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上的阿简

任小霞 蝈菓猫

“简小陌，你的妈妈很特别。”这句话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几乎每个跟我亲近的人都会这么说。所以听绿衣说出口，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的妈妈阿简，的的确确很特别。

她特别年轻美丽。阿简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她披肩的长发永远漆黑柔顺;她明亮的大眼睛永远精神焕发;她微笑起来的酒窝总是那么甜蜜;她的衣裳都是自己剪裁自己缝纫，永远是最得体的……她和我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人回头看她。小时候我不大明白那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特别好看。

她特别温柔宽容。小时候我以为天下的妈妈对自己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我从有了小伙伴开始就知道不是，我常常看到别的妈妈凶巴巴地吼孩子，我也常常看到别的妈妈“啪啪啪”打孩子，我还看到别的妈妈对孩子冷嘲热讽……阿简对我一直是非常有耐心的，她似乎看得到我心里想的一切。我犯了错误她只会画一个圈让我站进去说三句抱歉的话，说完那个圈就会消失。不然，那个圈就会变成一个手环套到我手上不消失……

她特别有办法。每个孩子的妈妈都会抱怨老师布置的亲子作业，比如亲子阅读、亲子游戏、亲子竞赛……可阿简特别喜欢，她说她小时候从来没玩过这些，实在是遗憾极了。她喜欢和我一起扮演一本书中的主人公，喜欢和我一起玩捉迷藏，喜欢和我一起比赛跑步……她最擅长做各种点心让我带给大家尝，那些点心都是大家没见过的……

她最特别的一点就是爱放风筝，她爱各种各样的风筝，喜欢带我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放风筝。可每次我的风筝飞高时我就不知她去了哪里，我一心追着风筝顾不上找她，还好每次风筝收回来时，她也会出现在我身后……

哎，阿简特别的事太多了，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比如她喜欢我叫她“阿简”而不是叫她“妈妈”;比如，她老是在老师面前为我辩解而不是和老师一起批评我;比如她总是轻松地帮她的同事们完成看起来很麻烦的工作;比如她喜欢带着我不停地搬家，一个城市住不了多久就换一个城市，反正她总是找得到满意的工作，她说这样可以让我看得到别处的风光……

这一次，她带我搬到了南城。我转学到了南城小学。绿衣是我在南城小学的同桌，我在这儿上了一个多月的课，跟她成了朋友。她已经发现了阿简的特别。

“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妈妈。”我认真回答绿衣，“见到过她的人都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她的特别，你爸爸才离开了你们？”绿衣悄悄地问。是的，我告诉过她我爸爸出国了，阿简一直带着我在等他。“不是的。”我摇摇头，“我爸爸有更重要的事。”这是阿简告诉我的，我一直深信不疑。我为什么要怀疑呢？阿简如此美丽，又身怀绝技，难道她不是一个最好的妻子吗？拥有最好的妻子的人，怎么会主动离开？

“可是……”绿衣说，“那样的话，你爸爸为什么不跟你打电话、写信、寄礼物？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这……”我沉默了，这事我也跟阿简提过，可阿简说爸爸的环境太特殊，不能和我们联系。

“当当当……”上课铃替我解了围。我舒了一口气，赶紧整理书本上课。绿衣看到我在书本上画的小图呆住了，我赶紧合上不让她看。那是我上课觉得无聊时随手画的，我愿意给书本上所有的文字配风筝图，我想让所有的文字都跟着风筝起飞……可在书上随意画画肯定不是好学生干的事，所以绿衣用古怪的眼神瞧我时，我浑身不自在。幸好，老师开始讲课了，绿衣把注意力转移到老师那去了。

老师的课讲得好，我自然也是听得仔细，只是喜欢抽出点时间涂几笔。这会儿，老师在讲猫，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只蓝色的小蝴蝶，不由得在课本的空白处又信笔勾勒起来，一直到下课铃响，我才回过神来。绿衣的眼睛瞟了过来，看到了那只铅笔勾画的小蓝蝶，惊叫起来：“啊！”我赶紧去捂她的嘴，她才闭口。

接下来的课间，绿衣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像有什么想要问我，可是我不想再跟她讨论阿简，更不想跟她讨论我在课本空白处的插图，所以总是借故跑开。要么去跟别人跳皮筋，要么去老师那追问作业，要么去洗手间磨蹭好半天……一直到放学，我都没让绿衣有机会跟我再谈什么。

