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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极光的人

2019-12-16纽太普崔江

少年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哈士奇雪橇极光

纽太普 崔江

我回到极北镇正赶上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在城市里的工作搞砸了,只能回到这里来谋生。

在极北镇,大部分人都长得人高马大,腰围很粗。寒冷的地方,无论人、动物还是菜,都会长得更大一些。我手脚很长,却是一个瘦子,而且个子不高。在很早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这种身材没少让我受欺负。但等我略微长大一些了,我的瘦削就能派上用场。在极北镇,有一项工作只有我这样的人能做,那就是极光放映师。

当然,这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二十五岁那年离开了极北镇,因为留在镇上实在看不到什么出路。镇上的旅游业一直不怎么样,留在这里每年只能赚一点小钱。于是我去了城市。极光放映师的工作经历让我的四肢特别有力,加上我的身材,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地铁扛包员的工作。

如你所知,城市里的地铁总是很挤,高峰期的地铁拥挤程度很容易让人感到绝望。这种时候就需要地铁扛包员的存在。

在城市里,如果你需要在高峰期坐地铁的话,需要准备一个体检徽章——你在医院能拿到这种徽章,前提是你经过检查,证明身体健康,可以承受一定的压力。然后,你戴着徽章走到车门前,会看到一个满脸不耐烦的人。这是我负责打包的同事,他会问你:身上有易碎品吗?这时候他的语速很快,而且也不是很客气。但你需要理解,我们要应付的旅客非常多。

正常情况下,如果你是一个有经验的旅客,就会指指头上顶着的地铁专用旅行箱,表示“所有易碎品都在里面了,不会压碎”。地铁专用旅行箱的底部是一个凹半球,下面还有带子,可以牢牢地固定在脑袋上。

接着,我的同事就熟练地一拉手里的塑料薄膜。那种塑料薄膜有点像保鲜膜,卷筒固定在门的一侧,另一头一拉一裹,就可以把你整个裹成一条。而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把你接过来,整齐地码放好,并且询问你的下车车站,在你头顶贴个彩条。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车站,考虑到车站很多,我们的彩条和设计师的色卡有点像。普通人很容易认错,但我们很有经验,能够分辨出两个不同的粉红对应的相邻车站。

如你所见,一旦被塑料膜紧紧裹上之后,就算是两百斤的大胖子,也可以裹成占地面积很小的一块。这样一来,地铁车厢就能塞进多五倍的人,而且秩序也好,不容易因为拥挤发生吵架和争执——大部分人被堆着的时候连喘气都很困难,更不必说吵架了。列车快速地堆满了人,接着开往下一站。

这时候,我就在车顶,双脚踩着顶上的栏杆固定自己,爬到每个快下车的人头顶,拽著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提起来,放到车门口。这也是这项工作需要瘦削身材的原因。像我这样的专业扛包员从来不等到快开门的时候才调整人堆,而是从列车关门起就翻动,把目的地最远的放在最里面。从地铁车顶往下看,他们脑袋上不同的彩条构成了一圈圈同心圆。

到站的时候,车门外等着的拆包员把乘客们搬下车,用拆包器在他们背后一划,乘客就从包裹里解脱了,深吸一口气,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骨头断了,然后去上班。

这份工作本来没啥问题,直到有一天,副市长来视察,而那天的打包员正好心情不好。

那天,副市长正背着手,在一群安保人员的开道下视察着地铁站。这件事情让乘客很恼火,因为他不但自己是个胖子,而且还占据了十多个人的立足之处——那些安保人员围成一个圈,把乘客挤出圈子,让他可以一边点头,一边表示:“这个秩序就很好嘛,这是关心我们群众的实事,让大家便捷快速出行,减少拥堵。”

然后,他走到一个打包员身边,向他提问:“工作几年啦?平时习惯吗?”就出事了。

那天这个位置本来安排的是班组长,问答都是排练过的。结果班组长正好肚子不舒服,想着快去快回上个厕所,就让这个打包员顶一顶。偏巧副市长来问,如我所说的,打包员心情不好,觉得自己可能要失恋了,于是满腹心事,眼看一个人走到车门前却不进去,再一看反正这人没行李,于是下意识地一拉膜,把他给裹起来扔进了车厢。

