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森林
2019-12-17刘绍良
◆刘绍良
一场山火,烧得连布谷鸟也不叫了。火是烧在北山,南山还好好的,平常,谷雨前,布谷鸟的叫声也总是从南山传来。
早晨八点,空气清新,阳光灿烂。门外的景物,都染上一层橙黄的光晕,柔和而且美丽。我拉开房门,不,昨晚的房门就一直半开着,我不过是把另一半也拉开了。门上有一挂竹帘,便于我躲在里边,看外边的风景,听外边的声音。刚坐回椅子上喝茶,听大黄狗叫了几声,我知道有人来了。
我知道有人要来,是为我管理果园的毛军告诉我的,慧明村委会的副主任打来电话。要来,必然是为了这场山火的事情。我走出门外,待客的茶桌前,已到了三个人。
五天前,我受永平县文联邀请,到博南山,在离天空最近的茶园里,参加谷雨茶叶艺术节。那里海拔高,空气湿润,万亩茶梯里,嫩芽正在被茶人采摘。而且,观看茶艺表演时,喝了不少香醇的红茶水,精神正好,兴致正高。茶园里,我很早就认识了一位老茶人,叫做杨四爷。我想找他说说话,说一些与土地有关的事情,于是在被许多好奇的客人拍照着的茶梯里寻找。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电话那头说:山地着火了,火从北面山脊翻了过来,烧到了羊场房子。肯定的,那头的声音里透着惊慌和大难到来之时的无措。在这之前,我刚学会了用手机拍照和发照片,也刚好把一组以茶梯为主的风光照发了出去。这些照片我都注意了用光和构图,隐藏了种茶之人的艰辛,升华了山地环境中的诗情画意。我在接电话的时候,手机举至离耳朵不远的地方,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却是席卷一切的熊熊大火,那些去年疯长的野草,它们在严重的干旱和烈日下,早已一片枯黄焦脆,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在火中,才能释放最后的生命能量。于是燃烧,在自身的燃烧中让灵魂舞蹈。山脊上只有红松天然林和野草,它们肯定正在燃烧,而山脊南向的羊场,一个能容纳五百只山羊的院子,正在大火的窥视之下。幸好,这个时候,羊群在高处的山箐边吃草。再往下呢,隔着一条土质便道,就是绿树成荫的、挂满小果的一坡梨树了。
一个多月前,四川凉山烧了一场大火,参与灭火的年轻军人被烧死了三十个,其中有一个是邻县南涧的,姓查。事后,南涧举行了隆重盛大的接英雄回家的仪式。一个多月后的前几天,南涧县城北面的山体上,又发生了山火,让我从微信的视频上看到了熊熊火光。我们在谷雨节令前一天离开巍山,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永平县城住下,夜里,
从微视中又看到了山火。这场山火是从家乡马鞍山乡的辖区内烧起来的,因风向向东,烧着烧着,就烧到了山脊东向的大仓镇辖区,与我的山地果园东西相望,中间隔着一个宽约七八里的坝子。因为坝子,西边的山火不可能烧到东边来。而我此时的脑子里,大风吹起了大片大片的山火,烧着了同样干燥至极的天上的流云。燃烧的流云在天上随风移动着,有的就撞上了东山的山体,让那些攒着一股疯狂劲头的野草,就在瞬间猛烈地燃烧起来了。鉴于头脑中的山火场面,我在电话里对那头说:人要远离大火,只要能保住中心房屋就行了!
