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停了
2019-12-16廖少云蝈菓猫
廖少云 蝈菓猫
春池坐在书桌前,虽然换了干净的线衣,背上还是有些凉。脸颊和两只手,火烧火燎,又胀又麻。
她一边打开作业本,一边歪头照镜子捋刘海儿。刘海儿被汗水浸得硬邦邦的。从早晨天蒙蒙亮到将近中午,他们回来吃了一口饭,就一直在铲雪。
院子里的雪有一米多深,要不是昨天上午看雪下了快两尺厚,还没有停的意思,妈妈把鸡鸭鹅赶到仓房里,它们昨晚肯定就让雪活埋了。
身体还算壮实的春池,实在干不动了,几番犹豫,进了屋。两个弟弟和爸爸在挖通往牛棚去的路。妈妈在厨房忙。春池打算写一会儿作业,就去帮妈妈做饭,今天中午要开荤了……
院门陌生地一响,春池扬起脸。她就坐在窗下,要是平时,抬头就能看到什么人进了院子,可是因为好几天没有太阳照,玻璃上的冰霜结了一层又一层。她不得不左右晃动,找到一块冰花薄的地方,向窗外望去。灰天白地里,多出一群五颜六色的人影。
叽叽喳喳声穿过院子,屋门很快被拉开。走廊里一阵扑扑啦啦的掸雪声,还有女孩儿的说话声。有人拉开大屋门,走进大屋。大屋和里外的门上有玻璃,春池站起来,看到她们差不多是五六个人。
春池心里猜了个十之八九,放下笔,合上作业本,站起身往大屋走。这栋房挨着公路,她家又是西头第一家,平常问路的,兜售百货的小贩,夏天讨水喝的,冬天来借饭的,多得数不过来。进屋来的女孩们,带头的戴着一副厚底眼镜,围巾把脸裹得只留下一条缝,脸冻得青白。因为屋子里暖,她镜片上的霜不断在加厚,看起来越来越怪异。
“哈哈,我们是要饭的!”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冻得跟小红萝卜似的细手指,飞快地推镜片上不断增长的白霜,同时,伸出脖子眯眼看春池。“哎,这小姑娘我不认识啊。你们谁认识?”
不等回答,她又连珠炮似的发问:“哎,你上初中了吧?你认识王水霞吗?王水燕呢?哦,你认识王水燕。太好了,我是她姐王水红。我在牡丹江读师范呢,明年开春就能回来实习了。哎,你家吃几顿饭,能不能给我们点馒头咸菜,我们都饿透了……”
牡丹江师范可是个好学校,一个农场好几年考不上一个。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水红啊。春池快走两步,把火墙绳上自己的衣服拿开,示意近旁的女孩儿把湿透的围巾和棉手套挂上去烤。看她们湿到大腿根儿的棉裤,和冻得硬邦邦的棉衣大襟,春池猜,从场部到五队这段路,雪大约齐膝盖深了,女学生们是连滚带爬,走完这段路的。
这群女生里面,有两个面熟的,是高三的。她们这是补完课了,结伴回岗上的家。 “谁让我是她们的总指挥呢,带路是我,鼓劲是我,要饭的也是我。哈哈——”王水红摘掉围巾,坐到沙发上,跷脚去解鞋带。“袜子都湿了,我的脚啊——”
在她的带动下,别人也开始脱鞋。顷刻,屋里闪动一片紫红青白的脚丫。
“都到里屋炕上吧!”春池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她也听得差不多了,得去告诉妈妈。王水红还在那唠叨,她的眼镜上还在返寒霜。春池猜,如果不是看不清路,说不准这个王水红会自己跑到厨房,找馒头咸菜去了……那可就糟了。
厨房门口水汽沸沸,看不清里面,春池捂住鼻子,挡一挡毛腥味儿。
“妈,来了几个高中女生,要在咱家吃中午饭。”春池小声说。
“几个?”妈妈压低声音,有些不愉快地问。
“有一个是牡丹江师范的。”春池知道什么能打动妈妈。果然,一听说师范生,小凳子嘎呀一响,妈妈的身影移动过来,又从春池身边飘过去。“下大雪还放假,学校校长没长心?把成百上千个孩子往旷天野地里这么一赶,真是的……”
春池不担心哥哥姐姐,他们俩都在克山县师范上学,每年放假晚着呢。春池担心外面的两个弟弟……
妈妈很快转回来,隐身到水雾中。传来铁盆扣在铁盆上的声音。“把走廊门打开,放放雾气,我要做饭了。让她们吃完早些走。”
春池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脚步轻快地穿过走廊,打开屋门。水雾跟着她欢快地跑出门,可它们追不上她,很快就在门口消失了。春池走到牛棚拐角,小弟弟小五拉着雪爬犁迎面过来。“家里来六个过路的,要吃中午饭。”春池说。
小五停下来,脸气得通红。“可真会找时候……她们咋不去别人家?撵走!”
