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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西传研究中的两个问题再探*

2019-12-16任增强

国际汉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聊斋传教士蒲松龄

□ 任增强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杰作,早于19世纪便引发了西人的观瞩。彼时,以传教士与外交官为主体的西方人士陆续来华,出于了解中国、开展传教与外交之需,将目光投诸中国文化,而《聊斋志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引起了德国传教士郭实猎(Charles Gützlaff,1803—1851)、美国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英国外交官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1831—1878)的相继关注,并在19世纪建构了聊斋西传的初始性评论与迻译谱系。近年来,随着海外汉学研究的勃兴,国内学界对作为早期阶段的19世纪西人聊斋评论与翻译有所研及,但其中存遗的若干问题尚不得濯清,如对聊斋最早西传的问题存有争议、对早期西人聊斋译介存在阐发不足等症结。本人翻阅英文文献,略有小得,试对“聊斋西传第一人”与“王渔洋千金市书说”两个颇具争议性问题再做一番推说与呈示,以之就教方家。

一、谁为聊斋西传第一人?

关于谁当属聊斋西传第一人之问题,目前学界在德国传教士郭实猎与美国传教士卫三畏之间颇有争议,结论尚不够明朗,诚为聊斋西传史上的一大憾事。

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王丽娜先生为国内较早关注聊斋外传史与研究史的学者,其曾较早整理相关外文文献,考证出“最早发表《聊斋志异》单篇译文的译者是卫三畏。他的两篇英译文《种梨》和《骂鸭》,收在他1848年编著的两卷本《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第一卷中(693—694页)。”①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年,第214页。

而后,美国汉学家韩南(Patrick Hanan,1927—2014)先生的论文集《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TheRiseof Modern ChineseNovel)于2004年被翻译为中文刊行,在专论传教士创作的中文小说时,韩南先生曾旁及德国传教士郭实猎与《聊斋志异》。据其考证,郭实猎自1838年9月起,相继在传教士创办的英文报刊《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上撰文评论中国小说,而其于1842年第11卷第4期上论及了《聊斋志异》。②韩南著,徐侠译:《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增订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8页。韩南先生的考证表明,在聊斋西传的问题上,郭实猎所发表的文章显然在时间上早于王丽娜先生所提出的卫三畏1848年编著的《中国总论》。

韩南先生素以严谨的考据功夫闻名于国际汉学界,①李欧梵:《跋:韩南教授的治学和为人》,《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增订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32—239页。这一学术发现意义重大,可惜目前国内学界对其这一贡献或有意避之,或不曾听闻,个中原委似归于:韩南先生单给出了结论,即聊斋该篇评论文章的作者为郭实猎,但没有说明具体的考证细节。笔者在此尝试还原这一考证过程。

《中国丛报》刊发文章有匿名的习则,据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 1801—1861)与卫三畏在《中国丛报分类索引》(General Index of Subjects Contained in the Twenty Volumes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with an Arranged List of the Articles)的“编辑说明”(Editorial Notice)中所示,引导投稿人匿名发表文章并非是担心承担文责,概因当时作者圈子较小,读者较易辨识某文章出自何人手笔。②E.C.Bridgman & S.Wells Williams, General Index of Subjects Contained in the Twenty Volumes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with an Arranged List of the Articles.Vaduz: Kraus Reprinted Ltd., 1851, pp.v—vi.而《中国丛报》上的文章多是匿名发表,而其中关于《聊斋志异》的评论文章署名为“某通讯员”(a correspondent)。所以考证的第一步,需要寻到此“某通讯员”的真实身份。

《中国丛报》创办于1832年5月,停刊于1851年12月。直至曲终人散时,作为主编的裨治文与卫三畏方拟编辑出版一卷《中国丛报分类索引》。笔者细加翻查目录发现,其中有一系列文章的署名为“C.G.”,其中关于聊斋的此篇评论文章在目录中题为“Extraordinary Legends of the Táuists, C.G.Vol.XI.202”,③Bridgman & Williams, op.cit., p.xliii.而郭实猎的德文名字首字母恰好是“C.G.”。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线索,而裨治文与卫三畏在1851年12月31日撰写的“编辑说明”中曾专门向《中国丛报》的重要支持者与撰稿人致谢,其中便提及了“the names of two Morrisons, of Stevens, Abeel, Lowrie,and Gützlaff; and of Robert Inglis and C.W.King”,④Ibid., p.viii.而后更进一步指出几位重要撰稿人的首字母与一一对应的姓名,“E.C.B.” 即E.C.Bridgman,“R.M.”即Robert Morrison,“J.R.M.”即J.R.Morrison,“C.G.”即Charles Gützlaff,“S.W.W.”即S.Wells Williams。⑤Ibid., p.ix.至此,“C.G.”为“Charles Gützlaff”昭然若揭,韩南教授似应循此理路,考证出该文作者即德国传教士郭实猎。

