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嘴阿三

豁嘴阿三刚从娘肚子里出来,便把娘吓了一跳。

“医生,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三片嘴皮子?”

医生说:“是有点豁嘴。但不管怎样还得恭喜你,你终于生了个儿子。”

“豁嘴要紧吗?”

医生说:“没事的,等儿子大一点后可以动手术的。”

豁嘴阿三尽管豁嘴,但长得非常可爱。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见人就叫,那三片嘴皮子一掀一掀的,惹得左邻右舍都喜欢抱抱他,让他的兔唇亲亲大人们的脸。

豁嘴阿三长到十多岁始终没去医院动手术。他娘觉得上帝给她的儿子就是这个样,要是让阿三去医院做了手术,这阿三就不是他的儿子了。再说动手术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光费用就会不少,做得不好还是看得出三片嘴唇,做跟没做一个样。

小时候,豁嘴阿三也觉得自己的三片嘴唇很好玩,有事没事总爱跟自己的三片嘴唇逗着玩,比如照着镜子把自己的嘴唇用细线捆起来。三片嘴唇被扎得紫红紫红,朝三个方向翻开来,像一朵盛开的玖瑰花。

当时住在对街门的阿玉也觉得他这么做很好玩,便常常过来帮他的忙。豁嘴阿三总是很有耐心地看着阿玉那双小手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等阿玉忙完后,阿三便用紫红紫红的玫瑰花去亲阿玉的脸,那时候阿三还不知道害羞。阿玉被阿三亲得脸上痒痒的,脸红红的,那时候她已经有点知道害羞了。

进了中学,豁嘴阿三开始抱怨自己的三片嘴唇了。学校里好像每一个同学都在私下里议论他,男同学总是嘻皮笑脸地盯住他的三片嘴唇看,女同学总是看到他远远地躲开。豁嘴阿三回家就再也不照镜子了,除非莫名发怒时对着镜子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嘴巴。

阿玉每天上学,总要去叫阿三同行。但阿三不是提前一个人走了,就是推说有事让阿玉先走。阿三已经觉得自己不配跟阿玉走在一起了。阿玉长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胸脯儿饱饱的,屁股儿圆圆的。阿三每次看到阿玉,总会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三片嘴唇涨得紫红紫红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中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有一天午后,阳光很明媚。阿玉在自己家的竹园里搁了一扇门板,躺在上面午睡。豁嘴阿三去阿玉的竹园里捉知了,突然看到阿玉在竹园里睡得正香。他原本是想退回去的,但他的双脚却怎么也挪不开步。阿玉穿一件血牙红的无袖连衣裙,饱满的胸脯儿起伏着,阳光透过竹林的空隙投射到阿玉的身上,那暴露在外的肌肤是那么地白嫩鲜艳。阿三这时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迷失了方向,他一步一步向阿玉走了过去,然后站在阿玉面前,定定地看着熟睡中的阿玉。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世界上有这么漂亮迷人的姑娘,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困难,他已经没法挽救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当他抬起身来时他的三片嘴唇己经在阿玉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吻印。

拿到毕业证书后,阿三和阿玉那一届“一刀切”,全部上山下乡,到了江边的一个农场干活。一共几百号青年,住的是集体宿舍,吃的是食堂。年轻人有的是力气,白天干完活,晚上没事干,除了喝酒打架偷老乡的鸡,剩下的就是一对对男女在夜幕的掩护下像鬼子进村一样,西瓜地里、果林园中、猪舍后面、河渠沟内到处都留下了青年男女偷欢的印记。阿三知道自己长得对不起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月光下、田埂边、小道上,畅想自己如何多学点农活,使自己成为一名有知识合格的新农民。除此之外,阿三最担心的就是阿玉。阿玉是他的梦中情人,阿玉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每次醒来阿三总要偷偷起床换掉自己的裤衩。他知道阿玉很天真很纯洁也很活跃,所以阿三很担心阿玉会不会出事。阿玉是整个农场最漂亮的姑娘,有多少男人在她背后像狼一样窥视着她,他们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阿玉白嫩的肉体,阿三无论如何不能让那群狼得逞。

