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自信
2019-12-17寸丽香
◆寸丽香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
诗人余光中远去,其《乡愁》诗句对于距离故土六千里,虽交通便捷却手头拮据的笔者来说,亦属心灵共鸣。
又逢春节,思绪涌心头,可惜故乡难如故,思乡已高度浓缩为思念母亲!
母亲属鼠(1936年生),婚后6年产子,当属大龄产妇,她与父亲在建国初期的峥嵘岁月里,随滇西“边纵”武装及中国人民解放军42 军某部在丽江、大理、保山、德宏、昆明等地随军辗转流离多年后,才在丽江古城大研镇终于有了儿子,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下子宝贝得不得了。
具体如何宠儿,如何溺爱孩子,老人家已不愿多讲,也无法现去刨根问底。但据她偶尔透露的消息:在全国“大跃进”的时代,他们仍让大哥幼时会因营养过剩而多病,有段时间甚至常过度饱暖而成医院常客。由此可知,既无育儿经验,又缺上辈老人帮忙的母亲,独自抚养久盼亲儿,有多么的无奈和无助。
外公寸立方是当地有名的马锅头,挣下的家业不大,但朋友众多。美中不足的是他连娶三任贤妻均无子嗣,且三位夫人不幸先后离世后,外公这才又在行走昆明、大理的马帮途中,娶了滇东北昭通籍女子——我的亲外婆,且把她迎娶回到新登村家,虽然亲外婆连具体姓名也没留下,具体详细籍贯也已无从考证。但她却给我外公诞下一女,即我母亲。另据目睹她芳容的老一辈人描述,亲外婆身材匀称,爱穿旗袍,皮肤白晳,干净利落,与村里青一色着白族服饰的妇女相比,与数十年前从上海到村里的知青一样,格外受人瞩目。
可惜,因月子里不幸染了重疾,外婆还在母亲哺乳期间便不治身亡,不足十个月大的母亲可谓幼年失怙,好在外公从邻村四庄续弦的第五位夫人、白族少妇赵耀珍贤慧,她与外公年过半百才有子女,尽管与后娘生活,他们对我的母亲也是疼爱有加。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母亲9 岁时,外公也撒手人寰。继母再婚后,继父继母又各自带着自己以往的孩子共同生活,母亲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据母亲介绍,她从记事起,就一直很努力。一是努力让自己成长,以获取家里继父母的认可;二是她可能得到外公外婆血缘关系较远的优秀遗传基因,总之她要比别人灵巧、勤奋和能干些。
其实,主要是努力干活。那时乡里的人们主要靠种庄稼和重体力劳动榨油谋生,这两样生计都要耗费人们极大的体力和耐力。身材娇小的母亲显然并不擅长,但买卖农产品及香油等则是她的强项,也是象她这样不被后爹后娘待见的孩子,证明自己能力和出息最好的办法了。
母亲小小年纪就与村里的大人们行走江湖。故乡附近的大登街、逢密街、辛屯街、沼漪涡三市街(新华)、丽江四方街、鹤庆甸南金墩街和松桂街等地都曾留下过母亲的足迹,他们或肩挑或头背,把一担担作物或粮油,换成半开银元,又折算成其他货物到异地销售,赚取差价。其中的薄利,除了路费、饭费或住宿费用外,也所剩无几,但那是母亲在她那不太完整的家中生活时,必需的一种状态。
然而,母亲也在此过程中,练就了强健的体魄,磨练出坚强的意志,开阔了视野。具体来说,母亲虽目不识丁,但精通两三门语言,在与丽江纳西族人做生意时,纳西话讲得相当流利,在她们同辈老人中,特别是老一辈白族妇女中,她的汉语水平也是可圈可点的。即使是白族语中,现在让很多人头疼的白语方言问题,在她那里似乎也不成问题,洱源、剑川、丽江古城和九河及金山一带的操白族话者,她全能与之无障碍交流。
在此过程中,母亲与人打交道的对象的确有彝族(白依人)、汉族、纳西、苗等好几个兄弟民族,多年以后,直至人到中年,且在距离故土近万里路的山海关北戴河一带,我才真正地完全地理解了母亲的语言观和民族观。
与母亲坚持用母语——白语交谈已成习惯。更为重要的是,无法理解当前十九大报告内容的母亲,用她行动告诉我:自信,包括文化自信,民族自信等。
母亲大热天在北京及北戴河都坚持整齐地穿戴白族服装一事,更让我佩服她的民族自信,根本不怕别人笑话她在有些场合已是穿戴成另类。
