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花一世界
——小县城的文学写作者

2019-12-17李朝德

壹读 2019年4期
关键词:永胜县永胜文联

◆李朝德

培训班结束后,农民作家刘承美发现最后一场讲座的听课记录忘写日期,她重新拿出已收起来的笔,摊开笔记本郑重补上“2018年11月24日”。

为期三天的培训结束,她收拾好笔记本坐上车,回五六公里外的茂源酒店。

车沿程海边开,窗外左侧是美丽的程海,微风习习水波荡漾;右侧是耸立连绵的高山,群山之上草木枯黄。

对风景,她有些麻木。

培训班结束了,她有些伤感,心事沉默得像程海湖里的水。梦想、生活、文学、上课、上班这些词语如阳光下湖面的波光晃动起来,显得虚幻陆离,真实却又遥远。

由于培训学员有四五十人,在永胜这个小县城,特别是远离县城的程海镇,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单独一个酒店没有接纳这么多人的能力。所以培训班学员分永联庄园、茂源酒店两地住宿,培训集中在一个地方,一辆大巴专门负责接送学员。

酒店说不上有多好,镇上的酒店,牌子看着很大,但条件却有限。乡村中巴顺着程海湖畔来回跑,风景虽优美,但山路崎岖每天来回四趟还是让人头昏脑涨。即便这样的辛苦,刘承美却感觉相当满意,她是丽江永胜人,大多数时间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丽江市一家五星酒店打工。当服务员多年,对于酒店她很熟悉,作为住宿者让别人为自己服务,且就在出生及生活地永胜县却是第一次。

为这次培训班能顺利请到假,她之前已经连续上班三十天没有休息。她每月有四天休息时间,一个月前得知有培训班,她主动要求停休。她申请将四天的休息时间安排在22 号至25 号,以便与培训班时间吻合。但就在培训班开班前,酒店主管突然变卦不批假,这让她有些慌乱着急。她不可能请“霸王假”一走了之,那是她的饭碗,酒店服务员虽然工作辛苦报酬低微,但一个中年女人,只要高中文化又无一技之长,这个饭碗她无论如何是不敢轻易丢弃的。

她焦急得一圈一圈走在院子里走,走了好几圈后,掏出电话,带着失落悲哀打电话告知县文联主席胡延平。

县文联主席按行政级别来说,是科技干部。在其他部门,科级干部在县上也是个人物。但云南很多地方的县文联发展很不平衡,编制多的有10 人左右,少的2、3 个。而永胜县文联更是特别,目前在文联上班的只有1个人,胡延平既是领导也是兵,自己下的命令自己执行。

县文联主席胡延平得知情况后,主动鼓励她再次向有关领导申请。

当主席多年,省里到永胜县里来举办培训班,却是第一次。无论如何他得替所有文学爱好者争取这样一个机会。

胡延平是主席更是文学爱好者,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年轻人胡延平一腔热忱主编油印过文学刊物《东风》。

那时的永胜县与全国一样,这块土地上活跃着一大群文学爱好者。著名作家海男和她的诗友们率先在永胜县城创办《星巷》诗社,杨学韬创办《三川文学》,李梦游创办荒野文学社并主编油印刊物《流沙》,谭元怀主编的油印刊物《山魂》,刘志凤创办的“芸骊诗屋”等。

在永胜这块土地上,文学之花开满山坡。

作为从那个年代一路走过来的县级文联主席,胡延平自然能体会文学给基层写作者带来的苦乐。

在沉闷压抑的生活中,文学无疑是点亮平淡灰暗生活中一抹光亮。

最终,刘承美抓住了这抹光亮。

刘承美自嘲自己是个奇葩的农民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之所以自己觉得奇葩,是农民工给人的总体印象就是没知识没文化,更不可能写作。农民工干的几乎是苦力活,一天下来筋疲力尽,生活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抒情写诗?再说,农民写诗,感觉自己是个另类。周围的人一有空闲,要么三五成群往麻将桌上凑,要么凑在一起家长里短。而自己两样都不爱,空闲之余只喜欢缩在角落里读书,提起笔抒发对岁月及人生的感慨。

她虽然觉得自己是个奇葩,农民工的另类。但她却还是很愿意把这份梦想坚持下去,不顾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只要有了灵感,随时在纸片上记下,回去有空再慢慢整理。她就想诉说自己的故事及身边农民朋友的故事,就想告诉大家农民工也有梦想。

写作让她扩展自己,一个在生活中承接艰辛和苦痛,另外一个在文字中承接美和哀愁。

另外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农民作家叫海忠菊,她是永胜仁和镇的农民,也以打工为生,她的写作用她的话来说“属于疗伤”。她在婚姻内遭受重创,离婚后文字为她提供了一块可以沉淀忧伤的地方,就这样,她与文字结下缘分。文字作伴,生活也有了另外的安静澄明之地。