豁嘴阿三第一次和狼搏斗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夜。那天晚上其热无比,阿三在宿舍里呆不住,便去农场西南边的小河里泡身子。泡身子的人不多,都是一些跟阿三差不多长得不讨姑娘们欢心的男人。月光下,凉快的河水泛着涟漪。就在这时,阿三发现东岸边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的在月光下显得曲线妩媚,婀娜多姿,除了阿玉还会是谁?阿三不由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再细看,那男的像是他们三连的连长。那“披着狼皮”的连长正一手牵着阿玉的手,快速向西边方向的香瓜地里走去,阿玉好像有点不大情愿踉踉跄跄地被连长拉着走。

豁嘴阿三二话没说,赶紧上了岸,尾随其后,看看那头狼究竟想把他的梦中情人怎么样。连长和阿玉很快来到了香瓜田头,然后向东南方向的茅草棚快步走去。看来连长目标很明确,就是想在茅草棚里糟蹋阿玉。在进茅草棚前,连长回过头来四下里看了下,豁嘴阿三赶紧卧倒在地。阿三想,今晚一定是连长值班看瓜田,否则他们也不敢来这里。茅草棚的木门很快关上了,豁嘴阿三快速向茅草棚靠拢。但究竟什么时候进去,阿三有点为难。进去早了,他俩什么都没干,而且理由很正当,今晚他俩值班,那岂不是自讨没趣。如果进去晚了,阿玉会不会受到伤害。阿三进退两难,站在门外不知所措。月光下,他像一个哨兵,一动也又动,忠诚地为屋内的人站岗放哨。直到屋内传来那头狼的低吼声和阿玉的呻吟,阿三这才如梦初醒,赶紧用力推门。门其实没有锁,值班的茅草棚用不着给门装锁。门后只是用一条板凳顶着,阿三由于用力太大,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阿三收脚不住,往前冲了几步,便倒在了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稻草上面二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正翻滚在一起。连长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得从阿玉的身上滚下来。阿玉惊恐地坐起身来,拖过自己的衣服遮在胸前。阿三来不及细看阿玉,爬起身来一把拖过连长便出了茅草棚,然后狠狠一拳打在连长的脸上。连长赤身裸体倒在了香瓜田里。阿三还想上前用自己有力的双脚去跺连长的鸡巴。他目标很明确,就是想毁了这头狼,谁敢糟蹋他的梦中情人谁就该得到如此的下场。但连长很机灵,很快从香瓜田里跳起来,并不顾一切地像狼一样扑过来。就在这时,阿玉从茅房棚里冲了出来,从背后狠狠推了阿三一把。阿三向前俯冲了几步,等站稳后转过身来,看到阿玉正把一条裤衩递给连长。阿三愣愣地看着阿玉,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对阿玉说什么。阿玉说,阿三,我的事你不用管。阿三这才找到一句性命交关的话,阿玉,他在糟蹋你。谁知阿玉说,我愿意。这下阿三没话可说了。阿玉自己愿意,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这时,连长上前来又要揍阿三,阿玉挡住他说,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你放了他。于是连长对阿三说,你滚吧。阿三狠狠盯了连长一眼,然后回头大步离去。他想走得好看一点、气概一点、英雄一点,但脚下的香瓜滕还是把他绊倒在地,在他的身下压了至少有七八个香瓜。豁嘴阿三感到自己实在是狼狈不堪,便抓过一只香瓜把它磕得粉粹,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像一头被打败的狼,落荒而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豁嘴阿三便经常看到连长和阿玉在月光下手牵着手出现在农场周围的各个隐蔽的地方。见得多了,阿三也就有点心平气和下来。他知道阿玉是真心爱那个连长,只要连长也是真心爱阿玉,那么这事就是很完美了。阿三看到阿玉每天兴高采烈的,自己莫名其妙也感到很兴高采烈。干起活来力大无穷,吃起饭来有滋有味,睡起觉来甜甜蜜蜜,就是梦里总要跟阿玉没完没了地缠绵,这使得阿三诚惶诚恐。豁嘴阿三每次醒来总想把自己狠狠揍一顿。他觉得很对不起阿玉,也很对不起连长。阿玉已是连长的人了,自己还去糟蹋阿玉,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为此,豁嘴阿三感到无地自容,他甚至产生了想毁了自己命根的念头。但他怕疼,又不知如何下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天气逐渐转冷,豁嘴阿三看到阿玉的脸色也逐渐转冷,到最后冷若冰霜。阿三总想问问阿玉,连长待她还好吗?因为他已经好多天没看到她和连长在一起了。但阿玉看见他就像没看到一样,而且阿玉的身边又出现了不少男人像一群苍蝇在围着她打圈,阿三感到形势有点吃紧。终于有一天夜晚,阿三正在兔场里值班,突然听得兔场后面有一阵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过,一会儿脚步声又出现在兔场西头的饲料棚那里。接下来听得一个男人在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那连长早把你甩了,他跟刘惠芳好上了。听说那刘惠芳的父亲是县里的知青办主任,正准备把他俩一块儿调到县城去。豁嘴阿三一听连长就有点心慌,他不知道这连长是不是就是阿玉的心上人,因为农场一共有六个连长。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女声载钉截铁地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别纠缠我,我不会答应你的。阿三一听,这正是阿玉的声音。他的心突然间像被人捅了一刀,揪心地疼。连长终于把阿玉玩够了,把她彻底地甩了。这时又听那男的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的舅舅是县政府的秘书,他会帮助我们调到县里的。阿玉说,我不稀罕,你让我回去。男的没说话,静了一会阿玉突然叫了起来,你这畜生放开我,我跟你拼了。豁嘴阿三心头一紧,赶紧抄起床边的一根扁担冲了出去,来到那饲料棚前,看到一个男生把阿玉压在身下,正在撕剥阿玉的裤子。阿三大喊一声,快放开她,否则我杀了你。那小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叫吓得跳起来,回头一看是豁嘴阿三,便推了下眼镜心虚嘴硬地说,你想干什么?豁嘴阿三仔细一看竟是营部的秘书毛眼镜,便说,谁想欺负阿玉我就杀了谁。毛眼镜知道不是豁嘴阿三的对手,便一边撤退一边说,你有种就把那连长杀了……