时隔三年,国内学者王燕教授全文翻译了郭实猎于1842年在《中国丛报》上所撰的“Liáu Chái I Chi, or 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聊斋异志〉,或来自聊斋的神奇传说》),刊发于《蒲松龄研究》2007年第2期;而后进一步在《明清小说研究》2008年第2期撰文深入阐释这一观点,提出《聊斋志异》在西方的最早译介并非出自美国传教士卫三畏编著的《中国总论》,而是出自中国近代的英文期刊《中国丛报》,译者是晚清来华德国传教士郭实猎。

而当郭实猎被认为是《聊斋志异》最早译介者似成为定论后,另一位专治美国传教士卫三畏研究的学者顾钧教授在《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3期撰文提出商榷,其以为卫三畏同样于1842年,在其出版的汉语学习教材《拾级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 or Progressive Exercises to Facilitate the Study of that Language, Especially Adapted to the Canton Dialect)中选用了17篇聊斋故事,在“第4章阅读练习选用了《种梨》《曹操冢》《骂鸭》”,⑥顾钧:《也说〈聊斋志异〉在西方的最早译介》,《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3期,第199页。并对此三篇进行了英文翻译。

实际上,顾钧教授在此似有一失误,即卫三畏并非在是在该书“第4章”,而是于第6章的“文献选读”(Selections for Reading)中迻译了《种梨》(“Hardness Punished”)、《曹操墓》(“Grave of Ts’o Ts’o”)、《骂鸭》(“A Thief Detected”)三则聊斋故事,其采用原文、罗马字母注音、汉字直译以及全文意译相结合的方式,旨在对汉语初学者有所助益。但顾钧教授的发现至少表明,与德国传教士郭实猎几乎同时译介《聊斋志异》的尚有美国传教士卫三畏。

但聊斋西传的第一人究竟是谁,抑或说郭实猎与卫三畏到底谁最早接触到《聊斋志异》?这个问题似乎尚需进一步做出推说。今不揣浅陋,认为郭实猎当是聊斋西传第一人。

郭实猎出生于普鲁士,由荷兰传教士协会资助来华,自1835年起受聘于英国政府,于1843年起担任香港总督的中文秘书。他被形容为“积习难改的乐天派、热情而盲目的人、空想家、传教士冒险家、精明的宣传家”。①《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第61页。据韩南先生的研究,郭实猎极为热衷以中文小说的形式传播福音,其于1834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赎罪之道》,后来又先后出版八部中文小说,而在此之前的1828年可能便开始阅读中国小说。②同上,第66页。

韩南先生指出,自1838年9月起,郭实猎开始在《中国丛报》上发表一系列关于中文作品的详述,相当详细地描述了七部小说,而《聊斋志异》便是其中之一。韩南先生紧接着言道,早在1835年,特别是在关于这些作品的记述中,郭实猎屡次谴责那些我们至今尚不知其名的“汉学家”。“他以一名精通中文,更重要的是熟悉人们实际读到的那些文学作品的人的形象而出现,成功地使自己显得与众不同。”③同上,第68页。

由此我们似可以推断:为创作中文小说,郭实猎对中国小说进行了广泛涉猎。在当时其他“汉学家”看来,郭实猎鹤立鸡群,因为他“熟悉人们实际读到的那些文学作品”。而在郭实猎关于聊斋的文章中,他便指出聊斋“被广为传阅”(to be often read)。④Charles Gützlaff, “Liáu Chái I Chi, or Extraordinary Legends from Liáu Chái.Reviewed by a Correspondent,”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No.4, 1842, p.204.清人段雪亭于道光四年(1824)亦曾言“留仙《志异》一书,脍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龄迄今,身之所经,无论名会之区,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册”,⑤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17页。《聊斋志异》显然属于“人们实际读到的那些文学作品”之列,而郭实猎对之应该是熟稔的。