放学出了校门，绿衣拉住我：“简小陌，明天周六，你别忘记我们去放风筝的约定。”她不说我还真忘记了，我点点头，指了指在不远处等我的阿简，“知道啦，你瞧我妈妈等久了，再见！”说完，不等绿衣再说什么，就跑向了蓝裙飘飘的阿简。永远穿裙装的阿简今天如美丽的蝴蝶仙子。我跑过去的时候想，为什么我就长得不像阿简？

“小陌，怎么跑这么急？”阿简笑盈盈地迎上来，“我帮你做了一个蝴蝶风筝，明天你一定可以飞个第一名。”我很小的时候就能把风筝放得很高很远，那自然是阿简的功劳。她说风精灵最喜欢追着风筝去蓝天，被风精灵看上的风筝一定飞得特别高。如果她说的这话可信，那她和我一起做的风筝都应当是风精灵看上的风筝。平常我俩合作是这样，她负责风筝骨架，我负责画风筝上颜色。阿简从来不奇怪我天生的画风筝水平，我自己有时倒觉得惊奇。我拿到笔就知道要怎么画，而且总是很快就画好。

最让我兴奋的是，每一次我放飞的风筝都是同一批风筝中飞得最高的，几乎是飞到了云层之上。我每次放风筝的时候，都会有许多人跟着我的风筝跑。我有时心里会嘀咕一句，风精灵也会看走眼吧，这个风筝也不见得是最好看的呀……不过放完风筝，阿简会说：“风精灵就是喜欢你的风筝，有什么办法！风精灵只有乘着人类孩子的风筝上天才能积聚力量，越高处积聚的力量越多，你的风筝轻盈，风精灵一下就看出来了……”阿简再说风精灵的事，我就跑远了，真不知阿简脑子里想什么……

这会儿听到阿简说蝴蝶风筝，我愣了一下，这么巧，我今天刚刚画过蓝蝴蝶。我急急地跟阿简往家跑，别人家妈妈会骑车开车来接孩子，阿简从来没考虑过，因为她跑起来快极了，还不费一丁点儿力。她拉着我的手跑时，我的感觉是我在飞，两旁的树木急速后退，我却脸不红气不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到家了。虽然我在学校长跑比赛时也是冠军，但跑下来总是累得虚脱，可阿简拉着我就完全是两回事。当然，每次回家“飞跑”的体验也只有一小会儿，阿简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我问阿简要怎样才能有她那种跑步的本领，她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是天生的。”我生气地嚷：“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天生的好本事，我却没有？”阿简又想了好半天，她幽幽地说：“你天生會画风筝，画最好看的风筝。”阿简这么一说，我真的平静下来。我看看自己的双手，想到平时拿起笔就画的气势，好像确实是天生的。

进了家门，我一眼看到了阿简准备的那个风筝，拿起来看时又愣了一下：这个设计，跟我今天在课本插图上画的蓝蝴蝶，简直如出一辙。我拿起笔就“唰唰唰”开工了，真的是想都不需要想。“你这只蓝蝴蝶难道是蓝天的孩子？”阿简在一旁看着说，“身上的外套如丝绸般光亮。”“每一只风筝都是蓝天的孩子啊。”我认真地回答阿简，手却没有停下来。我在画风筝的时候，总是会有许多想法冒出来，而手中的笔也完全跟得上心中所想，所以，我越画越得意。阿简知道我渐入佳境，就去准备晚餐了。

我画好后，退在一边欣赏，阿简出来了，看到成品，轻轻地“呀”了一声：“真像！太像了！”阿简难得这么赞叹我的画，我对她撒娇：“你明天陪我一起去放风筝嘛！”“不去啦，”阿简摇头，“明早我还要见个人，我不在，简小陌也肯定最厉害。”

平常去放风筝阿简总是陪我一起的，这次她早早说过去不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绿衣说她认识了一个叔叔，是放风筝的高手，明天会陪她一起。我可不怕什么高手，阿简说过我天生会画风筝，她还漏掉了一句，那就是，我还天生会放风筝哩。风精灵什么的当然是阿简哄着我玩的，可我就真正有把风筝放高、放远的本领。