小五聪明,学习又好,又爱劳动,今早,就是他拾到了宝物。
春池帮小五拉起爬犁去垃圾堆卸雪。那儿已经不是垃圾堆了,变成了一个洁白的大雪山。
“有一个是牡丹江的师范生,明年就实习,说不定你上初中她就教你呢。”春池说。
“那我也不怕。”小五把爬犁繩一扔,空手往家走。
春池追上去,小声说:“你干什么去?她们先吃,吃完就走了。咱们等她们走了,再吃!”
小五站住,叹口气,回去卸爬犁上的雪。
妈妈很快做好了饭。早晨蒸的白面大馒头,用大锅熥上。小锅里,加满水做大白菜土豆汤。妈妈还让春池去仓房里夹两盘好咸菜。
王水红指挥女学生们放饭桌拿碗筷,妈妈让春池挡在门口,可也没挡住。汤饭都端上去了,她们坐下来飞快地吃饭。
嚓嚓声,呼呼声,吧嗒声。
春池和妈妈交换眼色,回到厨房里。
“在外面住宿的孩子就是可怜,吃饭跟抢饭一样。”妈妈扫净灶门口的碎柴草,自己往牛棚提水,给爸爸送去。大奶牛该挤奶了。
春池坐在小板凳上,守着麻袋下面盖着的两个铁盆。刚才,王水红指挥大家端汤饭的时候,忽地过来揭开了上面那个盆。
厨房的水雾散得差不多了,屋里,传来跺脚声,她们把湿鞋又穿在脚上了。那冒热气的湿棉鞋出门一会儿,就会冻成硬壳,可有什么办法呢。岗上有十个队,最近的,离五队八里路;最远的,有二十多里。她们要是不抓紧走,天大黑之前,可到不了家。
王水红她们穿戴好,要出发了,扎着围裙的爸爸提着一桶牛奶走进院子。
“牛奶!”一顿饭都很沉默的王水红又来了精神,居然弯下腰去,冒失地在奶桶上方闻了闻,“我有半个学期没喝牛奶啦。我家也有奶牛,今晚到家,我要喝满满三大碗!”
爸爸和她们点点头,等不及她们都走出屋门,就错肩进来,把奶桶放下,赶紧摘掉头顶的毛线帽子,扯下铁丝绳上的干毛巾,擦脸上的冰霜和头上的凉汗。
女学生们站在院子里,一起回身致谢,然后一个个走出院子。
“大叔,谢谢啦!我叫王水红。我婶说你家孩子也读师范?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啦,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王水红最后一句话,让春池心头一热,脸也跟着一热。
见她们走上了公路,小五冲回家来,厨房里一阵叮当乱响。小五毕竟才十岁,毕竟第一次为家里做了这么大的贡献,真不能怪他小气。而妈妈呢,不过是想让他好好享受一次做大贡献的自豪啊,也不能怪她小气。
因为都太饿了,午饭,吃的是剩下的馒头白菜土豆汤和老咸菜。吃过饭,两个弟弟在里屋炕上躺下,准备睡一觉解解乏。爸爸出去了,说去小卖店买瓶酒,晚上早点吃饭,好好地乐乐。妈妈又钻到厨房里。春池也钻进被窝里,准备睡个热乎乎的下午觉。
铲了一天,院子里只铲出几条雪道。院里院外,到处白皑皑的。天空依旧灰蒙蒙,雪会不会接着下呢……房顶上的雪,明天,记得提醒爸爸去掀下来。春池听郭大爷在他家院子里说,房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了,再下的话,会把房梁压断……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啊……幸亏放寒假了,不然……那群女生,王水红她们走到哪儿了呢?她们走到三队了吗?会不会再找人家要饭吃,住下……她们可别再迷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春池听见院门又陌生地响了。咦,又来人了?还是她在做梦呢。
屋门开了,听见爸爸咳嗽。
“我们又回来啦! ”
是王水红的声音。春池坐起来,不是做梦。