而且,郭实猎在其关于《聊斋志异》的此篇文章中说,“为了便于我们知晓该作品所传达的思想,在此不妨转录(transcribe)几则故事”。⑥Gützlaff, op.cit., p.204.郭实猎在此“转录”了《祝翁》《张诚》《曾友于》《续黄粱》《瞳仁语》《宫梦弼》《章阿端》《云萝公主》《武孝廉》九则聊斋故事的梗概,对一些故事情节的描述,恰如王燕所言“作品没有标题,每段介绍一篇,大致粗陈梗概,可谓错漏百出,我们只能从其叙述中大致猜测译介的究竟是哪一篇”,⑦王燕:《试论〈聊斋志异〉在西方的最早译介》,《明清小说研究》2008年第2期,第220页。这自然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译”,似也不是顾钧教授所谓的“介”,⑧《也说〈聊斋志异〉在西方的最早译介》,第200页。而且就其原文内容以及郭实猎该文的标题后所缀“Reviewed by a Correspondent”(某通讯员评论)而言,郭实猎的这篇文章应界定为对聊斋的评论似乎更为合宜。需要说明的是,另一位聊斋英译者、当代英国汉学家闵福德(John Minford)教授在其译本后所列附录中,亦将郭实猎此文列入《与〈聊斋志异〉及相关主题有关的评论作品》( “Critical Works Concerning Strange Tales and Related Subjects” )条目下。⑨John Minford,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2006, p.494.

尚须指出的是,郭实猎在1842年撰文评述《聊斋志异》时,“转录”故事,迻陈梗概,多有纰漏,这似应亦表明其早于1842年之前就已接触到了《聊斋志异》。然而后来他长期周旋于传教以及其他间谍或外交活动,写文章时也只是凭先前之阅读印象,叙述某些聊斋故事的大致内容。他在关于《红楼梦》的评论文章中将宝玉的性别弄错(宝玉女士),似乎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而卫三畏的情况,似乎起初是与中国文学无缘的。卫三畏于1812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一个有着基督教背景的印刷商家庭,他曾就读于纽约州特洛伊的伦斯勒工业学院(Rensselaer School),感兴趣的是自然科学,特别是植物学。①顾钧:《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14页。卫三畏在《丛报》上先后发表过三个专门系列的文章:(1)博物学(Notices of Natural History);(2)中国风土人情(Illustrations of Men and Things in China);(3)中国地志(Topography)。博物学系列开始于1838年第7卷,先后介绍了中国的各种动物资源:蝙蝠、松鼠、犀牛、骆驼、大象、麒麟、凤凰、龙、龟、马、驴、骡、蜂类(包含各种黄蜂和蜜蜂)、鸬鹚、狮、虎、豹。另外卫三畏还专门写了一篇名为《汉语中与动物有关的成语和谚语》的文章,讨论汉语表达中的动物形象。由此其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可见一斑。参见《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第73页。他于1832年成为广州传教站的印刷工,于1833年起程前往中国。

作为传递有关远东信息的媒体,《中国丛报》于1832年5月由裨治文创办。卫三畏一到任,印刷的业务便交给了他。几个月后,卫三畏开始为《丛报》写稿子,之后一直没有中断,直到《丛报》停刊。他最初的两篇文章《中国的度量衡》和《广州的进出口》刊登在1834年2月的《从报》上。据卫三畏的儿子卫斐列回忆,其后几年卫三畏写了一些关于中国自然史方面的文章,因为这个题目他最感兴趣。后来随着中文程度的加深以及阅读能力的提高,他对中国文学和建筑也发生了兴趣。但卫三畏早期文章的风格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意识到自己文字表达的笨拙后就尝试改进和提高,为此他师法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查尔斯·兰姆。他试图用《关于烤猪》的笔法描写广州生活的情景,结果其幼稚和拙劣的模仿使裨治文先生看后哭笑不得,他要求卫三畏烧掉那篇美妙的文章并回到平时持重的风格上来。②卫斐列著,顾钧、江莉译:《卫三畏生平及书信:一位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心路历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23页。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卫三畏最初是作为一名印刷工来华的,早年在工业学院所受的教育使其对中国自然史最感兴趣,于文字表达比较笨拙,文章风格比较一般,显然与文学是无缘的;而当郭实猎于1834年出版第一部中文小说《赎罪之道》时,卫三畏才仅能用英语写出《中国的度量衡》和《广州的进出口》这类“风格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介绍性文章。后来随着中文程度的提高以及阅读能力的提升,他才对中国文学发生了兴趣。当1838年至1842年,郭实猎开始在《中国丛报》撰文评论中国小说时,卫三畏才开始总结自己汉语习得的经验,编写《拾级大成》。从对他国语言习得,尝试用外语写作小说,再至评论他国文学名著,这一进程中的时间差与层次高低不言而明。

