。而王薇的性取向是泛性恋,即不拘泥于伴侣性别。在她所秉持的多元性别观念当中,这一性向并非性少数群体,反而是性多数。
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后,王薇申请了一场由她主讲的性教育讲座,但在开始前三个小时,被级长熊汉生叫停了。
时至今日,熊汉生还记得当时的细节,他记得是一些班主任有顾虑,讲座取消后,王薇三番五次找他,正值备考紧张时期,他不胜其烦,甩了王薇一个冷脸色。
王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熊汉生用一句“你就是有病”终止了对话。不过后者否认了此说。
这次事件被王薇视为一个英雄主义的瞬间,反而刺激了她做性教育的决定。“我相信级长如今肯定也看到了关于我的报道。”王薇说,有时候她会好奇级长现在的看法。
“这个(指性教育)是必要的,但在中国语境下还是比较隐晦,适合小范围的社团活动,不适合年级性的讲座。”2019年12月18日,熊汉生告诉了南方周末记者他的看法。
讲座被取消后,王薇转而在各班内进行了“地下”讲座,第一场安排在方玉婷所在的班级。
“当时在一个中午,班里把窗帘拉下来,门关上,教室后面还站了很多其他班来的同学,王薇一个人讲了一个多钟头,一开始还有很多不怀好意的笑声,到后来大家都听得很认真。”方玉婷回忆。
高二期间,王薇在性教育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联系学校开讲座、联系机构寻求帮助、试着拍纪录片——几乎都没有得到回应,或是被礼貌地拒绝。她曾考虑和留学机构合作开展性教育活动,为留学申请人提供社会经历,但这个设想也没有实现。
高中毕业后,她和8名同学成立了莓辣性教育,同时开设了微信公号。
2016年12月,莓辣的第一条推文就是王薇回深大附中开展讲座的宣传。时隔两年,她达成当年被级长“狙击”的梦想。
读大学之后,最初的团队散落各地,整个团队主要靠王薇独力支撑。
2017年初,王薇抑郁症复发入院,莓辣就此停摆了三个多月,在她看来,抑郁症和创业压力互成因果。
王薇回校后,参加了创业大赛的方玉婷跟王薇商量,计划将莓辣转型为一个创业项目,以此解决因为缺钱而难以运转的难题:合法注册一个公益组织很难,但注册一家公司却易如反掌。
在创业热情高涨的深圳,莓辣项目迅速进入大学创业园,并在2018年3月成立了公司。在填报注册资金时,这两个没有经验的女生随机填了“1000万”。
注册公司之后,二人逐渐接触到“社会企业”的概念,试图尝试以商业方式解决性教育问题。创业逐渐打开局面。2018年初,方玉婷试着以获取专业指导的名义接触深圳疾控中心。当年11月,莓辣拿到疾控“防艾”教育的订单:一年20场,共计5万元——得以批量地进入学校,并获得了一笔稳定的收入。
当时,罗湖区疾控中心的校园讲座已经开展多年,但彭小雪发现,“学生大多带着作业本去听讲座”,如果讲座内容不能引起学生的兴趣的话,学生们就会在讲座现场争分夺秒地写作业。后来辗转听说了莓辣,在听了一节王薇讲座之后,学生在讲座中的参与度令彭小雪眼前一亮,随即和王薇联系合作。双方最终打磨出一套45分钟的标准课件,包括生殖健康生理知识、艾滋病预防和防性侵三个部分。
罗湖区疾控中心收集的数据显示,和莓辣合作以来,讲座的学校满意度和学生艾滋病核心知识知晓率都有所提升。
停不下来的长跑
如今,性教育产业在中国依旧是一个模糊的领域,包括莓辣在内的从业者都在摸索着公益和生意、科普和色情的边界。
2019年5月,一家自媒体大号联系王薇,希望完成一个对性教育工作者群像的采访。采访后,对方认为王薇的故事很值得挖掘,又相继做了专访、拍了视频。
王薇由此进入公众视野。
莓辣粉丝数暴涨,突如其来的流量让王薇和伙伴们有些措手不及,但逐渐开始思考如何运营这些流量。
2019年10月,在接受时尚杂志拍摄时,保持多年直发鸭舌帽造型的王薇将发型换成了羊毛卷,顶着新发型参加了福布斯三十岁以下精英榜的颁奖典礼。
相较于真名,王薇更喜欢被叫做“色阿”,这个自中学时代就开始沿用的昵称如今成为一个极具辨识度的IP,王薇团队的想法是——用户很难为性教育埋单,但愿意为IP埋单。
“目前应该有很多媒体来找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些报道在未来的融资里都算数的。”2019年12月16日,一位业内人士在跟王薇聊天时建议。
面对海量的私信,王薇认识到,线上性教育最大问题在于只能触及关注此类议题的群体,而在校园开讲座更接近于她的理想。
王薇和方玉婷就此发生了辩论,王薇看中校园讲座难以替代的社会价值,方玉婷则认为重视流量变现更符合现阶段实际的生存实际。最终达成了共识,上线了付费直播课。采访期间,王薇完成了第二期直播课“初夜课堂”的录制,以69元的价格收获了七十多个购买量。
王薇说,“第一次性行为指南”是一个带有撩拨意味的话题,但确是刚需,早前莓辣推送相关图文都收到了正向的反馈,但在线下渠道很难达到这个尺度。
性教育自媒体时常面临封号风险。一位从事性教育视频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8年底,团队苦心经营3年的微信公号被判定第5次违规后被封,十余万用户灰飞烟灭。在她看来,莓辣依靠线下讲座积累的用户社群是其转化变现的优势,“但线下活动成本太高,我们基本不碰”。
王薇和伙伴们选择更趋保守的自我审查策略,“有时一篇很久之前的文章会被平台莫名地删除。”莓辣的一位编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红线并非固定不变,而是会移动的。
与王薇同期入学的莓辣成员陆续面临毕业,王薇选择休学一年专心创业,方玉婷则在另一家公司全职实习,利用业余处理莓辣的事务,有一名成员打算毕业后全职留在莓辣工作。
如今,王薇她们焦虑地寻找着可行的商业模式。
在上海参展的最后一天,王薇拜会了两家性教育自媒体公司,两家公司都坐落在上海繁华地段的共享办公空间,令她感到十分羡慕。但据其中一家的负责人介绍,两家公司仍处于亏损状态,业内人士想的出路都差不多:卖课、做产品、接广告,“希望苦撑到性教育环境变好的那一天”。
一位接触过莓辣的投资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投资界对社会企业的投资还没有太多概念,在他当时看来,莓辣更像一个学生社团而非社会企业。王薇则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有投资人给出了上千万的粗略估值,但她们对此保持冷静,在融资到手之前,那只是一串数字而已。一个摆在面前的残酷事实时,性教育赛道上鲜见盈利的公司。
“我时常会觉得上天是想让我在性教育上面做点什么,才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这位接触性教育六年的大三女生多次感叹,性教育称不上她的兴趣,更像是一场带着使命感的,开始了就停不下来的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