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民族神话中以语言区分民族的表述
——以彝、纳西等若干个民族的神话传说为例
2019-12-17和霁然
◆和霁然
语言是用以区分不同民族的主要标志之一。用语言区分不同民族,以此来认同自我和归类他者,在各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有着充分的体现,甚至将其作为了各民族群体之间的首要区别。
各少数民族,特别是西南各民族的创世神话,虽千差万别,却存在许多相似之处。这种相似不仅表现在故事情节上,甚至一些细节也极为相似。洪水神话便是其一。在此相同题材“洪水”之下的细节相似度则更加明显,其情节大致如此:人类由于受到了洪水灾难,濒临灭绝,只有一人或兄妹二人幸存。幸存的人类或与天神结合,或兄妹结为夫妻,使人类再生并得以繁衍,再生的人类虽一母同胞,但最终成为了不同的民族群体分散于各地。在这个过程中,突出表现出了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现象。闻一多在其神话研究的论著《伏羲考》中说:“一切洪水神话只是条件,造人传说才是基本主题,洪水只是造人条件的基本环境。”可见民族神话中人类灭绝和再生的表述,体现的是人类的“再生”;而再生的人类通过语言、居住地域等差异显示出各分属于不同的群体,这是对自身认同和强化的一种表达。在彝、纳西、藏、苗、普米等五个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就比较突出地体现出了学习语言的过程,以及语言对于区分民族的重要性。
一、相关传说
彝族史诗《勒俄特依》记载,天降洪水灭绝人类之际,人类祖先居木武吾因躲进木柜而幸免于难。为了繁衍人类,他历经艰辛求娶了天女兹里依托为妻。三年生下了三个儿子,但三个儿子都不会说话。后来,白雀鸟去天神恩铁古兹那里偷听到了给居木武吾三子医治哑药的药方。根据药方,居木武吾叫来三个儿子,围着锅庄坐。从后院砍来三节竹,放在火塘里烧。第一节竹烧爆了,长子乌吾世沙叫了声“阿支各”,跪在屋中央,成为藏族的祖先。第二节竹子爆响时,次子乌吾拉义叫了声“哎唷喂”,蹲在了门槛上,成了汉族的祖先。第三节竹子爆响时,幼子乌吾格子叫了声“阿玛璞”,打着盘腿坐在竹席上,成了彝族的祖先。
纳西族东巴经《祭天·远祖回归记》中记载,在一次洪水过后,人类只剩下了崇忍利恩一人,为繁衍人类,崇忍利恩冲破重重阻碍,娶了天女衬红褒白为妻。三年后夫妻俩生下三子,长大均不开口说话。崇忍利恩夫妇派了白蝙蝠到天神处寻找解决方法,白蝙蝠探知到天神子劳阿普秘方是诚心祭天。于是崇忍利恩夫妇举行了祭天仪式,果然祭仪还未毕,三子看见一匹马来吃蔓菁,心急之下一齐喊出声。长子说的是藏语;次子说的是纳西语;幼子说的是白语。他们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居住,成为了不同的民族。
居住于四川的藏族创世神话《创世纪》中记载,在人类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世上只有两只猴子。他们生下三个儿子,但都不会说话。后来三子到天神那里学会了说话,再回到地上来。长子到内地,变成了汉族;次子到藏族地区,变成了藏族;幼子到纳西族地区,变成了纳西族。
苗族神话《洪水滔天》中记载,很古老的时候,有两位老人,养得两个儿子,一个姑娘。老人去世之后,洪水淹没了整个大地,地上的人也只剩下了老二、老三兄妹俩。于是兄妹结为了夫妻,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三子长大后都不会说话,正在焦急之时,妹妹在睡梦中遇到天神,天神将用烧烫的石头烫孩子的方法告诉了她。第二天两人便将一块大石头烧烫后,依次将三个孩子抱来烫。被烫到时,长子喊出了苗语“哎哟呐”;次子喊出了彝语“哎哟咧”;幼子喊出了汉语“哎哟喂”。三子说出的不同语言,表明了他们是不同的民族。
普米族洪水神话《洪水冲天》中记载,洪水后幸存的人类与神女通婚,生下了三个儿子。三子长大之后一直不会说话,神女着急地寻求天神父亲的帮助。父亲让她回到人间后,把马群赶到菜园中,让三个兄弟看见。神女回家后依据父亲的指示照做时,三个儿子同时说出了话,长子说的是普米语,次子说的是藏语,幼子说的是纳西语,说的都是“马在吃菜”的意思。后来他们三兄弟分别成为了普米族、藏族、纳西族的祖先。
二、表达之异同
上述彝、纳西、藏、苗、普米等五个民族的神话记载中,都表现出了各民族的共祖同源,并通过语言不同而分化。在具体的文学表达上,也大同小异。
相同之处首先体现于人类灭绝之原因——洪水。以洪水为契机,使人类濒临灭绝,仅存的人类成为了再生人类的共同祖先。其次体现于语言习得之方式——天神告知。在具体表述中,都是从天神处探知了说话的方法。
不同之处则是学习语言的具体方式,彝族通过用开水烫孩子、纳西族通过举行祭天仪式、藏族通过在火塘里烧爆竹节、苗族通过用烧烫的石子烫孩子等不同的方式,让“不会说话”的孩子开口说话。此外,三个儿子说出的语言也各有不同,在不同民族的神话中,孩子说出的语言都是与之交往密切的民族语言。
