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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一样的萝卜

2019-12-16毛云尔

少年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跳房子房梁后山

毛云尔

冬天的时候,让母亲最犯愁的,就是饭煮熟了,却不知道该吃什么菜。其实,在秋天,甚至更早的夏天,母亲就为匮乏的冬天做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比如,她将夏天吃不完的辣椒,在水里稍稍煮一煮,去掉多余的水分,在太阳下晒干;比如,将我们几个孩子从山坡上采摘回来的蘑菇,做两三顿蘑菇汤之后,其余的统统晒干,用报纸包裹起来,放在一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以备冬天的不时之需。进入秋天,母亲更加忙碌,她将角落里的坛坛罐罐搬出来,不停地往里面塞东西。当冬天来临,母亲将密封的坛子打开,往往能给我们几个孩子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记得有一次,母亲将一种根茎粗壮的植物从菜园里抱回来,去掉烂叶子,清洗干净,然后,像切烟丝一样,用菜刀细细地切碎,再用手反复揉搓,放进坛子里密封起来。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母亲做过的工艺和流程最复杂的一道菜。我很好奇它的味道。几天后,当母亲将坛子打开,我闻到了一股十分冲鼻的气味,连眼泪都出来了。吃它的时候,也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母亲告诉我们几个孩子,这道菜的名字叫“冲菜”,它不仅能将人的眼泪“冲”出来,有时,还会将人的鼻子“冲掉”。母亲的话让我多少有些胆怯,每次吃这道菜时,都要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还在不在那个位置。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

尽管母亲忙碌了差不多整个秋天,但是,冬天的时候,母亲还是会面临“巧媳妇无米成炊”的窘境。母亲搓着手,不停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她的目光将家里的每个角落扫过了一遍,可是,那些坛坛罐罐无不令她失望。母亲这个时候,就会埋怨自己秋天少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也会埋怨我们几个孩子没有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勤快。在母亲的话语里,好像只要我们多去山坡上几趟,多摘了几个蘑菇,这样的窘境便不复存在。母亲唠叨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正在屋檐下跳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母亲于是将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那扇漏风的木门上。她曲起指关节,将木门敲得咚咚作响。

这时,父亲才蓦地抬起头来。父亲很少关心这些家中琐事。或许,在父亲心中,这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所以,他有理由忽略。父亲的兴趣全在画画上。漫长的冬日,正是画画的好日子。父亲没钱买宣纸,手中的毛笔也是我们几个孩子用过的普通毛笔。他将一张报纸铺在桌面上,自己站立在桌子前,然后,在我们跳房子的吵闹声中,蘸着墨水,描摹着心中的山水,描摹着心中的某种植物和动物……母亲的敲门声猝不及防将父亲拉回到现实中。

被母亲拉回到现实中的父亲一下子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我揣想,画画的时候,父亲一定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衣袂飘飘的书生,正行走在赴京赶考的路途中;或者,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包围在一片呢哝软语之中。回到现实中的父亲,其貌不扬,内心里充满了自卑与苍凉。父亲个子不高,即使踮起脚尖,也够不到我家最矮的那道房梁;父亲经常被漠视,即使在村子里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大声吆喝,也不会引起多少关注。事实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的父亲有时连一块石头都不如。一块石头丢进水塘里,溅起的喧哗,恐怕比父亲都要大许多。

在母亲的责备声中,父亲搁下毛笔,往后山那个方向走去。后山有我家的几块土地。这几块土地都是用来栽种红薯的。天空高远的秋季,红薯从土中挖起来,晒成了红薯丝,放在仓廪里。正在跳房子的我愣怔了片刻,我注视着父亲朝后山缓慢走去的背影,心想,父亲去空空如也的后山干什么呢?我立马想到了抓兔子。后山那里据说有很多兔子。下雪的时候,我曾经和几个孩子去那里抓过兔子,结果一无所获。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让我失望的是,父亲手中只攥着几个粘满泥土的白白胖胖的萝卜。

原来,父亲其实早有准备。秋天的某一天,当我们几个孩子被头顶天空中那匆忙远去的大雁吸引住视线时,父亲在后山的土地上,撒下了萝卜种子。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萝卜几乎成了我们的主菜。我们围坐在火坑边,橘黄色的火苗像某种小兽伸出的舌头,舔舐着吊在火坑上的铁锅,切成大块的萝卜在沸腾的热水里不停翻滚,咕噜作响。

有一天,父親从后山挖回来一大堆萝卜。我惊讶不已。显然,这么多萝卜几天都吃不完。父亲将这些沾满泥土的萝卜,用草绳拴成了长长一串,仿佛一串佛珠。我们几个孩子争抢着,想将萝卜串成的“佛珠”挂在胸前。父亲一把夺过去,将它们挂在高高的房梁上面。天气越来越冷,冷嗖嗖的寒风从房梁下掠过。那拴成了串的萝卜,在寒风中晃来晃去。漫长的冬日时光,仿佛就是在这种无节奏的晃动中悄然流逝的,一眨眼,年关便近了。当我们抬头再去看这些萝卜时,它们已经干皱起来,重量轻了不少,被寒风吹动,有一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干皱成了这个样子的萝卜,在风中荡来荡去,竟然让我想起了父亲给我们做的灯笼。每年,父亲都会给我们几个孩子每人做一个灯笼。扁扁的灯笼,四周糊着红纸和白纸。父亲在白纸上面画了几株植物,细小的枝条上,还站立着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除夕夜,提着父亲做的灯笼,我们走在村子狭窄的道路上,挨家挨户去辞岁。黄晕的灯光中,一不小心踩偏,扑通一声,掉进旁边的水塘里,整个人湿透了,手中的灯笼自然不能幸免。更多的时候,我们走着走着,风一吹,蜡烛的火苗倒下来,灯笼眨眼间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所以,父亲每年给我们做的灯笼,很少有保留下来的。

父亲之所以将这些萝卜拴成串,挂在房梁下面,其实,也是为了除夕夜。这天晚上,火坑里的火会比平时烧得更旺,吊在火坑上的铁锅,咕噜声也会比平时更加响亮。母亲在铁锅里放了许多猪头肉,同时放进去的,还有这些干皱的萝卜。无论谁来了我家,父亲都会邀请他坐下来,喝几口酒,吃几口萝卜。这干皱了的萝卜,特别耐嚼。父亲嚼萝卜的时候,整个腮帮子都鼓起来。他嚼着。慢慢嚼着。父亲嚼干萝卜的这个样子,就像牛在暗夜反刍,神情里满是陶醉与惬意。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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