副市长一边挣扎一边叫:“我是副市长,我是市政府的!”可地铁车厢里本来就乱,他这么一挣扎,其他被裹着的乘客都不乐意了,个个骂他,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混乱中,我只听到“市政府”,往他脑袋上贴了一张竹青绿的纸条,就把他扔进了人堆中间。

当然副市长后来还是安全下车了,虽然经此一事,他差点心脏病发作,肋骨也扭伤了。下车之后,我们这个班组就整个停工了,班组长和打包员自然被炒了鱿鱼,连带我也被开除了。

所以,三年以后的现在,我回到了极北镇。

一些年以前,很多南方人尤其喜欢到极北镇来玩,因为极北镇有雪,而且民风淳朴。但后来人们就发现,有雪的地方越来越多,去国外也很容易,极北镇这地方实在太远,交通又不方便,需要坐飞机转火车转大巴再转狗拉雪橇,于是来的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大部分的镇民都离开了镇子,到外面找工作去了。

好在极北镇还有很多哈士奇,这多少算是一个特色——这些哈士奇是这里的出租车、宠物和应急储备粮,尽管最后一点目前为止还从没有发生过。但怎么说呢,哈士奇并不能够招揽多少生意,听说国外的一些观雪地能看到白色的鹿和狼,我们这里只有眼睛像两个针孔一样,看上去状如弱智的哈士奇,实在不太拿得出手。

我坐在六条哈士奇拉的单人雪橇上,往旅游管理中心去。这里的出租车站很有趣,你在一个木箱子里投币之后,按一下想去的车站的按钮,下面会掉下来一块肉干,每个车站对应的口味都不同。你把肉干喂给六狗雪橇的头狗,它就会知道要带你去哪个车站。

狗跑得很快,夜风卷着雪花拍打在脸上,有一种刺痛感。雪橇道两边是昏暗的路灯,雪橇在地面上发出嘶嘶的摩擦声,我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条路会一直延伸到没有终点的地方。

到了地方,我下了雪橇,揉了揉哈士奇们的脑袋。它们的头顶冒出水汽,在夜灯下看上去很是明显。我往头狗胸口挂的袋子里塞了点肉干当作小费,它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我曾经在旅游管理中心工作。最热闹的时候,旅游管理中心有三十几个工作人员,每天晚上都会在镇上盛装巡游。有一个叫阿丽的姐姐会扮成冰雪仙子,在冰雕的城堡顶上跳芭蕾舞。而我的工作是最重要的。在巡游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会放映极光。绿色和紫色的极光会像帷幔一样垂挂下来,所有的观众都会抬头看,直到脖子变得僵硬。有些观众索性躺倒在地上看极光。我们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提醒他们翻个身,否则他们的衣服就会冻在地上。

现在这里已经很破败了。建筑是一样特别奇怪的东西,只要有人住,它好像就不会倒塌,也不会老旧。但一段时间没有人,建筑就会破损得特别快。旅游管理中心的三层小楼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废墟,只有一盏灯还亮着。

阿丽姐为我开了门。她的脸还是有漂亮的轮廓,但表情愁苦,也有了些白发。她拄着拐杖,一只脚诡异地挛缩着。“摔了,工资发得少,冰雕师傅以前一个月雕一次,后来改三个月了,我正转着呢,冰雕咔就碎了。这不,现在让我在这儿看门,多少补贴点。”

我吃着阿丽姐煮的丸子汤,问:“我那些家伙呢?”

阿丽姐努努嘴,用下巴指着储藏室的方向:“都在那儿呢,你不在也没人会用。你要不拿走得了,省得占地方。还有你那些狗,你都带走吧。”她收走了汤碗,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一边走一边说:“你回来干什么呢,这里已经没有爱看极光的游客了。”

我也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极光放映师的工作早在几年前就被证明没有什么前途,既危险又累人,也赚不到什么钱,要不然我也没有理由去城里做一份把人当木头码放的工作。但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人回家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第二天,我开始做采集极光的准备。最近是极光季,我几乎下意识地就收拾好了采集极光所需的全部装备。这些熟悉的活计让我感到心安。我跟阿丽姐说,让她组织一下,镇上多少有几个游客,我们搞个极光放映,也好多收点门票钱。他们一高兴,说不定一拍视频一上传,还把我们带火了呢。

