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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阿玉

2019-12-18和晓莉

壹读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壮阿姐二婶

◆和晓莉

“阿姐季,你什么时候才跟我玩呀?阿姐季……”

烈日当头,阿爸和二叔一人牵着牛,一人扶着犁,在金沙江边的农田耕地,阿妈和二婶一人挥舞一把锄头,把地里的土坷垃敲碎,捣平,准备播种麦子。我跟阿玉在田埂边大柳树下折垂柳编草帽、堆石头过家家。因我不小心推倒了她的石头围墙,她生气地说我不跟我玩了,跑到田埂另一边独自去看草丛里的蚂蚁。我难过地哭了起来。父母们忙着农事,不管我们之间的小纷争。

阿玉是我堂姐,是二叔家的女儿,排行第四,上面还有大哥、二姐、三姐。而我阿爸阿妈则育有两女,姐姐和我。在我们家族里,我和阿玉年纪最小,我们两家也挨得近,所以经常能玩到一处。她大我2岁,我喊她“阿姐季”,纳西语意为“最小的姐姐”。

每年农忙时节,同一个家族的劳动力经常一起搭伙干活,抢种抢收,跟大自然争夺时间和粮食。有一年在最繁忙的插秧季,二婶跟家族里一个表婶边插秧边聊天,不知是因为谁的哪一句话起了争执,两个性格刚烈的人在满是泥浆的秧田里扭打起来,弄得满身都是泥水。各自回家洗换衣服后,二婶就再也没有下过田。不日,二婶跟村里一个经常做生意的妇人出去“闯荡”,一年以后回来,说在遥远的河北找了一户更好的人家,此行回来是跟二叔办离婚的,然后说要带走两个孩子跟她去河北生活。原先她想带走大哥,奶奶据理力争,把家族中唯一一个男孙强留下来。最后二婶决定带走二姐和四姐。

知道这消息时,我跟阿玉在她家院墙背后的桃子树下玩,我们在废弃的瓦片凹槽里装水,将墙角盛开的蔷薇花瓣摘下,揉捏成团放入水中,水慢慢晕染出胭脂般的紫红色。时值5月,乒乓球大的野桃熟透掉落,我们捡来剥了皮吃,奶黄色的果肉绵软多汁,只是偏酸,里面还有很硬的核。

阿姐季,河北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玩?

等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我不用上学,我就回来。

她们走后,二婶偶尔寄信到二叔家,有时会在信封里夹寄照片。我记得有一张是阿玉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坐在一架白色的模拟飞机里。还有一张,是她跟二姐一起拍的,她眉眼间点着一颗鲜红美人痣,手里捧着一束塑料玫瑰花。

她不曾给我写过信。

约莫五六年光景,二婶带着二姐和阿玉回来了,二婶说河北那边生意不好做,要回来丽江常住。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3岁的妹妹,成了二叔家的五妹。而阿玉,她在河北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如今回来她就在家帮二叔料理家务,很少上山下地。

在河北呆了几年,阿玉的纳西话说得不顺溜了,有时不得不用带有北方腔调的普通话跟家人交流,差不多适应了半年才把纳西话捋回来。而她人却出落得很好看,头发黑顺光亮,扎成高高的马尾巴,饱满光洁的额头露出来,浓密的眉毛跟电影画片里的明星一样。特别美的是她的眼睛,双眼皮很深,眼窝深邃,跟印度女子一样让人觉得神秘,黑褐色的眼珠泛出纯良的光。

在家呆一年后,阿玉被同村的姐妹相邀,一起去了离家几十公里的桥头打工。桥头是丽江去往中甸的必经之地,又被称为“虎跳峡镇”,南来北往的车辆不少,经济相对繁荣。

在桥头,阿玉遇见了肯青。

多年以后,我问阿玉,你恨过肯青吗?

不。

肯青家在中甸五境,因家庭贫苦,肯青上完初中就开始在社会上混,到处打散工。肯青有一副好嗓子,他会唱歌,他是藏族。当时肯青在桥头一家歌厅驻唱,有天傍晚,跟一群伙伴去新开业的桥头源饭馆吃饭,他们抽烟、喝酒、唱歌,不时爆出几句习惯性的脏字口头语。此时,在饭馆当服务员的阿玉刚好端菜上来,一男子见阿玉长得标准,用带有浓重藏腔的汉语打趣她。阿玉被这猝不及防的调戏吓了一跳,眼神狠直地瞪向面对阿玉而坐的肯青,然后落荒而逃。

阿玉生来怯懦,还有点愚钝,性子随了她的阿爸。她虽在河北呆了多年,是我们村里“见过世面”的人,可她后父家其实也在农村,环境没改变多少,只是地域不同而已。再说肯青,肯青的同伴看着仓皇离开的阿玉哄然大笑,肯青却没笑出来,他脑海里不断回闪出阿玉那双漂亮的眼睛。当天晚上,在歌厅结束工作的肯青无法像以往那样倒头就睡,他失眠了。