今日的晚餐好丰盛，阿简似乎做得太多了，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我有些诧异：“简妈妈，你这是嫌我还不够胖吗？你不老说，女孩子太胖了不好，你就永远不胖。”“这话你倒记住了。”阿简白我一眼，“简小陌，这些年来，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就记住了这句？”“怎么会？简妈妈，你的话都录在我心里。”我说，“你说过，若不是重大的日子，不做太丰盛的晚餐，今天是什么日子？”“果然记得的不少。”阿简把一个土豆饼夹到我碗里，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你爸爸……回来了。”

什么？我跳起来，打翻了碗，碗摔得粉碎，可我一点也顾不上。“他在哪里？”这一问里，有委屈，有抱怨，更有惊喜……“简小陌，我跟你说的遇事镇定你忘记了。”阿简瞧着我，她保持着刚刚跟我说话的姿势，一动未动。她难道不应该是最激动的吗？我狐疑地瞧着阿简，想到刚刚的失态，开始收拾一地碎片。阿简盯着我，没有帮忙。她知道，我认真收拾碎片的同时，也在收拾自己的心情。所有的碎片收拾干凈，我再坐回到阿简身边时，她说：“先吃饭吧，吃完我们再谈。”

虽然我有些迫不及待，但我知道阿简就是在让我学习克制。我品尝着桌上的每一道菜，这每一道菜的味道都让我心潮起伏，我心里一遍遍掀起惊涛骇浪，我又一遍遍让心里风平浪静。阿简说过，自己教育自己是最有效的。果然，等到我们晚餐结束，我收拾洗好碗筷，我的情绪已经控制好了。

“简小陌，你来看这个，”阿简拿出一本陈旧的画册，“这是你爸爸的画册。”我翻开那本画册，上面画的是阿简，每一幅都是阿简，只是，画册上的阿简不穿裙子，画册上的阿简跟我眼前的阿简不一样，表情不一样，神态不一样……爸爸在每幅画的下面都写上“蓝蝶”，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是个画家？你是他的模特？”我从画册里抬出头来问阿简，“以前的你跟现在一点儿也不像，只有样貌一样。貌似神不似。”

“你爸爸是个画家，他特别会画风筝，他画的风筝最漂亮了。”阿简揽过我，温柔地说，“这画册上面画的是你妈妈，她叫蓝蝶。她喜欢放风筝，她放的风筝呀，就是你爸爸画的。你爸爸常常出差，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常会去放风筝。她每次都能把风筝放到云朵之上，有一个风精灵最喜欢她的风筝，常常跟着她的风筝飞上云层。你不知道，一个风精灵乘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人类孩子的风筝飞到云朵之上，就有机会幻化成人类的样子。那个风精灵常常乘着蓝蝶的风筝。那次你爸爸出差时间特别长。那个时候你妈妈快要生你了，不幸的是，你妈妈在独自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你是出生了，你妈妈却过世了。你爸爸匆匆赶回来，受不了打击病倒了。醒来后他的状态一直很糟糕，根本没法照顾一个婴儿。他的朋友决定送他出国治疗，就找人收养你。然后，我跑到他朋友面前，告诉他朋友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把你抱回来了。”

对着画册，阿简讲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我呆住了，这……怎么可能？可是，这，好像是……又合情合理……但是，阿简跟蓝蝶长得一样啊……

“我是那个一直追随你妈妈风筝的风精灵啊，我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乘上的风筝就是你妈妈的蓝蝴蝶风筝。所以我变成她的模样来陪伴你长大。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要带你放风筝吗？因为风精灵幻化成人以后也一直要跟着风筝去收集云朵之上的能量，这样才能做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常常带你更换城市，是因为我需要到更高、更洁净的云朵上去寻找支撑我做一个好妈妈的能量……但即使你的风筝总能带我到很高的云朵，我还是慢慢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乏力了。一个风精灵在人类世界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九年，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爸爸的消息，知道他病好了，知道他有了新工作，知道他来到了南城，今年开始，他一直在寻找你，你也要满九岁了……”阿简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突然想到，阿简从来没有流过泪，风肯定是不能流泪的，她这是要哭了吗？

“不，简妈妈，我不离开你，我只要你……”我抢着说，“你不要把我送走……”