我面色坦然,仍然混迹在这个节日的欢声笑语里。
我知道,我的一万余株梨树是不会全部毁于山火的。这些梨树都有二十至二十五年的树龄,目前,正处在高产优质的盛果期,每年秋天,几乎所有的红雪梨都销往西双版纳,它们的形状和滋味,得到了客户的好评。在这块干燥的土地上,雨水季节,林地里的每一处缝隙,都有野草疯长,灭了一荏又长一荏。去年秋末,用割草机割草之后,每一株梨树根部周围,都深翻了三五平方米,可燃烧的,就只有一堆堆割下的草,以及冬末春初修剪下来,还来不及收拾的枝条。最可怕的,却是箐边和过去留下的附近村民的坟地,野草厚实茂盛,构成了山火蔓延时的加油站。在清明节令之前,我们给每棵梨树都浇了水,由此,叶片肥硕地舒展着,油绿油绿地反射着阳光。橄榄般大小的梨果,正争先恐后地膨大着,预示着今年丰收的前期景象。浇梨树用的是山箐水,去年春天才筹了资金,用了许多人力,并在争抢水源的竞争中占了上风,才从五公里外的山箐里接了过来。在这个日子里,水就是能保住今年丰收的最可靠的条件。两寸口径的一管水,日日夜夜汩汩地流进了果园,流进了梨树的根部,很快地,就被极度干渴的土地吮吸得了无痕迹。面对正在扑来的山火,能稍作抵挡的就只有绿树和绿叶了。
一个钟头后,手机又响了。那头说,大火包围了羊场的院子,但由于都是土墙,大火爬不上去,房顶完好。灭火队的人来了,几十个呢,但为头的看了看已经接近梨树林地的火势,说了声没有事了,就领着所有人走了。我的理解是:领头的说没事,那梨树林地就一定是没事了。在我的土地范围内,只有顺着山脊的一长溜天然红松林,还有混杂其中的板栗林和梅树林,肯定是保不住了。
永平博南山茶园的海拔是二千五百米,谷雨之日虽阳光灿烂,气温却适中宜人,到处一片青翠,于我,却只有想象中的山火场面,在脑海中燃烧,让我灼热无比。走是必然的,在同行者们的催促下,我们提前一天离开了活动现场。
有神仙居住的地方,总是林木葱茏,风景独好。我的果园在东山山脚,但在坝子的东向边缘,又突兀地隆起一个小山包,小山包被粗大的天然林包围着,山顶有隐约的寺庙露出,那是一院被附近村民膜拜了数百年的观音庙。观音庙的西向半腰上,因为修了一条横横的大沟,沟沿就有了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质车道。春节过后不久,我到观音庙北向山脚的水库钓鱼,过路时看到一大片被山火烧过的森林。水库的鱼是近旁汉人村庄的张姓村长包养的,我问他山火原因,回答说是去年村民上坟失火烧的,烧到寺庙前就自然熄灭了。眼前的这场山火,也是这个村庄的村民上坟烧的。这个水库背向着一大片椅背形的五百亩坡地,坡地上种满了近三十年树龄的桉树,是这个村庄的集体所有。在桉树林的半腰以下,零零星星地又隐藏着一些坟墓。我从电话里知道,山火就是从这片桉树林开始的,上坟的失火之人已被抓了起来。
人被抓走之后,山火还在猛烈地燃烧着。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与山火燃烧角度对直的县级车道上,向东望去,这片桉树林和与我果园相连接的山脊,已被烧成一片片一抹抹的焦黑状况,往高远处蔓延的更为茂密的红松林里,这里一处那里一股的黑烟向天空升腾,森林稀疏处,就有红色的火苗肆意舞动。天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才看见一架运水灭火的直升飞机。在山火现场,人是渺小的,尽管能看见我的果园范围内有着山火掠过的刺眼的痕迹,还是急切地寄希望于直升飞机,尽快将上部的山火扑灭。
我终于站在我的被山火肆虐了一番之后的土地上了。站在羊场门前横向的土质车道上,向北向东望去,一长溜的山脊南侧,青翠的红松、油绿的板栗全都焦黑刺目。地面上,在黝黑的底色上,有着一片片,一块块灰白的物质,那是太多的可燃物烧尽后的灰烬。转头向下、向南,山火越过横向车道,进入梨树林地。一块叫做鸡舌头的三角地上,梨树全部被烧,有的只剩焦黑的枝干,有的挂着黑黄的枯叶,青翠的小梨,有的成为焦炭,有的干瘪了一半。极少数的高枝上,还有一簇簇绿叶,夕阳下,如同招魂的旗幡。在这一路段以下,都有山火的痕迹,有的烧得远些,有的烧得近些,梨树呢,有的伤得重些,有的伤得轻些。面对如此情景,我的心里一片空白,这灾难似乎与我有关,似乎与我无关,神情由此恍惚起来。毛军指点着说:一百米外的那个地方,听说是失火者的家人,找来的十来个村民帮助扑灭的,截断了火路,就保住了所有房屋和鸡场。