混迹多年,肯青是谈过女朋友的,只是无疾而终。他长得帅,年纪又轻,从没想过归宿的问题。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肯青天天去桥头堡饭馆吃饭,每次去都能见着阿玉,他先是厚着脸皮跟阿玉周旋混个脸熟,然后嬉笑打闹各种调弄和赞美。有天夜里肯青竟跑到饭馆服务员的集体宿舍,那是一处有小院子的民宅,肯青在院墙外大声喊着阿玉我爱你,阿玉我爱你,还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情歌……从未有跟男子相处经验的阿玉,情窦初开,没几天就陷了进去,再没几天,她就把自己的身心都交代给了肯青。

他们欢乐地相处了几个月,偶尔回家一趟的阿玉也没跟家人说她处了一个男朋友。直到有一天,阿玉后知后觉发现月经没来已3个多月,她让肯青陪着在桥头的私人诊所走了一转,检查出是怀孕了,两人傻了眼。

怎么办?我父母会打死我的!

不怕,有我在。

那我们怎么办?

跟我回五境吧,我爷爷会为我们做主。

我需要先得到我阿爸阿妈的同意。

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我从城回到老家,阿妈说我四姐回来了,我开心地朝二叔家跑去。我推开嘎吱响的木头大门喊着阿姐季,应声而出的阿玉就站在院坝里,她身后堆着很多晾干的玉米棒子,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坐在玉米堆里,正在用一台小型脱粒机给玉米脱粒。他鼻子很高,长发微卷,在脑后扎成一束。

嘿,阿妹。他跟我打个声招呼。

当天晚上,二叔喊我家人去他家吃饭,饭后两家长辈围坐一起,开始谈论阿玉的事情。

那里太远了,又是贫困山区,阿玉不能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娃娃都放在肚子里了,不去能行?

我家阿玉不懂事,都是肯青你这个祸害,把阿玉害惨了!

我看你两人都还小,要不先把孩子拿掉吧。以后再说婚嫁的事情。

阿玉,你想清楚了吗?你真能去那旮旯里头过日子?

一脸沮丧的阿玉坐在堂屋一角,一声不吭,她本不善言辞,此刻内心更是充满了绝望。坐她旁边的肯青无所适从,一屋子的长辈都在指责他,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当晚在这样的吵吵嚷嚷中混过。第二天家人出工去了,仍留阿玉在家做饭,并让她继续处理家务事。纳西人淳朴,尽管家族中人斥责了肯青,但还是把他当成客人,家里昨晚煮了火腿,今天则杀了一只老母鸡在土灶上炖着。肯青也在家,他们不可能把肯青拉去田里当苦工。

肯青,我们怎么办?

看着家里只剩他俩,阿玉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昨晚她一夜没睡,美丽的大眼睛又红又肿。

我阿爸阿妈都嫌我丢人,我觉得我实在没脸活在这世上了。要不我们去死吧,死了图个干净。我们纳西族有个传说,两个相爱却得不到祝福的人,可以去玉龙第三国。我们一起去那里吧,那里没有争吵,没有贫穷,没有烦恼,到了那里,我们才能得到解脱,才能获得幸福。

阿玉,我是藏族人,我们是追求勇气和自由的民族,我想变成雄鹰,飞过金沙江,飞过高山,带你回到我的故乡。我爱你,你只管跟我走。

同样一夜未眠的肯青已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在阿玉带肯青回来的第三天,肯青拐走了阿玉。夏天天亮得早,他们应该是鸡叫之前就悄悄离开了,也可能一夜蹲守没有睡觉,到点就跑。他们是从后门走的,这些日子农忙太苦累,二叔一家睡得沉,连睡在后门附近厢房里的大哥都没听到任何响动。二姐查看阿玉的房间,发现阿玉除了几件洗换衣服外,只带走了一套崭新的纳西服装,那是二婶年前刚为他们几个姊妹置备的,而肯青住的厢房里,被子床单整整齐齐,一样没少。

半年之后,二婶接到一个来自中甸的电话,是肯青打的,说阿玉生了个男孩。估摸着到了满月的日子,二婶租了村里的一辆面包车,请我阿妈和嫁在邻村的姑妈作陪,一起去中甸五境看望阿玉。

阿妈从五境回来跟我讲,肯青家在山区,家里有爷爷和肯青爸妈,肯青还有个弟弟。爷爷是在五境的一个小单位退休的,每个月有一点退休金,但是无法供足全家6口人。全家人靠着一点薄田过日子,田地贫瘠,只能巴巴地种一点青稞、豆子和洋芋。阿玉跟肯青来家以后,肯青也没出去打工了,现在又生了个娃,家里负担愈发重了。

阿姐季怎样?

