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新英格兰?
2019-12-18罗菁
罗菁
耶鲁大学校园秋色
全世界的葡萄酒产区被分成两种:旧世界和新世界。
旧世界指欧洲具有悠久葡萄酒酿造史的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新世界则指崛起于大航海之后,也具有优质葡萄产区的美国、澳大利亚、智利、南非等。旧世界以其悠久的历史传统闻名,而新世界以其极优性价比的酒而广受欢迎。
旧世界与新世界的划分,倒远非红酒产地这么简单,也反映在以大航海为坐标原点,划分出的原欧洲封建国家和那些被探索、被开发、被殖民的亚非拉国家。
大航海已经过去500多年,当代人还能看到不少带“新”字儿的地名:纽约(New York)、新泽西(New Jersey)、新奥尔良(New Orleans)、新罕布什尔(New Hampshire)等。
谁都知道,这些“新”城所对应的那些“旧”城,都位于以前的殖民国家,如英国、法国。但是新英格兰(New England)是谁?作为“日不落帝国”,英国到底给哪个殖民地取了这么寄予厚望的名字?
新英格兰,其实是英国移民在北美建立的第二块殖民地,位于今天美国的东北角,与加拿大和纽约州接壤。从今天的州行政区划来看,包括了6个州的范围,核心是哈佛大学所在的马萨诸塞州(也叫麻省)。
虽是第二块殖民地,新英格兰对于美国建国却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作为《“五月花”号公约》、莱克星顿枪声、波士顿倾茶事件的发源地,这个被赋予了“新英格兰”称谓的地方,却悄悄孕育着美国的独立精神。
一次航海,一个股份公司
旧世界来到新世界一共分几步?一般来说分两步。
第一步,皇室赞助的航海家完全冒着未知的风险,向大海扬帆。等到发现一块新大陆之后,就用航海地图标记下来,兴奋地回到国内宣扬自己的英雄事迹,将航海图献上,讨取封赏。
第二步,会由皇室授权,建立一个股份公司,由公司主导进行新大陆的开发与殖民。东印度公司、弗吉尼亚公司皆是如此。
虽是第二块殖民地,新英格兰对于美国建国却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美洲大陆作为“新世界”,也难逃这一宿命。1492年,航海家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大航海时代风头最盛的西班牙率先开始了在美洲大陆的“拓荒”,一度建立了包括今美国西南部和拉丁美洲北部的“新西班牙”。而随着西班牙霸权的衰落和英国海上力量的崛起,17世纪开始,英国逐渐入主北美大陆。
1606年,在英王的直接授意下,弗吉尼亚公司(Virginia Company)建立,下辖伦敦公司和普利茅斯公司,分别负责开发北美洲东海岸不同区域的土地。
以公司之名占领土地,与本国开展贸易,输送源源不断的原材料—在这样的“开发”思路下,殖民地充其量只是宗主国的金库,如何会生出叛逆之心,想要从故土“独立”呢?这就要说到新英格兰的特别之处了。
与上帝的契约
与其他殖民地起源于商业掘金行为不同,新英格兰殖民地的建立更带有一丝宗教色彩,源于一群清教徒谋求建立“山巅之城”的宗教自治行为。
很多历史读本将清教徒从英国移居到美洲的行为描述为:逃离政治迫害,寻求宗教自由。其实,这中间缺了点东西。
1607年,一些被称为“分离派”的极端清教徒,从英国本土逃亡到了欧洲的尼德兰(今荷兰一带),但十几年的生活让他们深感,尼德兰是一块不适宜生存的贫瘠之地。
随着美洲殖民地的开发如火如荼,他们在1620年决定远渡重洋,到美洲追求更好的生活,并且要在美洲实现他们在英格兰和欧洲尚未完成的伟大计划。因此,从英国到尼德兰可以说是奔向自由,从欧洲到美洲则想要更多,更像是真正的朝圣。
这也就难怪,“五月花”号的乘客如今被称为朝圣者(Pilgrims)。
清教主义对“新美国”最潜移默化的奠基,可能是宗教信仰中的个人主义。
在大量的新英格蘭历史文献中,清教徒移民始祖的故事,被神化为了一个“出埃及记”般的史诗故事。这些移民被认为是“精心挑选的上帝选民,承担着特殊使命,要在新土地上建立起典范,并最终拯救世界”;他们要实现一个属于清教徒的乌托邦,一个比英格兰更好的“新英格兰”。
这种带有强烈宗教感的目的性,使得登陆新英格兰的移民从一开始就与营利的英国商人不同。搭乘着“朝圣者”的“五月花”号船上,诞生了在美国建国史上与《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齐名的《“五月花”号公约》。这个不到300字的公约,定下了自治、协商、契约精神的基调。
继“五月花”号的首批“朝圣者”之后,另外一个新英格兰史上的重要人物出现了,即马萨诸塞殖民地的第12任总督,约翰·温斯罗普。
1630年,时任马萨诸塞湾公司首领的温斯罗普,率领移民船队前往美洲。在航行途中,他发表了著名的“山巅之城”的布道词。
所谓“山巅之城”,是温斯罗普用来提醒即将登陆殖民地的清教徒们,他们将建设的这个新社区代表着上帝与人的契约,会被整个世界注视:
“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将成为一座山上的城。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因此,如果我们在我们所做的这件事上,对我们的上帝虚妄……我们将成为全世界的传说和笑柄。”
美国“山巅之城”的别称就此滥觞,成为“美国例外论”的起源。虽然在往后几百年的发展中,宗教的色彩逐渐褪去,但美国从根子上把自己标榜为世界模板、自由捍卫者的“童年记忆”,即源于此。
却是“旧美国”
新英格兰的清教徒殖民者,无疑给北美大陆带来了“独立”与“自治”的种子,但孕育出的却是一个“旧美国”,与今天以“自由民主”为傲的美利坚合众国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在马萨诸塞殖民地建立起来的一系列看似“民主”的政治制度,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温斯罗普的设想中,是一个“政教合一”的纯粹清教社会,是一个清教徒的乌托邦和异教徒的地狱。
首先,民主并非是开放给所有人的。
跨过教堂的门槛,成为“上帝的选民”,是参与世俗政治的入场券。一个居民如果想拥有选举、被选举等政治权利,他必须也是一个教会成员。但民主意味着,把这种权利从教会拓展到更广泛的非信众。而事实上,温斯罗普在任期间,全力捍卫民政和宗教不可分离,反对赋予所有居民投票权。
其次,宗教自由在这里也并不存在。
成为主流信仰的清教摇身一变,成了宗教专制的旗手。英国当局曾经用来迫害清教徒的残酷刑罚,被原封不动地照搬到新英格兰。为了不让其他教派的成员进入本殖民地,马萨诸塞制定了极其严苛的法律。对于传播非正统宗教观念的本教教徒,也无情地打压、驱逐。
而作为如今美国政治思想支柱的“自由”“民主”“联邦”,其实是经由独立战争、联邦党人论战、南北内战和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黑人运动、妇女运动等一系列战争与社会运动,才逐渐丰富起来的。
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那么,新英格兰的清教主义就没有给“新美国”添砖加瓦?也不能这么说。清教主义对“新美国”最潜移默化的奠基,可能是宗教信仰中的个人主义。
清教主义对传统基督教的最大反叛,就是将信仰的解读权,从教会解放到了信徒个人手上。信徒从个人精神上的禁欲和劳动上的勤奋中,可以感受到上帝的召唤,从而以自我的完善和努力获得救赎。这种质疑权威、坚信个人努力的态度,在之后美国的独立战争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发挥了思想锚点的作用。
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就试图论证,新教的信徒在资本主义发展中更有可能取得成功,因为新教为获得现世的财富正名,富人不再是难以上天堂的。此外,遵循天职,兢兢業业地工作,反而能帮助信徒获得救赎。
《“五月花”号公约》
不仅是经济,还有教育。今天的新英格兰地区,聚集了全美甚至世界排名最靠前的高等教育院校,最著名的常春藤联盟8校中的4所大学,都位于这一地区。而这些名校其实都带有新教渊源。
为了培养牧师和能够理解布道的信众,1636年,马萨诸塞殖民地法庭筹措资金兴建了哈佛学院。耶鲁学院、普林斯顿大学的前身新泽西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的前身国王学院等,皆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起来的。
难能可贵的是,身为清教牧师的教授们,在教学中超越了神学教育的桎梏,将神学学院建成了带有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色彩的公民教化基地。
“考查一个民族的成长,应当追溯它的过去,应当考察它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时期,应当观察外界投在他还不明亮的心智镜子上的初影,应当考虑他最初目击的事物,应当听一听唤醒他启动沉睡思维能力的最初话语,最后,还应当看一看显示他顽强性的最初奋斗。只有这样,才能理解支配他一生的偏见、习惯和激情的来源。”托克维尔曾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写下这段话,如今用来形容新英格兰之于美国,是再恰当不过了。
今天,除了在学术的故纸堆中,新英格兰和清教主义这样的语汇已经很少被提及。但是初代清教徒殖民者登陆新英格兰,对这块土地的设想,在这块土地上所进行的试验,无不一一呈现在“新美国”精神风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