参加培训班的另外一个农民作家叫高开文,他是1994年出生的,是这期培训班里年龄最小的写作者。

这个年龄,对于其他行业来说并不年轻,但作为农民写作者却寥若晨星。现在的农村不用说写作者,就是年轻人都很少留在村里,云南昭通诗人陈衍强在《农村现状》里是这样写的:有力气的男人外出找钱去了才长大的姑娘被劳务输出了连长得一般的寡妇也进城给人擦皮鞋了老得掉牙齿的老家只剩下年迈的父母带着上小学二年级的孙辈白天在去年的土地上掰包谷夜晚守着三间瓦房和两声狗叫。

这样寥落的村庄,年轻人都没有,还奢谈什么年轻写作者?

高开文的家在永胜县期纳镇半坪村,爸、妈年纪已大,父亲患高血压、颈椎病多年,母亲身体也不好。劳动能力弱,家里的收入只能从几亩薄地中来。自己与姐姐上学,加上父亲的医药费掏空了这个本已经风雨飘摇的家。

与农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了改变贫穷的命运,他高中毕业后不愿给家里增添任何负担,把上大学的机会留给姐姐,然后头也不回毅然决然一个人往外走。白日放歌,青春作伴,正是人生好时节,但与大学绝缘后,在打工路上离年少时的梦却越来越远。一个人孤身在外,稚嫩的肩膀扛起这个家走得摇摇晃晃,曾经的理想和追求被残酷的现实粉碎得一塌糊涂。

青春后退,世界远去。

靠打工实现梦想难于上青天,为走捷径他误入传销组织,血本无归后,他一度变得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对未来沮丧失望甚至对世界充满了怀疑是不安。心高气傲与年轻气盛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困顿无助时候,是文学为他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子,自己的烦恼和忧伤无处诉说,他就把自己无处倾泄的忧伤写成诗,写成了自己可以对话的文字,在暗夜里默念自己的文字,那些忧伤的文字划破夜空奔向远方,让他得以安睡也让他看到了微茫的希望。

省外打工经历让他往事不愿重提,经过生活的磨砺和文字的渗透,他迅速成长起来。现在,他转了一圈又回来,他不再好高骛远,在家乡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小修理铺,变得开朗务实,专心给村里人修理拖拉机和农业机械。现在他有了不多但相对稳定的收入,即便这样的收入还不至于使家里从贫困的泥淖里迈出脚步,但终归是离理想又近了一步。

培训班开班前一天,他把拖拉机的摇手柄一丢,工具一收,关上自己的修理铺,认真的用洗衣粉和去污粉洗了几次手。然后在门上贴了张条子:有事关门三天,敬请原谅!在生活面前,他又一次任性一把,甩着再怎么也不可能完全洗干净留有乌黑机油印记的手直奔培训班而来,向平庸黯淡的生活暂时说声再见。

庸俗的时代,奢谈文学,有些突兀和意外。但总有那么一群人在坚守与瞭望,且多少年如一日在坚守,正应了那句仓央嘉措那句的诗“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文学早已经与将他们的生命追求融合在一起。为什么而写作呢?又为谁而守望呢?精神寄托还是思想分享?

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有那么一群人在埋头写作,像地里耕作的牛,不问收获只是低头一步步往前走。

永胜县老作家杨学韬是这样写作者的一个缩影。在我们到达永胜的当晚,他送给每人一份1994年的《三川文学》报纸。24年,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他一直舍不得丢弃这份已经泛黄的报纸,人搬到哪里发黄变脆的《三川文学》也搬到哪里。

三川文学社于1987年初春成立,是当时永胜这块土地上众多文学社之一。

1987年前后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街头巷尾到处可见穿着喇叭裤扛着燕舞牌双卡录音机疯狂扭着迪斯科的年轻人,他们唱歌跳舞,谈论着诗歌与爱情,到处都充满着青春和文学的气息。

杨学韬那时风华正茂,作为民办教师郁郁不得志,常常望着天空发呆,寂寞、躁动中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他在调入永胜三工作后的第三年,向杨金乾副校长提出了组建文学社团的想法,杨金乾也是文学爱好者,这样的提议得到积极响应。