她呀,从小就没干过太重的活儿,加上不习惯藏区的饮食,人瘦得厉害,憔悴了不少。肯青爷爷倒是个好的,人和气也讲道理,对阿玉也不错,就是这日子看着难过。这次我们去看阿玉,每家带了一只老母鸡,还有鸡蛋、牛奶、永胜红糖。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的身体补回来,这人瘦得呀,让我都心疼。

二婶回来以后就病倒了,天天念叨着我的这个蠢姑娘,这个憨姑娘,叫她不要去,她偏去,还偷偷跑着去。一个酒席都不给办,结婚证也没扯,就把娃也生掉了。现在好了吧,丢人现眼,还苦成这样!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还不如把我的命收了算了!

其后阿玉跟娘家断断续续恢复了联系,她说肯青去中甸县城打工去了,肯青弟弟年幼掌不了事,她跟着肯青爸妈每天下田干活,还得照顾孩子和爷爷,实在是苦。每次偷偷打电话来哭诉,二婶都是恶狠狠骂她:该!骂完以后二婶也哭,怨自己命苦,怨老天造孽,各种怨。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突然有一天阿玉回来了,带着一个孩子。阿玉说我想回家但是没有办法,这次是孩子生病,爷爷给了我点钱,让我带孩子去县城看病,我给孩子抓了药然后一路搭车转车,现在终于回到家了。那边生活实在太苦,我不想回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你只管留在家里。二婶紧紧抱住瘦骨如柴的阿玉。

阿玉带回来的儿子叫如强,正是咿咿呀呀学话阶段,长得虎头虎脑,全家人都很喜欢他。

隔了两天,听闻消息的肯青赶来。二叔一家跟肯青摊牌,反正我们是不准阿玉再去你家了。肯青气急又无奈,对阿玉说,那你先在这里好好住着,好好把我儿子养着,我会等着你回心转意的一天。在二叔家住了几天,肯青走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如强长大不少,性情活泼健步如飞,还能说一口纯正的纳西话。在这期间肯青来过几次。阿玉对肯青的感情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向来木讷,心性又单纯,加上这一年来亲人对她跑去藏区这事的诟病,她认为她还是爱肯青,只是她不想去肯青家了,家人让她离开肯青,那就离开肯青吧。

肯青在这一年中,从伤心到麻木,从希望到绝望,他终于清醒认识到,阿玉真的不会再跟他走了。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阿玉手牵着手奔跑在214国道上,当晨曦的第一缕光印染天空,他和阿玉已搭上开往中甸的客运班车,朝着他们以为的幸福驶去。

肯青对二叔一家说,家里爷爷身体欠佳,这一年来一直挂念重孙子,希望能将如强带回。

一个月后,嫁在丽江城里的三姐临盆,生下女儿取名如雪。三姐让阿玉到城里帮她带孩子,阿玉虽然瘦了,但她手臂有力,人勤快心又细,把如雪养得白白胖胖。同年10月,河北那边打来电话,说五妹的阿爸重病卧床,弥留之际,盼妻女归。二婶带着五妹走了。不日河北男子逝世,将存款房产田地悉数留给五妹,二婶和五妹定居河北,不再回来。

如雪长到3岁入了幼儿园,三姐在邻居将离异男子大壮介绍给阿玉,他比阿玉大10岁,家在丽江城郊,大壮经营着一个花木公司,有一孩子跟着前妻。阿玉告诉我,第一次跟大壮约会,他们在束河古镇的小河边吃了一顿饭,大壮稳重又贴心,她心动了。

大壮与阿玉约会几次后,决定成婚。阿玉想拍个婚纱照,哪怕一张也行,大壮不喜欢,作罢。

次年,阿玉与大壮的女儿如意出生。阿玉在经商方面懵懵懂懂,大壮做生意到处跑,有时也进声色场所。随后大壮渐渐对阿玉露出嫌弃之意,随着时间推移,大壮酗酒、赌博、家暴的劣性毕露。阿玉什么都没说,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消瘦,她专心抚养如意,年复一年。

亥猪年春节,大壮带阿玉和如意回二叔家拜年,姊妹们欢聚一堂。阿玉想在娘家小住几日,大壮说公司经营繁忙,让阿玉回去给工人做饭,当晚就开车带阿玉回城,只留下如意跟同辈孩子一起玩耍。

黄灿灿的报春花开满整个后院,孩子们把花朵摘来串成花冠戴在头上。如意和如兰为了抢夺花冠,将花朵扯落,如意生气地说我不跟你玩了,独自跑去堂屋看动画片。“阿姐季,对不起,你不要不跟我玩儿……”如兰难过地哭了起来。如兰是我女儿,是我们家族中最小的孩子。

“砰”的一声,烟火腾空而起,绚丽烟花在夜空朵朵绽放,孩子们跑到院子里看烟花,拍着手跳着脚,小脑袋挤在一起唧唧喳喳,很快又笑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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