这是一块合同上为五百多亩的土地,实际面积可能还要更多一些。在这场山火中,通往山脊的车道约两公里多在山脊南侧蜿蜒着,一直向上、向上,为着我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延伸的绿色的梦。在眼前,从羊场起,它却在向上一公里多的路段上,有效地隔断了向南蔓延的山火。这一路段的南侧,七年前我种了约一百亩绿化树,树种为大青树和云南樱。这是我用卖下部绿化树收入的钱,又再作的投资。在种植这些绿化树的时候,我用挖机为每株树苗挖了一立方米的坑,把表层的草和土翻到底上,又放了羊粪后复土。所以,在两三年的时间内,这些绿化树苗长势茁壮,绿油油地一人多高。我对旁人说:五年后这些树都长大了,可进入城市的绿化范围,能卖就卖一些补贴果园的支出,不能卖的话就造一片森林出来,把不断跑进来的麂子养起来。在动物界里,麂子是警觉性最高的一种,民间就有麂子放屁麂子惊的说法。它们喜欢跑进来,主要是板栗林十分茂密便于栖身。更重要的是在中秋节前后成熟的板栗会脱离刺苞,油亮油亮地掉在地上,这就成了它们最喜爱的食物。日子久了,它们会在我的目光下随心所欲,这就似乎把我当成了朋友。我非常愿意当飞禽走兽们的朋友,进而幻想过做一只飞禽或者走兽。在一年年的日子里,它们熟悉了我的音容笑貌,我也熟悉了它们的欢乐和乡愁。如此,这样随嘴说出的话,在这块土地上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而且正在顺利地实现着。但是,两年后的冬天,进入最寒冷的腊月之末,在我已感觉到春天的脚步时候,突然在一个很平常的夜晚,降了一场空前绝后的霜露。霜后,所有的绿化树苗都被冻死了。
我在果园中部中心房屋的停车场上,向东北方向的最高处看去,并把那里叫做山顶。山顶是我的地界的临界点。那里,再看之下,茂密的红松,已被山火烧得面目全非。在那个位置上,红松林与红松林之间,是有一溜开阔地的,车道也向北转,但一定是野草茂盛,风力太大的原因,车道失去了阻断山火的作用。越过车道,山火便向正东和东南方向延伸,这就让我在从永平返回时看到了浓烟和火光。在山脊的顶部,以及南侧红松林的空隙里,我在十五年前就种了三十多亩板栗树,这些板栗树在无法顾及的情况下,常常被放牛羊的村民骚扰。必然地,他们不仅骚扰果实,还骚扰树体本身,这就导致了株数的日益减少。在这场山火中,这一地面上的板栗树,无疑地一株不剩了。如此,反倒省了我的操劳。为了守住一块好地,为了让一块好地绿树成荫,十八年来,我经历了天灾,也正承受着人祸。
我蹲在一株被烧焦了的梨树下,抓起一把炭灰在手中搓揉,瞬间,山火的余温扩散至全身,让我的血管再次膨胀起来。上坟,上坟,上坟这一传承千年的民俗活动,真的能体现上坟者的良知和对逝者的孝心吗?我知道的情况是:上坟者在烧纸举香的过程中,心里想的和口中说的,都是要逝者在天之灵保佑。保佑自己的俗世罪孽不受惩罚,保佑自己平安健康,升官发财,儿孙高就。我起身在烧焦的土地上徘徊,遇到近旁另一块土地上的主人,他说他在承担着给还在上部灭火的人员送矿泉水的任务。我向他询问,他回答说是他同村人上坟烧的,烧的人是三十多岁的儿子,让五十多岁的母亲顶罪,母亲有些痴呆,被森林公安的人带走了。