豁嘴阿三不理会毛眼镜,转身上前搀起阿玉。阿玉说,阿三,你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豁嘴阿三不知哪来的劲,抱起阿玉便来到了值班房内,把阿玉放到自己的值班床上。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永远看住你,我不会让你死的。阿玉说,阿三,人活着实在没意思,你还是让我死吧!阿三说,你才二十岁,生活刚刚开始,怎么能死。阿玉痛哭流涕地说,阿三,我已经怀上了孩子,我该怎么办哪?阿三浑身打了个寒颤,什么,我去找那畜生算帐。阿玉说,找他有什么用,他又没强奸我。阿三听了又打了个寒颤。是呀,连长和阿玉二人都是自愿的,而自己在梦中一次次地强奸阿玉,自己才是畜生。阿三想到这里,便挥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阿玉说,你打自己耳光干什么?阿三说,我对不起你。阿玉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阿三说,我糟蹋了你。阿玉感到很奇怪,你什么时候糟蹋过我?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年你在我家的竹园里偷偷吻了我。阿三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这、这件事你知道啊?阿玉说,那天我又没睡着,看到你来我故意装睡,你可真大胆的。阿三说,阿玉,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糟蹋你。阿玉说,你没糟蹋我,那天你走后我开心了整整一天。但后来你怎么又胆小了呢?阿三说,你是美女,我可是个豁嘴。阿玉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听了阿三的话她笑了起来。豁嘴怎么啦?我觉得你长得很酷。阿三说,你不嫌弃我阿三?阿玉说,我们一起长大,我心里可一直想着你哟。阿三便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每时每刻都想说的话,阿玉,你能嫁给我吗?阿三的话让阿玉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来,她抽泣道,我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能要我吗?阿三二话没说,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阿玉,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你就答应我吧!阿玉摇头道,你是家里的独子,你不能做对不起你娘的事。阿三说,我娘那么喜欢你,她高兴都来不及哩。阿玉说,我的事你娘早晚会知道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你。阿三说,我一定要娶你。除你之外,我是永远不会娶其他女人的。阿玉说,那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阿三说,我认下了,让我们一起来抚养他。阿玉说,阿三你真是昏了头了。未婚先孕,是要受到处分的。阿三如梦初醒,愣愣地看着阿玉,那怎么办呢?阿玉说,你能帮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吗?阿三茫然不知所措,我怎么帮你呢?阿玉很勇敢地说,用你的脚狠狠地踩我的肚子,把孩子踩下来。阿三说,我做不到,我怎么能踩你的肚子呢?阿玉说,你做不到,那我就不能嫁给你了,我只有去死。阿三想想这未婚先孕实在是件大事,弄不好会断送了阿玉的生命。便咬了下牙,好吧!我愿意帮你。阿玉笑了,阿三,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小时候我听隔壁的王阿姨说过,刚怀孕的孩子只是一个血包,只要用力压肚子就可以把血包压破。阿玉觉得解决这件事很容易,脸上便开始有了一点舒心的笑容。