我去采极光。这些年,极光只在极北镇更北面的几十千米外才有。所以,以前我做极光放映师的时候,经常需要去那里收集极光,再回来放映。

我坐上二十只狗拉的大型雪橇,向北走。雪橇非常、非常大,像是一个小房子,外面蒙着帆布和棉被做的围挡,能够抵御寒风,里面则隔出足够我吃饭、睡觉、上厕所的空间——在极北镇更北面,是不能露天上厕所的,会冻掉屁股。狗倒没有关系,它们训练有素,能一边奔跑一边排泄。

和三年前我离开极北镇时相比,这群狗都长大了一些。它们都认得我,对于我的归来显得很兴奋。我给哈士奇们喂了一顿热腾腾的炖牛肉,这相当于告诉它们我要去极北镇北面的极光收割点。它们吃完了牛肉,个个跃跃欲试。

我躺进雪橇里,带着狗们出发了。

这段路大概要跑十个小时,中间不能停。就算是哈士奇,在路上如果不跑也會被冻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停下来。如我所说,这些狗训练有素。它们分成四班,每跑一个半小时就会换班,确保有一班狗坐在雪橇里面休息取暖。对我来说这也不错,它们抱起来非常舒服,而且它们的毛很长,能够很好地填满雪橇围挡的缝隙,让冷风吹不进来。

在旅程的大部分时间,我只需要偶尔探头看看方向就行。因为风非常大,雪地变得很平很平,在雪橇里煮火锅都不怕会洒。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狗已经又换了两班,我们距离终点也不远了。

终点是一座小山,三十来米高的样子。在这一大片平原上,这座山非常显眼,虽然是风雪交加的夜晚,但任何一只狗都不会认错它。它们到了山脚下,纷纷钻进雪橇里,挨挨擦擦地互相舔着毛。我们休息了大约半小时,我从头顶的小窗往外看。

远远的,天空中发出了细微的亮光。是时候了。我给自己鼓了鼓劲,深吸一口气,解开衣服的扣子,喝了一大口火酒。火酒是极北镇的一项滞销特产,因为酒精度数高,里面还掺了辣椒油,很少有人爱喝。

天空中的光越来越亮,是绿色的。

我脱掉厚衣服,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绒衣,背上一个大背包,又在腰间系上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一个大桶。我默念了三个数,冲出了雪橇,往山顶上跑去。

尽管喝了火酒,但低温还是几乎把我撞了一个跟头。一瞬间,我好像被扔进了一盆蜜蜂里。耳边的嗡鸣声掩盖了我自己的声音,我觉得全身刺痛,而且整个身体都好像肿了起来。但这时候千万不能迟疑。

我开始手足并用地爬山。我想象自己在地铁的车顶,像只蜘蛛一样地攀爬着。天气很冷,为了爬山灵活我又不能穿外衣,但暂时还没有冻死之虞。一口火酒能让人撑两分钟,三口火酒就是六分钟,如果再喝的话,固然能撑得更久,但可能会醉得不省人事。

我爬到山顶,又把大桶提上来,挟在腋下。极光已经开始显露出完整的形状,它像柔软的帷幔,从天顶直挂下来,我甚至能够摸到它。但现在不是欣赏极光的时候。

我大喊一声让狗们听到。然后,我跳起来,拉了一下背包的背带,两个用碳纤维和蒙布做的翅膀弹了出来。在强风中,它们托着我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我手中的桶在极光弥漫的空气里划过,极光被它装了进去。这是因为桶底有个风扇,我只要拉线,它就会快速转起来,把大量的空气吸进去,又把空气里的极光过滤下来,像是一条在吞咽的蓝鲸。

重新回到天空的感觉不错,我很快就装了半桶极光。在风里挣扎着,我竭力抓起胸口挂着的酒壶,又喝了一口。火酒像是脱轨的、装着化学品的火车一样在我身体里到处乱窜,每到一处就带来混乱的暖意。大桶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这是收获颇丰的表现。看来我应该不用喝第三口,就能落地了。

我落地的时候,桶已经装满了。哈士奇们早就在观察我的位置,把雪橇拉到了我的身边。我爬了进去,全身发抖地躺着,留在雪橇里的哈士奇们冲上来舔着我的脸。几分钟后我缓了过来,整理好所有的装备,开始返程。

我躺在雪橇里。大桶隐隐透出极光的绿色,在雪橇里照出许多哈士奇的眼睛。那些眼睛看上去挺蠢的,但让人很安心。我睡了过去。

采集极光的工作大获成功,但极光表演却似乎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了。阿丽姐板着脸迎接我,说有几个游客回去了,愿意看极光的只剩三个人。“三个人,算门票五十吧,你出去一趟,给狗吃的牛肉都不止一百五。”