我走进被山火焚烧过的梨树林地里,不时地停下来,去抚摸一株株被烧焦或烧黑的树干,扯下一两片还挂在枝头飘摇的焦黄的枯叶,这时,它们把余痛和绝望传递给我,让我心悸。我知道,每一株植物都是有生命之灵性的,在山火肆虐之下,它们会疼痛,会挣扎,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而这种植物的生命灵性,只有把生命与情感都赋予土地的人,才会懂得。在我的家乡巍山,半个多世纪之前,太多的山地上,都有茂密的森林和丰美的水草,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各族群众,极自然地以耕牧为主。在社会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漫长过程中,民智也相应处于蒙昧状态。如此,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无疑地延续了很长时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了这一生产场面。山区村民将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地上的茂密的阔叶乔木逐一砍倒,晒干后,均匀地将枝干铺展在砍出的面积上,当然,与活着的阔叶乔木也要拉开距离,然后放火。根据面积的大小,这样的一把火,有的一天结束,有的三五天结束。这些乔木构成的阔叶林,生长得十分茂密,所处之地大都阴潮湿润,地面可燃物极少,故在管理得当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引发大面积的山火。大人说,这样烧出的山地,第一年收成最好。为什么会最好呢?大人又说,一是地里本来就有山基土,即腐殖层。二是烧出的炭灰里有肥力。三是刚烧出的土地里没有病虫害。这样的生产方式,在云南独特的地理条件和气候条件下,无疑是我们祖先的伟大发明。那时,人少地广,自然界尚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才能让生活其中的各族群众,有了自给自足的可能。
眼前的这场山火,当然也有着刀耕火种时期的那种火烧后的功能,只是,随着时代的不同,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日益恶化,山火造成的弊远远高过了那一点点的利。面对灾难,弊已成难以恢复的创伤,当我对必然死去的红松、板栗、梨树长久默哀之后,我想到了昆虫及另外一些生存其中的飞禽走兽的生存问题。
在谷雨节令之际,最讨厌的昆虫叫做蝽和蟓。蝽有两种颜色的,一种是翠绿,一种灰褐,成虫有蚕豆般大小,一个小小的脑袋之后,便是宽宽的双肩,然后扁圆地完成一个几何图案。颈部之后,肩头有凸起的部分,有棱有角,造型优美。这样的昆虫说它美丽并不为过。只是灰褐的有一种让人讨厌的臭气,就被叫做臭蝽。更讨厌的是,它们用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的嘴,从小梨光洁鲜嫩的皮上扎下去,吮吸青涩的汁液之后,这个部位就变得木质化了,长着长着,被扎的地方凹了下去,没扎的地方凸了起来。秋天,这类梨果在销售之时,都被当作废果。群众直观的说法是:被蜂子叮过的。蟓的头部长得与大象相像,颈部以下,比之浑圆细长,它们对果实的危害,跟蝽一样。在如此猛烈的山火中,所有林中的害虫和益虫,自然毫无例外地被灭绝了。同时,被灭绝的还有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各种让梨树和果实生病的病毒。林地里必然地生活着许多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飞禽走兽,由于我长期保护它们,它们也就顺里成章地成了主人。各色鸟是能看得见的飞禽,它们有的把家安在高远处的深山里,到适合它们的季节时就飞下来。有的,把巢结在我眼前茂密的树荫里,或者箐沟里的灌木丛间,这就让我时不时地能看见它们建筑艺术上的杰作。我不愿打扰这些天之骄子们,但也会听见巢中雏鸟稚气的鸣叫,这便是初始的天籁之音。说实话,我还不能完全认清布谷鸟的样子。每年,它们都只在这个季节叫唤,坝子里的秧苗栽插完了,它们也似乎销声匿迹了。野鸡是最喜欢在红松林里觅食的,被人看见的时候,常常会顾头不顾尾,把头扎进草丛中,翘着屁股上的美丽羽毛,但你休想捉住它,当蹑手蹑脚地离它三五步的时候,它就会噗地一声,连飞带跑地向更远处窜去。