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书

◆加撒古浪

1

在西南之南，风都来自比旷野更远的雪山

不经意间，挤出一条不知名的溪流

后来，流水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都拥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每座高山都像父亲的臂膀

每条河流都像母亲的乳汁

2

高原瘦如马匹，日落如鼓

男人席地而坐，围火而饮

在一只木碗中，沉沉睡去

那个挚爱的女人哟，一双眼醉了一个夜晚

与星光一同步入烟火红尘

3

曾经，靠山而居

饥则而食，渴则而饮

今生就是做个人，来生再修一次禅

开不了天，那就辟一辟地

种上五谷杂粮，种上舅舅的村庄

4

村庄里有雨，且雨水充沛

云雾总是漫进村庄

久扣柴扉，响起突兀的狗吠

老人的应答，像来自遥远的国度

低沉，又富有磁性

足够去回味一生，耳边，语重心长

5

关于一条河流的来龙去脉

关于汽车驶过村口的风声

关于昨日阿芝嫫逃婚的去向

关于务呷惹在深圳迷失的消息

以及关于卷补尼西那具风干的尸体

我们总是提及的太多

在一块羊胛骨上测风云，占吉凶

比白云还要白的骨头，有了疼痛

6

第一次觉得，有必要去看看村庄

像凝视父母亲，像凝视自己的孩子

它在夜空下荡漾的样子

像极了高原的湖泊，那一尘不染的洁净

正陪着我，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7

有人来自山的另一边，带着风和雪

带着燕麦和荞麦，带着姓氏和母语

不远万里，顺流而来，走访族人

与未曾谋面的他们握手

与似曾相识的他们促膝交谈

这一路就是支湿润的歌谣

8

我们都是披着雁衣的人

雁之歌比江水汹涌

我们都相思成疾，在火塘边声泪俱下

一再重复着父辈和自己的名字

这千年重叠的场景

在这块高原演绎了无数遍

9

雨过天晴，入夜后

蛙声积满稻田

忽然，母亲呼喊孩子乳名的声音

让整个村庄都安静了

而我只听见儿子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

10

倚崖而居的人，坐在高山的瑶池边

钓着一朵又一朵的云

云朵也一朵又一朵地上钩

观望的人，在对岸，也在水里

也在鱼钩上，我担心

一不小心，自己也会被钓上岸

11

衣裳单薄的孩子

从对面的小镇牵着夕阳回家

忽然，下起的雨淋湿了她

孩子呵，你知道吗

生活在山里的人，注定要在

风雨中飘泊一辈子

12

高原像我老去的长者受着风寒

那些长在它身上的燕麦、荞麦、洋芋和苞谷

却依然坚强，再强大的风也无法让它们弯腰

无法改变它们的性格

面对它们，我们索性弯下身子

向他们求取真经，打听土地的秘语

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融化？

风为什么吹起阳光和旷野？

布谷鸟的叫声里为什么能找到行走的秘密？

13

在枯萎的岁月中，尽量地葱绿自己

风一吹，又是一个年轮

落叶在老人的身体里住下

在一个狂风乍起的午夜，老人魂归故里

在超渡亡魂的经语声中

向高山森林借一声鸟鸣，一瓢清水

把自己的灵魂也送回祖地

14

送葬的人群，像云朵一样翻过山梁

炊烟缓慢地托起太阳，灵魂也被高举

在此起彼伏的炮声中，哭泣声中

祈福的经语像一江长长的水

把灵魂送回了雪山之后的祖地

15

月亮升起，惊起寒鸦

淹没在黑夜里

风做的羽毛，飞翔在空旷里

远处灯光次第亮起

光芒涌进夜的裂缝

彷徨的人，绝望的人

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16

青山再高也高不过父亲的伟岸

河水再深也深不过母亲的胸怀

总有人在赶夜路，总有人在午夜沉醉

酒杯里激荡的是浩瀚的江水

一匹马驮起的江山总能偿还我们的一生

17

饮一杯聚首的酒，离别的酒

不需桃花潭水深千尺，只需喝醉高山

醉了，就对着高原吞云吐雾

谈及来不及说爱的人或是来几句豪情壮语：

我是跨涧归来的虎，谁能与之争雄

我也是拴起太阳奔跑的人，谁能与之堪比

18

东边有我的村，西边有你的村

南北两边是舅舅的村，表妹出水芙蓉

尊敬的长者坐在村口，白杨也立在村口

河水绕了十八弯，流经我家门

它们都坐在光里，秸秆也坐在光里

坐在光里的还有拉布和阿萝

阿萝纺着线，仿佛纺着她困窘的一生

19

弯腰是为了面向大地，站立是为了仰望星辰

多少年了，不曾改变，不曾改变的还有

父亲一直没有走出村口，直到去年