豁嘴阿三受到感染,也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阿玉扑进阿三的怀里,又吻了下阿三的脸。阿三,你也吻吻我嘛。阿三便将自己的三片嘴唇紧紧贴在了阿玉的脸上。阿玉说,感觉和那次一模一样,好舒服哟。阿三说,踩你的肚子,我真的下不了手,要不我们偷偷打听一下当地有没有接生婆。阿玉说,接生婆是接生孩子的,又不是挖掉孩子的,再说这事让第三个人知道,总会传出去的。阿三听阿玉说得有理,便不吭声,只是紧紧抱着阿玉。阿玉说,阿三,咱们抓紧吧!我很吃痛的,你尽管用力。阿玉说完,便从床上拿一条被子铺在了地上,然后自己仰躺在被子上,解开自己的衣服钮扣,露出了微微隆起的雪白的肚皮。阿三蹲下身,怔怔地看着阿玉白嫩的肚皮,然后伸手在阿玉的肚皮上轻轻地抚摸。梦中的情景如雷击一般经过阿三全身,阿三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他哆嗦着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带。阿玉默默地看着阿三,看着阿三由于激动而使得三片嘴唇在剧烈地颤抖。阿三用力过猛的动作让阿玉感到肚子里的血包已经受到了挤压,她鼓励阿三继续努力。但阿三只吼叫了一声,便轰然倒下了。

当阿三闭着双眼用力猛踩阿玉的肚皮时,阿玉始终紧咬牙关,默默忍受着来自全身心地疼痛。阿玉不吭一声,她怕她的呻吟影响到阿三脚下的力量。直到下身感到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时,阿玉这才悲喜交加地大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昏死了过去。豁嘴阿三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阿玉的身下正流淌着一条血河,血河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绽放在阿三的面前。阿三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去抚摸阿玉的脸。阿玉紧闭着双眼,脸上荡漾着舒心的微笑。阿三轻唤着阿玉的名字,阿玉微微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阿三。阿三说,我去打盆热水来帮你擦擦身子。阿玉点点头。当阿三端着一盆热水来到阿玉的身边时,阿玉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在她的身下,那朵盛开的鲜花继续向着四周开放,愈发显得鲜艳夺目。

豁嘴阿三措手不及地望着“熟睡”中的阿玉,他轻轻地呼唤着阿玉,他没想到阿玉的生命会随着孩子的流失而流失。阿三小心翼翼地为阿玉擦洗了身子,然后抱到床上,用一条干净的被子盖在阿玉的身上。阿三冷静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去灶间拿出一把杀兔的尖刀放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

天还没亮的时候,豁嘴阿三已经从三连连长的宿舍里走了出来,那刀尖上还在滴着血。阿三回到自己的值班室后,用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冲洗了一下,然后擦拭干净刀上的血迹,来到床边,在阿玉的身边躺下来。豁嘴阿三把尖刀放到眼前认真地看了几下,然后对准自己的心脏用刀刺了下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开出一朵好看的花。阿三笑了下,然后侧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阿玉,等待着死神的光临。

屋外面,东方已经发白,一轮红日即将升起。

责任编辑 雪静

作者简介:

奚旭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太仓市文联副主席,曾发表小说四十余篇,百余万文字。先后出版中篇小说集《迷人的日子》、《开帕萨特小车的女人》,出版长篇小说《天道无私》、《落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