各色鸟和野鸡,肯定能逃离山火,不能逃离的肯定是它们的巢和巢里的雏鸟,还有在壳里做着好梦的更幼小的生命。在山火烧过的山野里,一切生命的迹象都似乎消逝了或者停滞了。幸好,我在一处灰烬上发现了一只野兔的清晰的脚印。顺着脚印,我在箐边的一处荆棘丛中,看到了一个洼地侧方的土洞,洞口边,一只成年野兔,正把一只拳头大小的刚长满细毛的小兔拖拽出洞口。它们的毛色都是黑灰色的,小兔的更淡一些,若它们不动,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远看就如两块石头。荆棘丛本来是绿色的,在箐边生长旺盛,如此,山火到这里就止住了脚步。但是,猛烈的山火气浪,一定也灌进了洞口,在洞口张望的大兔,也一定被吓蒙了头脑,我知道野兔的土洞一般都会很深,如此,它们的一群儿女,在洞里是安全的。我不知道这只大兔是公的还是母的,只想必然还有的另一只大兔,一定去寻找新的家园了,而且已经找到。这只大兔并不怕我,它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着它的动作。我与它作短暂的对视之后,点燃一支香烟,猜想着它们的可能去处。山地持续干旱了半年多,在许多沟沟壑壑里,再找一个藏身的土洞并不难。野兔是这块土地上的老住户了,平常在白天一般看不到,只有夜间,月光朦胧的夜晚,它们喜欢跑到车道上觅食,这就常常被我的车灯照到。在灯光里,它们会顺着光照往前稚拙地奔跑,屁股一翘一翘的,跑累了,蹲在路中间,回过头来看我。我追它们的时候只为看看,看看之后就关闭车灯,让它们往两侧行走,回到它们的土洞里去。在这个季节之后,气温会越来越高,白天就会不时地看到一两条蛇。这块土地上必然会有若干蛇洞,山火不会久久地停留在土地上,杂草烧完了,自然就转移了。如此,若蛇躲在洞里应该也无生命之忧。这块土地上的蛇很是善良,十多年来从未咬过一个人。蛇最喜欢咬的对象,应该是小田鼠之类的更小的动物,怪不得许多年来,从未见到小田鼠了。这附近的村民有个习惯,见蛇就打。小的打死了,丢在一边,打蛇的人扬长而去,大的最好抓活的,抓回家去剥了皮,煮着吃。我特别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见蛇就要打。我不打蛇,也不允许任何雇工打蛇,如此,这块土地上一定还会有很多蛇。这个傍晚的晚霞非常之红,我怀疑是我的眼睛也充血了的缘故。我没有在地面上看到蛇,却在晚霞中看见了一条火龙。
火龙出现,天必大旱。在山火烧过的土地上,我的双脚和裤脚都沾满了黑灰,但我想在芒种节令之后,一定会有雨水的,那时,草籽都被烧焦了,地面上会干干净净,雨水稀释了灰中的物质,渗透到土层深部,滋养梨树的根须,如此,轻伤的一定会恢复如初,重伤的也会努力地挣出新芽长出新枝,至于已经死去的,只有在明年春前补种新苗了。那么,山脊顶部和山脊南侧的红松林呢,毫无疑问,离可能的雨季还早,加上根部的严重干旱,还有一丝丝生命气息的那个部分,也将无声地死去。这是约一百亩的面积,恢复亦需要几十年的时间,若不做人为的恢复,那么,三年之后,将是更加茂盛、更加疯狂的野草了。十多年来,这些红松林给我带来童话般的感觉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烦恼。我刚上山那几年,半夜梦醒,会听到远处传来的刀斧声,但辨不清方向。待到天亮,就会寻找到三两个树尖和一些侧枝,树桩周围,散落着新鲜的木屑,主干呢,一根或几根可做柱子,或做楼楞木的木头,肯定已在天亮之前,就已经放在坝子里的某个村庄,某个农家的院子里了。可以想象,在我只有支出而无收入的日子里,更无法把属于我管理的所有可能的财产保护好。我是唯一的一个一个人的村庄,别人是许多个许许多多人的村庄。这许许多多的人的村庄总在包围着我,窥视着我。在盗窃林木的事件引起林业站重视之后,转而又出现了在初春砍松枝抖松花粉的事情。这些人你若追得快,他跑得比你更快。原因很简单,不知不觉间,松花粉成了美容保健品的原料,被外地客商贩到广州、深圳,做成包装美观的成品,又会有一部分返销回来,卖给城里爱美的女人们。