阿简把我搂得更紧了，她的怀抱总能让我安静下来。她说：“你知道吗？绿衣说的那个会放风筝的叔叔，就是你的爸爸。他住在绿衣家隔壁。我给他写过信了。明天，他会陪你放飞蓝蝴蝶风筝，你画的蓝蝴蝶风筝跟你爸爸画得一样好。你爸爸曾经说，那蓝蝴蝶风筝就是你妈妈。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趴在蓝蝴蝶风筝上，我那会儿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做你的妈妈……你一定要把那风筝放到最高，因为，我要没能量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次放风筝时瞧不见我了吗？我在你的风筝之上啊，明天我也会躲在你的风筝上……”阿简的手软软地耷拉下来，我紧张了：“我一定会放得很高很高的，一定。”

“今晚我们一起睡吧，我还想听你说学校里的趣事儿呢。明早我会先去见一下你爸爸。”困乏的阿简打起精神对我说。我突然间难过极了，我看到的一直是精神焕发的阿简，一直是个超人妈妈，从来没想到，好多的夜晚，她都曾这样无力。“好，简妈妈，我给你讲讲绿衣，你不知道，绿衣看到我在课本上画的插图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她一定从来没看到过在课本上画满风筝的学生……”我给阿简讲的时候，阿简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在积蓄力气，凑到她耳边继续慢慢讲：“我没有告诉她我的风筝上坐着美丽的风精灵，那风精灵穿着裙子，裙子用来收集风的力量……”讲着讲着，我也睡着了，一觉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阿简，我急急洗漱好，抱着风筝跑向我和绿衣约定的广场。

远远地，我看到了绿衣，看到了绿衣身后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他长得跟画册里的照片一样。绿衣拉着他跑来：“简小陌，你知道吗，这个叔叔是我的邻居，他在课本上也画满了风筝，画的图案都跟你一样，他也画很多很多蓝蝴蝶……”我听不清绿衣后面在说什么，因为我听到那个叔叔在喃喃地说：“简小陌，你叫简小陌？那是蓝蝶起的名字……”我打断了他们的话：“我们放风筝吧，绿衣你可以先帮我托一下我的蓝蝴蝶风筝吗？”他们看到我急切要放风筝的样子有些意外，但绿衣赶紧过来托起了蓝蝴蝶风筝：“天哪，你画得好美，简直跟叔叔画的一样……”我没有时间回答她，我疯狂地飞跑起来，我知道阿简在蓝蝴蝶风筝上看着这一切。蓝蝴蝶飞起来了，越飞越高，我拼命地跑着，不肯停下来。绿衣和那个叔叔要过来帮忙，我摇摇头。我希望今天放完风筝的时候，亲爱的阿简依然会出现在我身后，对着我笑眯眯。

藍蝴蝶风筝飞到了高高的云层，我呆呆地盯着已经成了一个蓝点儿的风筝，想着这时候阿简又容光焕发了，又神采奕奕了……我揪着的心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我手中的风筝线断了！啊，我惊叫着去追，可风筝瞬间飞离了我的视线。“阿简……”我惊呼，泪如泉涌。一旁跑来的绿衣和叔叔看着我的样子不知所措。我不愿意搭理他们，一个人跑回家去。我跑起来的时候，依然感觉自己在飞，我心里一喜：难道阿简就在我身边？我跑过阿简昨天等我的那棵树，似乎看到阿简如昨天一样在树后。我停下来，没有看见阿简，可是树叶上传来阿简的声音：“简小陌，你说过你记得我说的话，学会克制，学会忍耐，学会接受，学会热爱……简小陌，我已经不能再现形了，我需要再跟人类孩子的风筝飞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才能回来，在我回不来的日子，你一定要跟着爸爸好好长大……”

风呼啦啦吹过，树叶沙啦啦落了一地，把阿简的话全吹落到我心里了。我转过身，对着追上来的绿衣和那个叔叔，不，我的爸爸，轻轻地说：“对不起，刚刚我太难过了……”

“别难过，”绿衣跑上来抱住我，“昨晚我去叔叔那做风筝，叔叔说你妈妈要离开一阵子，已经把你交给他了。简小陌，以后，我们做邻居，可以经常放风筝……”

“好！”我点头，“我们做邻居，我们放风筝……”

日子过得飞快，阿简离开后，我在风中奔跑吃力了很多，但是我从来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一有时间我就会去放风筝，风筝飞上蓝天后，我就会想，亲爱的阿简一定在我的风筝上瞧着我哩，我长得这么高了，她是不是很高兴？她跟着风筝飞上云朵多少次了？她一定和我一样，盼着我们再次相见吧……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