厨房里,铁铲翻炒的声音停了,铁锅盖哐当一声盖在锅上,锅里那欢快的吱吱啦啦的响声,含混着小下去。春池的小屋和厨房之间的墙上有面小窗。春池向小窗看去。昏暗中,看见妈妈走出厨房。她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简短几句话,妈妈急步回来,直接到锅灶前把锅盖掀开。妈妈一脸怒气,动作飞快,在腾起的雾气里,挥动铲子,铲出里面的东西。转眼之间,她手里的小盆不见了,水舀翻飞,小锅里填满了水,锅盖又盖上了。
妈妈蹲下身去拨弄火。爸爸摇摇晃晃出现了,一直走到灶台跟前,慢慢坐到小凳子上。通红的灶火映着他的脸,他看上去是那么疲惫。中午刚烤干的绒线帽,好像粘在了头上似的,他扯了几下,才把那帽子扯下来,递向妈妈。
妈妈假装没看见,弄了两下火,才接过帽子,站起身走了。火光把爸爸照得红彤彤的,他慢慢弯下腰,去解鞋带儿。他的头那么锃光明亮,他是个谢顶。
妈妈下命令似的说话。里屋门开了,大屋的人往里屋来了,接着是湿重的棉鞋杂乱地丢到砖地上的声音。女生们窸窸窣窣爬上了炕。那王水红好像是出去了,哦,没有,当妈妈点亮蜡烛的时候,她说话了。但她的声音哑了,就好像要睡着似的:“婶儿,不用亮光,我们都想睡一会儿。你先去忙吧……别点蜡了,别费钱。”
蜡烛光移到了厨房里,春池的小窗上一片光明。爸爸换了棉鞋,把湿棉鞋放在炉子那边的火墙底下,那里有一根暖气管子,可以卡住鞋。那是平时烤鞋的地方。爸爸去大锅里舀温水的时候,妈妈来回几次,把女生们的鞋都拿到火墙边儿。
春池穿好衣服下地,借着窗外的雪光,看到炕上横七竖八躺着那群女生。她们的大衣、单裤、袜子、围巾、手套,长长短短搭在里屋这面火墙的绳子上。她们身上搭着被子褥子,各个陷入昏睡。
四点多了,这三个多小时,发生了什么?
爸爸又去挤奶了。妈妈一声不吭,在烛光下和面。这一天她就守在厨房里了。下雪了,不用去放牛,不用去上山打柴。孩子们都放寒假了,全家人一天都在家里,三餐都一起吃,这是多么难得。她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在想,给全家人改善一下伙食。过完八月十五,家里就没吃过荤腥,是不是杀一只鹅……小五早晨开门就拾到宝贝,就像是老天爷送来的。可惜,忽然来了一大群人。这一年年,住在公路边,搭吃搭喝的,可是不少。吃完喝完,说声谢谢,那些人,就像秋风刮走的云彩,刮走就没影了,以后在什么地方碰见,还能认得吗?今天来这一伙人,把计划全打乱了。早晨蒸的馒头,原本可以吃五顿,可是,她下午不得不又发了一盆面,晚上还得蒸一锅馒头。发完面,她削了土豆,泡上了粉条,还拿回来一把干菜,用温水泡上。外面的雪光从后窗映进来,叫人感到困倦,她多么想躺到热炕上直直腰,打个盹儿。她多么希望晚上消消停停地,全家人兴高采烈地开一次荤,然后,早些躺进热乎乎的被窝,睡个大懒觉啊。可是,这群陌生的女学生们,又被像趕羊似的,从大雪地里给赶回来了。
春池走出屋,感到出奇地冷。又起风了,不是下雪前几天嗷嗷嚎叫要把房盖掀翻、把大杨树吹倒的暴风,是尖溜溜的小风,刮皮割肉的,就像阴险的老坏蛋在暗处冷笑。
铲雪声从仓房那儿传来,雪光里,只能看见两个矮小的身影。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全家这时候已经吃完晚饭了。姐弟三个会到柴草垛那去挖雪洞。那里的积雪有两米多高,他们可以叫上敏子和家宝,一起玩藏猫猫,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啊。可是,这些女学生去而复返,不但计划中丰盛的晚饭没有了,两个筋疲力尽的男孩子,今晚连个热炕头也睡不上了。
晚饭是烙饼,喝牛奶。王水红一直道歉,说中午不该说那句回家喝三大碗牛奶的话,弄得春池妈妈心软,给她们煮一大锅牛奶。这一锅牛奶,怎么还不值五十块钱?