虽然郭实猎当时具体的阅读情况已然无法得知,但综合各种因素似可断定,卫三畏不会早于郭实猎接触到《聊斋志异》,郭实猎应是聊斋西传第一人。

二、“王渔洋千金市书”新说

关于王渔洋欲以千金购得蒲松龄聊斋书稿的说法,最早见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赵起杲青刻本的例言,而后诸如王培荀、陆以湉、邹弢、倪鸿、袁世硕等先生亦有提及,或附和,或质疑,莫衷一是。而早期聊斋评论者、英国外交官梅辉立对此亦有别种说法,似更为合理。

梅辉立,1859年来华,并于1871—1878年担任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1818—1895)的汉文正使,参与过众多外交活动,与奕䜣、李鸿章、冯焌光、曾纪泽等清廷大臣有所交往;在外交事务之外,投身于汉学,在《中日释疑》(Notes and QueriesonChinaand Japan)、《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等刊物上发表近百篇文章,如《志异;或鬼怪故事》(“The Record of Marvels; or Tales of the Genii”),成为继郭实猎、卫三畏之后第三位著述关注《聊斋志异》的西方人。

梅辉立关于《聊斋志异》的译介文章发表于1867年《中日释疑》杂志的第1卷第3期,题为《志异;或鬼怪故事》,指出近代中国文学作品中,就流行范围之广、传播速度之快,无有堪与《聊斋志异》比肩者。①William Frederick Mayers, “The Record of Marvels; or Tales of the Genii,” Note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Vol.1, No.3,1867, p.24.关于聊斋的传播与接受,梅辉立提到了两个实例。其一即与王渔洋有关的千金市书说,梅辉立如此言道:“王渔洋是康熙朝内阁大臣,据说曾以重金向作者求得在一些故事尾后加以评骘,以此为使其名字流芳后世最为可靠之办法。”②原文为“Wang Yü-yang, a Cabinet minister in the reign of K’ang Bi, who is said to have paid the author a very large sum for the permission to add the few observations which appear under his name at the end of some of the tales, as the surest method of handing down his name to remote posterity.” 见于Mayers, op.cit., p.25。在此,梅辉立指出,王渔洋并未千金市聊斋原稿,而是以重金求得在书中留名。这显然相异于中国国内通行的说法。

“王渔洋千金市书说”最早可见于赵起杲青刻本例言,“先生毕殚精力,始成是书,初就正于渔洋,渔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坚不与,因加以评骘而还之”。③《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313页。但不乏学者对此说提出异议,如王培荀谓:

吾淄蒲柳泉《聊斋志异》未尽脱稿时,渔洋每阅一篇寄换,按名再索。来往札,余俱见之。亦点正一二字,顿觉改观。……或传其愿以千金易《志异》一书,不许,其言不足信也。④同上,第291页。

陆以湉也表示怀疑,“相传渔洋山人爱重此书,欲以五百金购之,不能得,此说不足信”。⑤同上,第300页。而另一些学者则加以肯认,如邹弢说“渔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执不可”,⑥同上,第301页。倪鸿也指出“闻其书初成,就正于王渔洋,王欲以百金市其稿,蒲坚不与,因加评骘而还之”。⑦同上,第302页。对王渔洋千金市书之说,后人亦多有附和者。

持否定意见中,较为新颖的一种观点是认为市书者非王渔洋,而是另有其人。如袁世硕先生便曾指出:

乾隆初年,蒲立德为谋求其祖父的《聊斋志异》得以刊行传世,向知县唐秉彝上了一道《呈览撰著恳恩护惜呈》,中有“在昔喻廉宪购以千金,未敢庭献”之语(《东谷文集》旧抄本卷六)。⑧袁世硕、徐仲伟:《蒲松龄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0页。

据此袁先生断定,欲以千金购买《聊斋志异》者并非王渔洋而是喻成龙。喻成龙当时为山东按察使,在康熙三十二年仲春曾邀请蒲松龄出任其幕僚,可能表示了意欲一阅《聊斋志异》的意思,蒲松龄也随身带去了一部分稿子,喻成龙阅后意欲买走版权,但被婉拒。袁先生进而指出:

这件事自然不好张扬出去,那样会使喻成龙受到文人的讥笑。蒲立德在乾隆初年给唐县令的呈文,也很少人看到,《东谷文集》未获刊行,后人更无从知道,这便以讹传讹。轻信者误以为真,致使王世禛背了二百余年的黑锅,岂不冤哉!⑨《蒲松龄评传》,第151页。

综上各家观点,赵起杲、邹弢、倪鸿等基本持肯定的态度,而王培荀、陆以湉等则否定“王渔洋千金易书”之说;袁世硕先生肯定有千金易书之事,但否认市书者为王渔洋。而梅辉立的说法,则否定了“王渔洋千金易书”之说,并提出:王渔洋千金求评骘留名。本文以为,梅辉立的说法应更为合理一些。这里,首先要对王培荀、陆以湉、袁世硕等前贤的说法提出商榷。