除上述几个民族神话中突出地体现了“学说话”的过程之外,也有一些民族的神话传说中将语言作为区分民族的重要标志,省略了学习语言的过程,如哈尼、傈僳等民族的神话中,则直接体现了语言差异的结果。哈尼族叙事长诗《族源歌》中记载,洪水之后,大地上只剩下一对兄妹,他们结为夫妇并生下了三个儿子,三子各自去了新的居住地,说不同的语言,变成了哈尼、彝、汉三个民族。傈僳族神话《盘古造人》中也讲到,人类灭绝后,盘古从南瓜中劈出一对兄妹,兄妹结婚后生下了三个儿子。起初三子均不会说话,直到一天听到了烧竹竿的声音,分别说出了汉、彝、傈僳三种语言。后来三子分别到不同的地方,各成为了不同的民族。
三、语言对于区分民族的重要性
上述各民族的神话、史诗中都记叙了人类再生的题材。洪水之后“再生”的人类有了认同自我和归类他者的表达,这种表达的形式便是区分语言。对于生活地域相近的不同群体而言,语言差异是最为直观。正是由于人们发现了这种差异,才将其纳入到了各自民族的神话体系中,在表述中甚至将此差别上升到了用以区分自我和他者的高度。
彝、纳西、藏、苗、普米、傈僳等民族神话中,根据语言的分歧来划分出了不同的民族群体,哈尼族神话中,虽以居住地将三子分开,但最终是由于他们使用了不同的语言,变成了不同的民族。在频繁交往中,不同民族使用的不同语言这种差异性是一种最为普遍的感知。人们有着同一血缘,却因语言的不同有了你我之分,而所谓的“人类”,也只是本民族和与本民族地域上相近,并与本民族有着较密切关系的其他群体。
语言对于区分民族的重要性,不仅局限于少数民族神话的表述中。如果说上述民族的神话和传说中流传相关表述在区域和群体上都略为狭隘,相似的表述也可见于《圣经》中的神话故事。《圣经·创世纪》记载,在洪水过后,世界上的人类只剩下挪亚一家人,即挪亚和他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及其家人。后来,挪亚的三个儿子居住到了不同的地方,长子闪及其家人向东方迁移,成为了蒙古利亚人的祖先;次子含及其家人向西方迁移,成为了尼格罗人的祖先;幼子雅弗及其家人向北方迁移,成为了雅利安人的祖先。挪亚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的后裔,分散于世界各地,成了人类的新起头,之后形成邦国。他们分开居住,各随各的方言、宗族立国。
对于不同种族使用不同的语言,《圣经》中也有解释:人类再次繁衍之后,为宣扬自己的名声,在地上建造巴别塔来暗示高举自己,引来了神的愤怒。于是神便打乱了人类使用的同一种语言,将他们分散到世界的各个地方,这才有了各地语言的差异。
无论是上述各民族的民族神话记载,还是《圣经》中关于语言分歧的解释,虽有表达形式、故事载体的异同,但实质上都是以语言来解释民族划分,讲述的是同一个过程:所有人最初都是一母同胞,后来由于语言的不同,分散到各地,慢慢变成了不同民族,有了各自相对独立的群体及其文化。而这一母同胞的原因,多是由于天灾,人类已经只剩下一两人,他们或与天神通婚,或以兄妹婚的形式来繁衍后代,这些后代就成为了人类的祖先。
四、对上述神话的一些思考
这些富有故事性的神话中,可以窥探出各民族关系、居住地域和语言差别,以及信仰图腾、文化特色等各方面的信息。
一个民族的神话传说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形成并广为流传,也并非某一个人独立创作完成。上述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在表述上的相似性也并非偶然,而是各民族在自身发展、与其他民族的不断交流、融合中逐渐变得翔实和立体。就此类包含“学说话”的文学表述的神话主体民族,都属于“藏彝走廊”区域的民族,又同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同时,神话中会说话了的孩子有了语言差异后出现的族名也同属上述系统。地域和语言的优势使各民族交往频繁,对周边民族群体有直观的认识,并且在主观上认同彼此,于是各民族的神话记载都意在构建一种和平、稳定的关系,表达出了自己与周边各民族虽有不同,但终究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可以求同存异、共同生活。同时,清晰地表述了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到不同的地方生活,成了当地民族的祖先,也体现了本民族对某一区域的占有并在此生产劳作,将本民族与其他群体在地域上作了明显划分。
上述神话和传说中也包含了其信仰图腾、民族特色等方面的内容。如彝族创世史诗《俄勒特依》中记载,让孩子说话的方式由白雀鸟在天神处探知;纳西族东巴经《创世纪》记载的则是由白蝙蝠探听得知。白雀鸟、白蝙蝠分别在两个民族的信仰体系中都占有重要地位。此外,两个民族的神话记载了彝族通过在火塘烧爆竹节,纳西族通过祭天仪式实现了最终目的。围绕火塘生活是彝族的传统之一,祭天则是纳西族社会和村寨最重大的祭祀活动,都体现于神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