相比之下,最不危害红松的行为就是捡蘑菇,最常见的,叫做青头菌、铜绿菌、奶浆菇、见手青,还有少量的松茸和鸡枞。随着消费市场对原生态食品的越来越高涨的呼唤,这些蘑菇上市之后都会有非常好的价钱。我没有能力将这些红松林都用钢网围起来,它就似乎成了公共环境。这一类的村民非常勤劳,当我和雇工们起床的时候,他们大都要准备返回了。捡蘑菇也并不是随时可以捡到很多,在每年的中秋节前后,捡不到菌子就捡板栗,捡不到板栗就摘红梨。总之,一大早的辛苦,回到家里的时候,总会有他们认为应该有的收获。最不影响红松林生长的行为还有一种,那就是撮松毛。松毛即松针。树叶类。若无人打扰,时间长了,红松林的地下,都会有一层厚厚的枯黄了的松毛。松毛的用途,目前主要是育植物种籽的时候,将它覆盖在墒面上,这样,既保水又透气。每年秋天,我们都要采些新鲜的松毛,覆盖在装箱的红雪梨上,起到保鲜的作用,客商非常满意。去年,又因播种了三亩中药材重楼籽的原因,撮了几百袋地下的干松毛覆盖墒面。在果树茁壮成长并进入盛果期的过程中,红松林还起到了改善环境条件、相互作用的和谐共荣的生态功效。只是,在山火肆虐的那一刻,厚厚的一层地面上的干燥的松毛,还含着一些松脂的成分,正是最可燃之物。结果呢,让我看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让自己的毛发烧死了自己的肉身。我不知道被山火烧死的红松林该怎样处理,那些经历过难以忍受的灼痛,以至灵魂必然出窍的生命,它们的躯干却一如继往地直挺挺地站立着,站立成晚霞余晖照射下的死亡风景。
这块我管理了近二十年的土地,为了准确地说出某一处的位置,我早早地都因地制宜地给它们取了名字。最大概的说法,就是以三百亩梨树为主的山脚部分,叫做下部,以红松林为主,羊场车道为界,其间有板栗和梅树的部分,叫做上部。因一百余亩的绿化树被罕见的霜冻冻死了,就出现了空闲地。这场山火,不仅让以红松林为主的上部彻底完了,还进入了下面的一个部分,约五十亩面积的梨树,正以目不忍睹的状况存在着,为了尽快地给被烧的梨树疗伤,当晚我就安排雇工们,第二天一早就给这些梨树浇水。在山火肆虐的时候,人们的思维反应里,第一件事就是水。也只有水,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最有效地体现存在的价值。毛军告诉我,灭火的直升飞机,大约在山火燃烧两个多钟头后就来了,一直飞来飞去地运水灭火,但在我们的面积上,只浇了一兜水,并且浇歪了,浇在了没有火的地方。眼前,在这极度干旱的情况下,幸好,我们还有一管水,那么,我让那些急需用水让小梨膨大的梨树歇着吧,让我们先把每一滴水都浇在受伤的梨树根上。
最近这几年来,我越来越不愿意接待从山下来的访客,也为了避免骚扰,早早地,就在坡脚离乡村车道最近的出口处,围了钢网,安装了一道大铁门。我居住的中心木屋,离大铁门刚好一公里。山火发生后,因果园是通往上部火场的最好通道,这道大门就一直敞开着。天黑的时候,我还碰见了几辆有公务用车字样的小车上上下下,他们是为灭山火而来的,我满心感激地向他们行着注目礼。这是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虽然果园面积内的山火已彻底熄灭了,但更高远处的红松林还在燃烧,还有许多灭火队员在山火现场,这段时间内,还说不定会有什么故事发生。第二天中午,传来消息说,山火彻底被扑灭了。扑灭了当然是件极好的事情,被烧的也已经被烧了,无法挽回。在大地上,时间的脚步不会停留,在冷峻清晰的滴答声中,渐渐地,我的果园又一如既往地安静下来。在安静下来之后,我让大铁门仍然开着,冥冥中,我相信会有人为山火的事情,再进这道大门。