对于我的存在,阿丽姐没什么好脸色。我能够理解,我的回归会让她想起当年的巡游艺术团,想到那个在冰雕上像白天鹅一样起舞的漂亮姑娘,而那个漂亮姑娘的左腿现在已经变成了扭曲的枯枝。这种事肯定很不好受,能忘记最好。但她又忘记不了,她现在还指望着旅游中心吃饭呢。

我告诉阿丽姐,有一个是一个,总比没有好,极光采都采了,不放也是浪费。她撇了撇嘴,瘸着腿去准备了。

那天晚上,我给三个游客放极光。因为是露天,天气很冷,看极光又不能生火,阿丽姐准备了热巧克力。游客们对大冷天晚上出门本来还有些抱怨,但极光一放映,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极光缓缓地上升,上升的时候光线很淡,肉眼几乎不可见,但到了天顶,极光便像帷幕一样连缀起来,在空气中飘动着。这番景象让游客们非常兴奋,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来拍照。

“你们应该好好开发一下。这极光实在是太漂亮了。”一个游客跟我说。

“开发过了,以前这里也很热闹,现在已经没什么游客了。难得看一次是不错,可看多了也觉得没啥。”我摊摊手,“我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就觉得更一般了。小时候,连这里都有极光。后来慢慢没有了,到更北的地方才有。”

“也是,看多了也就是这么回事。”另一个游客说。

第三个游客表示:“我以后还想来看极光。就是这里太冷了。”

“话说,你要不要去城市里放极光?肯定有很多人爱看。”第一个游客拍拍我。

这句话多少给了我一点启发。在极北镇,极光并不稀奇,所以我们都忘记了它的价值。但在城市里,放极光也许会成为很棒的技能。城里人喜欢看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并且为之付钱。

我离开极北镇之前又去采了一次极光。因为听新闻说最近会有一次特别强的太阳黑子活动,天气又好。这次我收集的极光特别多,质量也好,极光桶仿佛都要被撑爆了。

我拜托阿丽姐继续照料二十只哈士奇,然后背着大桶,回到了城市。

说实话,在城市待久了的人很难感受到城市的嘈杂、喧闹和混乱。但如果你像我一样在极北镇住过一段日子,就会发现,城市里真的有好多人。在极北镇的雪原里,我背着大桶行走几千米都碰不到一个人,但在城市的商业街上,这个大桶看上去似乎特别碍眼,背着它走路简直不可能不撞到别人。

人民广场有一处专供街头艺人卖艺的区域。这块地方人流量很大,很适合放映极光。极光放出来之后特别、特别大,如果只放给一个人看未免太可惜了。

我去的时候天还没黑。我早早占了位置,跟后来的艺人们打招呼。艺人们有拉提琴的,有练体操倒立、劈叉的,还有一边劈叉一边倒立拉小提琴的,也有唱歌、杂耍和背圆周率的。背圆周率的那哥们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圆周率册子,他号称对圆周率的前一万位倒背如流,你只要说出第几位,他就能说出数字是几,“灵不灵当场试验啦!”

他们对我的大桶都很好奇。城市里的人不太容易看到这样一个隐隐放光的大桶。有一个魔术艺人猜我也是个变魔术的,想和我切磋一下。我只能告诉他们,我的项目暂时保密,给大家一个惊喜。

晚上七点钟,下班的人潮涌动,大家都开始表演起来。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很好奇,也想知道我要表演什么。所以当我打开盖子的时候,艺人们几乎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围拢过来。

“各位观众晚上好,我来自遥远的极北镇。今天,我想给大家展示一点平时在城市里看不到的東西。”我说完开场白的时候,身边已经围拢了一群人。毕竟,大家都想看看能让街头艺人们围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拿腔拿调地打开桶盖,拉动桶底的风扇,极光飘了出来。

但是没有人看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如果非常用力、非常仔细地看,能看到桶口有些微的辉光闪烁,但也就到此结束了。我望向夜空,知道那里有一条像帷幔一样垂挂下来的极光,但没有人能看到它。

城市需要照亮太多在夜里工作、娱乐、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它的夜空太亮了。在极光镇如此闪亮的极光,在城市里连一点点残辉都显不出来。