“哪值那么多?也就七八斤牛奶,兑水了,兑水了。”妈妈忙着安排她们坐好。
为了让她们不下地,就能吃上饭——因为她们很多人只穿着衬衣衬裤,棉裤和棉袄都在火墙上烤呢——妈妈找出一个炕桌,摆在里屋炕上。妈妈盛了一大碗牛奶,递到桌子中间。王水红不接,别的女孩子也不接。碗是烫的,妈妈倒着手,大声说:“下雪了,人都走不动,收奶车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牛奶放不住,坏了就得倒给猪喝。快接着,都别惹我生气,趁热喝!”
春池感激地望着妈妈。牛奶怎么会坏呢?以往下雪不通车,妈妈就把牛奶冻成奶坨,家里谁生病了,砍一块熬一锅,大家跟着借光香香地喝两碗,怎么也不会喂猪啊。
可能是牛奶喝多了,睡到半夜,王水红憋醒了想上厕所。她感到两边脸颊上紧绷绷的,又烫又疼,伸手一摸,叫唤起来。
妈妈爸爸跟春池睡小屋,两个弟弟到各自的好朋友家借宿了。妈妈摸到枕边的火柴,点亮柜子上的蜡烛,端着去了前屋。朦朦胧胧,春池听见惊叫和几声抽噎,但她太累太乏了,眼皮怎么也睁不开,胳膊和腿酸痛木胀不听使唤,不像是自己的,她很快又睡着了。
醒来天亮了,王水红她们都起来了,三个坐在书桌边,三个坐在炕沿上。
坐在炕沿上的三个女生,一个是王水红,两边脸颊上各鼓起一个鸡蛋大水灵灵的泡。另一个两只耳朵红肿着,上面被春池妈妈给涂上了凡士林油。还有一个双手像大胡萝卜那么红,那么粗,也涂着凡士林油。
“我们这是自吞苦果。你爸追上我们,说队里通知拦截过路的人,尽量留宿,因为岗上发现路上冻死人了,一家大人领着两个孩子。我们就是不听,在前面使劲儿走。你爸跟我们走到了大坡子拐弯儿,雪太厚了,到大腿根儿了,她们走不动,我强迫她们走。就是那会儿,我摘掉了围巾,挨个劝她们。怎么能走回头路呢?怎么还回你们家打搅呢?哎,哎,都怪我小心眼儿……我就不说了……”王水红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站起身,奇怪地捶了春池一拳,哑着嗓子咯咯笑起来。
早饭后,爸爸去队部打听,很快回来说,可以通行了。电话通知,场部也出来人修电线了,各队都出拖拉机开路,天也晴了,可以放行了。
春池和妈妈把王水红她们送到公路上。果然,队里新的旧的拖拉机,都开出来推雪了,最远的一台,都开到坡岗上去了。
那场暴风雪过后都一个星期了,岗上的路还没彻底推开,客车还没通,春池家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伙人,大多走得满头大汗,进屋要水喝,也有要馒头吃的。他们姓甚名谁,是从岗上来的,要往场部去,还是从场部来,要往岗上去,春池不怎么记得。他们不像王水红她们一伙,让人记得和惦记。
哥哥和姐姐回來了,有一天,天还没黑,小五就把院门从里面锁上了。然后,那天晚餐,全家人吃掉了那只野鸡。
热腾腾的鸡肉端上来的时候,春池想起了王水红那神秘的一拳。她确实是个小心眼儿,明明知道该返回来,却害怕别人说她看见了野鸡,惦记着回来开荤。
也不知是因为半熟不熟,就拿到仓房冻上了,还是别的原因,那只在暴风雪中迷路、晕倒在春池家门前,那只两次被藏起来,让春池在以后的日子一想起来就脸上发热的野鸡,吃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香。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