那是一个世纪之交的盛夏,久困京城的我,迎来了大哥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一年访学。暑假来临,母亲带上侄子欣雨,乘座了两天一夜的长途火车,来到北京与我们会合。
桑拿天的北京闷热异常,与金秋十月的美好时光相比,当然不是来京的最好季节。关于这点,母亲虽不识字但也心里不发怵,她已不是首次来京。
早在一年前,我从空军在京某学院硕士毕业留京某军队科研单位工作时,为了能早日搬出单身宿舍,尽快挤占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以母亲来队可作为我这样一时找不到配偶者向领导开口要房的最好理由。
上次母亲来京,果然帮助我实现了在京有一席之地之后又有小间房的梦想。这次再来,又帮我带来甚为牵挂的侄儿。
哥嫂不睦,年近不惑才走到一起的双方却不相互珍惜,争吵不断,甚至在母亲或兄弟面前大打出手。这其中,侄子是最大受害者,母亲也遭受了极其难忍的屈辱。她曾于花甲之年,在昆明送侄儿入园后,步行或搭乘简易三轮车到昆明郊区屠宰场购买猪下水,做成有故乡品牌效应的鹤庆特产猪酐酢出售,赚取些费用,也认识了不少在昆工作的鹤庆乡亲,这也是她排解心中不快的渠道和方式。那时的她,身着白族老大妈的庄重服装所摆的小地摊,也成了春城昆明市井一景。
据母亲自述,她在无上一辈老人相帮,最多只能托乡邻或远亲暂时代管一下的情况下,几乎独自一人把我们6 个男孩带大,无一有伤残,且各有成就。
她已身心疲惫,心力憔悴了。
我中年得子,按说母亲应当喜欢,可她已被带孩子的巨大负担和压力弄怕了。记得5年前儿子刚出生时,已是78 岁的她,仍不惧路途遥远,来到北京看望刚刚遭受剖腹产之痛的儿媳,和嗷嗷待哺的孙子,一丝犹豫后,看到岳父母亲毕竟比她年轻不少且身体健康,便不顾疲劳,提出当天即返滇之意,在我苦苦挽留下,也不出三日即南下苏杭,旅游逛了一圈后便返家不再来京了。
其实,尽管年迈,但母亲身体的确结实。记得她78 岁那年来京时,有一次乘坐地铁出站时,在站到滚梯前一秒钟时,乘我一时疏于拉手扶她之际,她突然改变主意快步走到步行梯,稳健而快步跑上很长的地铁台阶时,着令已在电梯上无法下来的我又惊又喜。喜的是母亲年近八旬居然有如此健硕的身体和敏捷的动作,忧的是怕她因害怕在地铁涌动人流中与我走散而迅速在步行梯上快跑而摔跌。
好在有惊无险,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因不识字也不常用手机,那天的情况要是走散就有可能走失。好在一切担心都变得多余,但毕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事隔多年仍有那幅画面浮于脑海。
综上,与那些家在京津冀或离京不太远,但来京次数不多甚至终身没来过北京的人们来说,早年参加革命工作但又没享受到正规待遇的母亲,也算多次到京,甚至京津沪杭等地都玩过了,且不止一次。尽管母亲也常说,我养你们几个,大多是随便放养长大的,没费多少事,但我仍觉得亏欠母亲甚多,还有许多应该做而未做之事来孝敬母亲。
于是,我做了最大努力,动员说服了生长于华北平原上,曾作为大清三百年直隶总督署及一度是河北省会——保定籍的岳父母,来到大理生活养老带娃,一是尽我赡养双方父母的孝心,更方便我年逾八旬的母亲探望她那内心深爱,却已无力抚养的幼孙。
当然,我也有私心,那就是希望我儿子能多多得到故土山水的滋润,幼时少受雾霾和其他不良风气污染,象我一样长大以后,不惧路途艰险,不畏千难万难。不忘初心,英勇无畏。能在大理幼时学口地地道道民家话,做个堂堂正正白族人,只是不知大理的民族文化生态,是否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
前述余先生诗中的“这头”“那头”“外头”“里头”,如身后刺耳的急驰列车般飞奔而来,甚至转瞬即至,母亲再健步而飞,毕竟已是年逾八旬,进入风烛残年了。
面对现实的车贷房贷,以及未来生存需要的子女成长费用及其他花销,哪怕再为孝顺的儿女,也只能做到尽可能让母亲高兴每一天。
于是,年度过多占用公休日往返京滇之间数万里,沿途报喜不报忧等暂且成为我的常态,唯愿上苍多给些时间,让“子欲养,而亲不在”晚些,晚些,再晚些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