人们先是议论,然后数落着我的虚张声势,纷纷离开。艺人们也很失望,但还是礼貌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我刚刚唱破了一个音,或是砸坏了一个碗。

我无奈地摊摊手,把盖子盖上,背了起来。的确是件令人尴尬的事情,我都很难向他们解释刚刚究竟在弄什么玄虚。极光还真是没用的东西啊。

我知道半夜九点半在长途汽车站有一班回北方的车。在车上过一夜虽然并不舒服,但至少可以免于在城市里多住一晚上。住宿费对于失业者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走进地铁站准备坐地铁去汽车站时,才意识到在晚高峰坐地铁绝不是个好选择。我的行李太多,也实在不想被裹在塑料膜里面。

算了算,时间还有,我索性准备在地铁站里等到晚高峰结束,再去坐车。你们知道南方的湿冷也很让人难熬,而地铁站比广场总要温暖一些。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站台上的座椅里,看着两边排队的人潮被一个个裹上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堆进车厢。以往我都是在车厢里看着他们,现在坐在外面看,就觉得这样的行为更显得荒谬。我面对的那节车厢里,那个扛包员明显是个新手,有点手忙脚乱。

然后,车站突然陷入了黑暗。所有的灯都灭了,车站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机器的轰鸣声也停止了。

再然后,是尖叫和哭喊。如果你是一个地铁乘客,高高兴兴下了班,忍受着被裹成一条的痛苦,期待着地铁会把你送到家时,突然车不动了,灯全灭了,你也会恐慌得发疯的。

有灯光闪动,我知道这是备份电源驱动的应急灯,培训的时候讲过。但应急灯没闪几下也熄灭了。我突然想起来,这可能是电视上说的黑子爆发,干扰了电路。

我趁着灭灯前的记忆和极光桶外壁的微光,冲到车门前开始往外拽人。一旦被裹起来的人群开始挣扎扭动,就很可能引发雪崩式的挤压和踩踏。我在黑暗里拉出来几个人,但还是能听到呻吟和哭喊声。极光桶外壁的微光是唯一的光源,但还是太暗了。

情急之下,我打开了桶盖,用力拉桶底的风扇,让极光喷涌出来。这下亮得多了。我看到很多双眼睛。那些映照着极光的眼睛,长在那些被包裹着的身体上的眼睛。那些眼睛变成了绿色和紫色,贪婪地追逐着极光。

他们停止了扭动和挣扎。极光变得更亮了,照亮了他们的脸。在黑暗与绝望里,极光真是太美了。它似乎足以让人忘记一切痛苦和不安,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因为地铁站里没有风,连通风设备也停运了,所以极光扩散得很慢。我抱起极光桶跑了起来。

有光的地方,人们就不再恐慌。打包员、扛包员、拆包员们把人们解放出来,四肢得到自由的乘客们纷纷加入帮忙的队伍,在梦幻一般的光彩里把还困在车厢里的乘客放出来。人们坐在站台上,极光缠绕在他们的身边。当电力恢复的时候,他们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然后便有条不紊地重新被包裹起来,上车离开了。但我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会忘记,在某一个晚上,他们曾经停下过脚步,看过一次极光。

这座城市每天都会发生无数次意外,几乎没有什么意外会持续产生影响。那次地铁事故也是如此。但这件事让我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在那次事故之后,很多人意识到,在他们站在地铁车厢里仰望黑暗逼仄的车顶时,极光让他们感受到了纯粹的美和安宁,在那个时候他们忘记了痛苦和拥挤,单纯地欣赏着极光的美丽,这是一种非常不错的感觉。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仿佛没有身体,也没有俗事的烦扰,只有一双眼睛、一颗心,和黑暗中的极光。

所以,我现在往返于城市和极北镇之间,给城市带去新鲜的极光。总有一些人,会在下班之后来到一座专门播放极光的黑暗剧院。极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让人获得成功,但至少在它闪烁的时候,这些城市人可以不用想太多痛苦和麻烦的事情,单纯地在我这里躲上一会儿。

阿丽姐和我的二十只狗也来了城市。她现在是我的售票员兼经纪人,反正买票和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坐着,没人会在意她的腿。而二十只狗则是增值项目,如果连极光都不能让你振作起来的话,你可以试试被二十只哈士奇围着拱来拱去。

是的,极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如果能在极光里躲上一会儿,也不是件坏事。我想,这就是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吧。

发稿/丁爱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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