面对客人,我先敬烟,后倒茶。来者三人中,我只认识村委会副主任张发荣一人。落座,张发荣指着约三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对我说:他就是失火者的儿子,失火是他母亲的过失,已被抓走了。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他很难过很伤心,但他家是没有能力赔偿的,要我来说说情,别起诉他母亲了。另一位男人自己说是他的叔叔,不断地给我递烟,不断地说着好话。张副主任是个人缘不错的老好人,在村委会工作也二十来年了,这说明,他上山来找我,纯粹是个人行为,不代表村委会。我本不愿意见到失火者或者他们的亲属,也不想去追究他们的责任,但既然来了,只想让他和他们的亲属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或他们的过失,给社会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我心里有了主意,便对他们说:你们先去看看山火现场吧,下来再说。
山火现场不会有好风景,看了现场又返回的三个人的脸上,自然也不会有好风景。众人落座后,我想尽快结束这个不愉快的场面。便郑重地对三人说:我同意张副主任的意见。一、不找你家的麻烦;二、不到法院起诉。但有一笔帐要算给你们听听:光说被烧的梨树今年的收成吧。往少处算,每棵树结一百市斤梨,每斤梨卖一块钱,每棵树的收成就是一百块钱。被烧的梨树有一千余棵,光今年的收成就少了十多万元,对吧?
下午,又有一伙人到了果园,他们是县文学协会的文友。我本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伤痛,但既然来了,以礼待之。同样地,他们看了现场之后,神色凝重地对我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并鼓励我向政府申请,提出灾情援助的要求。友人之间心意相通,发生山火的第二天,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现场和山火所造成的灾难,我便及时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并配了一首诗发在朋友圈里。诗的题目是《哭泣的森林》,正文如下:
昨晚彻夜无眠/因为森林哭泣的声音/潮水般向我涌来/击打着我身体/撕扯着我的灵魂/让我在惊惧和痛苦中/辗转反侧/这是数千亩森林亡魂的哭泣/还有飞禽走兽的呻吟/这是山火对人类的惩罚/这是将失去家园的悲剧/昨天本来是个美好的日子/农历节令叫做谷雨/我受邀到永平博南山/走进离天空最近的茶园/分享谷雨春茶艺术节的喜悦/土地都是人类的母亲/茶树正在阳光下抒情/此时是中午两点/我的果园却在燃烧/电话那头的山火/正在向高处/向我果园的中部蔓延/我躲过了一场山火/人类却躲不过自己制造的灾难/五千年的文明史/洗不净人性中的愚昧麻木/深入骨髓的自私贪婪/今天的阳光跟昨天一样/我在烧焦的土地上张望/寻找昨夜的声音/要把它录制成盘/对世界播放。
微信发出后,马上回应了许多关心问候和对失火者的愤慨。这伙友人临走时,坚决地给我塞了个红包,说是一点心意。之后,我把这个装有一千二百元钱的红包交给毛军,作为给被烧伤梨树浇水的工钱。他们的心意让我感动,感动之余,我反复回味着他们中有个人说出的一句话,那人在现场似乎漫不经心,他说:这把火也许对你是好事呢,把你这么多年的霉运烧掉了!我记得有句成语叫醍醐灌顶,猛然地,我被醍醐灌顶了,惊觉我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倾家荡产般的投入,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不是走了霉运又是什么?我相信善恶必报,阴阳轮回的道理,那么,走了霉运的我,真的是应该有把火来烧烧了。
送走客人之后,我返身坐回茶桌前喝茶,想尽量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时,消失了几天的布谷鸟又出现了,在南山,也就是隔着一条箐沟的对面山腰上,正“布谷、布谷”地叫得清脆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