我才硬要把他接到城里，父亲就这样活着

抽着兰花烟，抽尽一生的喜怒哀乐

与周围的人说汉语，牵着孙子过马路

20

羔羊诞生在原野中，阿佳嫫怀揣湿漉漉的羔羊

用披毡小心翼翼地裹着

裹着，裹着，羔羊就变成了孩子

羔羊的叫声，是自己呼喊妈妈的声音

21

往北，翻过祖辈命名的山，依然是山

往南，淌过大雁喝过的河，依然是河

星星落满的高原啊，群星灿烂

是谁又敲碎了星空，点燃了今夜的火把

22

老人已睡去，羊群已睡去

雪已停了下来，风已停了下来

我的孩子刚刚睡去……刚刚睡去

突然，一只狗的叫声，划破夜

整个村庄像极了安静下来的孩子

23

有的人，随北风往南去了

有的人，随西风往东走了

心如悬崖的母亲，坐在风里

头发都白了，轻得像一阵风

24

阿萝又蹲坐在木屋旁

她已经坐了很久，许多年了

她久久地坐着，村庄的夜也久久地黑着

请别再向她打听她的爱情

她的一生不知道玫瑰

她见过最美的花就是洋芋花和苦荞花

25

已经是黄昏了，羊群又归来了

她欠起了身，夕阳下的木屋已欠起了身

一张张车从眼前晃过，去了远方

她就这样看着，觉得一生从未如此辽阔

26

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

瞬息间，灌满了对面的山谷

山脚下，老人伫立

那姿势像座破庙

庙宇里梵音萦绕

一条来自东边的河款款而来

正如我爱的人

27

饱经风霜的老人，对着神龛，念念有词

莽撞的风，把山谷推开，也把木门推开了

老人起身，左顾右盼，自言自语

——感谢神的光临，感谢神的福祉

愿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子孙绵绵

28

羊被杀了，牛也被杀了

祈福的毕摩也走了，经语绕梁了三日

村庄还是荒芜，还是病入膏肓

还是那么拥挤，只能把田野让给

锈迹斑斑的镰刀收割

只能把河流让给茫然的石头沉默

29

这是多情的高原

男人站立是山，女人躺下是水

山怎么能负水，水又怎么能负山

山水应相连，所以它们此生约定:两不相负

30

远走他乡的人，在曲折的命运中失散

在一首故乡的歌谣里，遍体鳞伤

身后，有人站立成了悬崖的影子

顶着风霜，耗尽了一生的悲悯和祈祷

31

鹰翅掠过的地方，雪色苍茫

坐在夜里，竟无端泪涌

时间萦绕在峰峦之上

孤寂者的河流自天空倾泻而下

我终将明白，这一生我们都不再重逢

32

这片赭色高原承受了太多的伤亡

翅膀再也背不动太多的重量

远远的，远远的，消失了

今夜哟，看不到舅舅的村庄

务牛家的火塘烧了一夜，酒也喝了一夜

我终将遗忘为你写下的诗歌

33

羊毛在一场风里怀孕，来年诞下一棵青草

背着青草奔跑的羊儿哟，背上住着的是

一整片的草原，住着的是黄昏的牧羊人

黄昏的牧羊人啊，为什么在故乡的歌谣里一开口

你就是漫山的索玛，你就是山间的百灵鸟

34

荒野上飘荡的，除了为你虚度的光阴

还有什么？我再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走失的

35

高原上的人，是熟透的果子

果子就这样鲜红地饱满地挂在高原上

每颗果子都是亲人

而父亲的犁，却越犁越深

把一次次苦难，再一次深情地埋葬

36

每一次风吹草动

激情都像柴禾一样被点燃

你是掠过雪山的鹰

当你飞过时，我已泪迹斑斑

你这伟大的土地啊

为什么，我总把你爱得如此深沉

37

我们将与孤独彻夜长谈

我们悲伤，村庄一分为二，你我也一分为二

我们落泪，抱着落日，就像抱着失散的羔羊

那口干涸的井，是否还能溢满甘洌？

少年的手，是否飘着空空的鸟巢？

38

岁月不曾生锈，人也不曾生锈

阳光沐浴着阳光，尘埃洗涤着尘埃

那些与鸟鸣有关的母语，姓氏，依然守着寂寞

儿子在夜里依然能诵起久闻的家谱

这些沉重的名字，骄傲的名字

都是座刻骨的山

39

跟着鹰盘旋的雪，站立的雪，沉睡的雪

都没有下在村庄，雪都跑到了山上

山坡上有风吹过，有人又白了头

40

这是鹰的高原

鹰飞得有多高，人们就住得有多高

住久了，仿佛人们都变成了鸟

41

是谁立在时间的悬崖上，摇摇欲坠?

是谁立在大地上，踉踉跄跄?

谁的清晨，挂满露水，飞舞着蝴蝶?

谁的黄昏滚过落日，住满羊群?

沉重的命运压不垮山一样的骨骼

每一次都能逆风飞翔

每一次都化作尘埃，在风里永不停歇

42

我相信，一路的迁徙，没有疼痛的词语

我相信，我的村庄，牛羊成群，炊烟袅袅

我相信，那场丰盈的雨水必定到来

我相信，荒芜的不是大地放牧的也不是云朵

我相信，我的高原，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