《三川文学》成立之时,四方诗人作家奔涌而来,就在永胜三中学生食堂杀猪宰羊,热闹非凡。没有经费、没有人员,有诗就有远方,有文学就有未来,那是个以梦为马的年代,如何困难都阻挡不了前行的脚步和躁动的青春。杨学韬和退休教师周瑾贤刻自己动手蜡刻,白天上课,晚上看稿、选稿、一一回复作者来信,划版、校对一丝不苟。有时一干就是通宵,没有任何报酬,也没有任何人要求,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就为了心中的那份爱好与执着。后来印刷数量扩大,改为铅印后,又自己出差旅费坐两个半小时的车到丽江印刷,在乡村与城市间来来往往。

《三川文学》虽然只是一份地方报纸,作者则遍及全国20 多个省市。1987年4月21日,著名作家、诗人白桦欣然为《三川文学》写下 “三川是在冲刺中诞生并流向远方的”的题词。杨学韬在回忆说:“那些年,所有的休假日都耗费在了编辑《三川》的过程之中。为了寻求资金支持,一旦有空就骑上一辆破单车,四处游说。”

三川文学社历经艰辛,坚守了整整八年,出版《三川文学》十六期。

进入新世纪,喧哗过去,文学热潮迅速褪去,文学盛况不再。

陈洪金在《回首,再回首》里说“在新世纪之初那几年,一大批大批从事文学创作的永胜人相继调到丽江,剩余一些的也似乎在做别的事情,没有几个人在坚持……作为县里极为重要的文学阵地,《永胜报》因为国家政策的调整,被取消了,坚持了十多年的副刊也随之消失。作为团结全县文艺工作者的县文联,也因为当年的专职副主席简良开退休回家,只在县委宣传部的图书室里留下一枚木质印章。” 那时的陈洪金痴心于文学创作,写了大量的散文、诗歌,在县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他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了好几年,主要负责理论和对外宣传。“上级文联有什么事情交待下来,顺带着应付一下。”

这一应付就是好多年,直到2006年夏天才终于迎来转机,在县委领导的重视下,县文联终于召开了第三次代表大会。

这一年,距第二次文代会召开,已经整整16年了。

担任永胜县文联常务副主席长达20 多年的简良开经历过这段低谷的苦痛,他在回忆文章里动情地说:“困境并未使文艺工作者们气馁、消沉,因为他们都清楚,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高尚而圣洁的,它所创造的社会效益是无法用货币来衡量的……他们坚信,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奋斗,终将会感动上帝。”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改革开放40 周年讲话中说:“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一场接力跑,我们要一棒接着一棒跑下去,每一代人都要为下一代人跑出一个好成绩。”

永胜文学的接力棒交到了现任县文联主席胡延平的手中,2014年11月14日担任县文联主席的那天夜里,他在一个记事本上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整整写满了十二页,都是与自己曾经创办的《东风》和《永胜文艺》有关的朋友、同仁、前辈和领导。他在《田园将芜胡不归》这篇文章里说:“我会守在这里,重拾旧梦谱新歌,给出发人以祝愿,给归来的人以安慰。这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文学热潮褪去,田园一片荒芜。一人一单位,一花一世界。胡延平姓胡,他的“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如自己的宣言也如文学出征的誓言。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今,当年的热血青年也一个个变成文学白头翁,有些早已淡出文坛不知所踪,让人嘘嘘不已。发黄变脆的《三川文学》也流向历史的深处,它静悄悄的躺在历史的角落,被遗弃和遗忘。

岁月可以带走一切,但带不走一群痴心人对梦追寻的脚步。

在这块土地上,涌现了如谭碧波、海男、简良开、毛诗奇、马霁鸿、陈泽、严谅、杨学韬、赵晓梅、木祥、李理、陈洪金、蔡晓玲、黎小鸣等全国及全省有名的作家,但更多是却是一些默默无闻而又对文学深入骨髓的热爱和追随者。

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刊一单位,这是很多县城文学写作者的天地和舞台,却包容了所有的苦痛与欢乐,也接纳了尘世间所有的幸与不幸。

旷野之外,一片葱茏,无数文学的舞者与歌者长在未识的深山,欢快地舞蹈与寂寞地歌唱!可能他们一辈子的写作都走不出脚下的这片大山,但他们无比挚爱和忠于内心的文字,无论山重水复也无论艰难困苦,这些文字始终是他们心里流淌的歌。

这是一批真正与文字相互取暖的人,配得上这喧闹尘世间所有的赞誉和掌声!

猜你喜欢

永胜县永胜文联
唱一首祖国的赞歌
北京华语视听牛永胜 以客户为主,20年老店的“生意经”
一种两级双吸管道输油泵
阳泉市文联扶贫采风活动
廉江文联获评“2018年度全省文联先进集体”
楚雄州文联积极开展春节写春联活动
滇西北精品农庄经营模式探索
不同海拔水稻种植区内对穗颈瘟的田间定点调查
永胜县农业机械应用情况研究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