首先,袁先生经由新资料考索,发现喻成龙曾欲以千金购聊斋书稿,但这并不能排除王渔洋与聊斋间的某些瓜葛,因为二者之间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而且,武将出身的喻成龙都欲借此书以延誉,作为文人的王渔洋应更可能会有此想法。但很多学者对此不以为然,如王培荀、陆以湉等持否定意见者,认为王渔洋乃文坛一代宗师,不屑于借助聊斋而留名,如冯镇峦所谓“予思渔洋一代伟人,文章总持,主骚坛者数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与聊斋争之”。①《〈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485页。王渔洋确也主盟康熙诗坛数十年,但某位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需要时间来检验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后人对王渔洋的诗作批评甚多,认为其天赋不足,才力不厚。在文学史上,王渔洋远不如蒲松龄的地位崇高,早为世所公认。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王渔洋诗》中说:

《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曰:“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盖谓渔洋以人工胜也。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虽随园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而“五官”生来尚“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尽。②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三联出版社,2007年,第232页。

就王士禛的诗来说,钱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饰自己天赋之不足,即以人工取胜,正如袁枚所喻,“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然稍放纵,不加检点,便蓬头垢面,风姿全无。“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③同上,第233页。

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亦曾指出:

随园对于渔洋的批评,所谓“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娸,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云云,(《论诗》)所谓“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诗文必弱,诋之者诗文必粗”云云,(《诗话》二)以及“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云云,(《诗话》四)原来都有考究的。这些话其由性灵说的立场而言,不能不说是极公允的评论。④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634页。

倘若我们从心理学的角度来推断,王渔洋本人对自己的禀赋与才力恐怕是最清楚不过的,虽然以人工暂博得虚名,但自己的诗作能否青史留名,内心终究是惶惶难安的。而古人向来有所谓“三不朽”之说,其中“立言”是被极为看重的。王渔洋对蒲松龄则是“素奇先生才,屡寓书,将一致先生于门下”,⑤《〈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285页。他高度评骘“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⑥同上,第291页。王渔洋以文人的敏锐眼光料到,《聊斋志异》必能流传千古,而自己天赋不厚,加之才力单薄,虽暂时可以神韵妙悟加以掩饰,但终不可致长久,故欲借《聊斋志异》而垂名,也是很自然的心理想法,如梅辉立所用的字眼,这是“最为可靠的办法”。关于这一点,清代聊斋评点者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亦曾指出,“当时王公幸挂一二于卷中以传者,盖亦有之。赵瓯北诗云:‘公卿视寒士,卑卑不足算,岂知钟漏尽,气焰随烟散,翻借寒士力,姓名见豪翰。’谅哉!”⑦同上,第481页。

但是如何达及这一心愿,依袁世硕先生所见,喻成龙以先人军功而入监入仕,一介武夫尚且怕“文人的讥笑”,况王渔洋是当时诗坛盟主,岂可贸然市书,斯文扫地?故王渔洋千金市书不太可能;而如梅辉立所言“赠金以求评骘”应是更为合理的说法。蒲松龄纪念馆蒲学专家杨海儒先生亦曾指出王渔洋曾送钱给蒲松龄。聊斋文《与王司寇阮亭先生》(即第一札)之末段云:

几许阿堵物,何须尚存虑念?然欲却而不受,又恐无以见,昧君子一介不苟之高节也。梅屋一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

由此不难断定,王渔洋与蒲松龄之间有通财之谊,而且“应该承认蒲、王交情与《聊斋志异》分不开”,①杨海儒:《蒲松龄生平著述考辨》,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4年,第148页。显然二人间的“通财之谊”,也定然是与《聊斋志异》有关。而现据梅辉立的说法,似可较为明确地指出:王渔洋并未市书,而是以重金博得蒲松龄默许,继而添加评语于后,将自己的名字与《聊斋志异》连在一起,从而流名于后世。

梅辉立是一位严肃的学者,而非道听途说之人,其谨严之学风可由同行的高度褒奖中窥得一斑。英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说其“兼有25岁学者的热情和50岁学者的成熟。作为一个研究者,他勤奋刻苦、卓有成绩,而且他热衷于研究第一手资料”;②转引自王燕:《英国汉学家梅辉立〈聊斋志异〉译介刍议》,《蒲松龄研究》2011年第3期,第95页。在《中国评论》“新书简报”(“Short Notices of New Books”)栏目中,关于梅辉立的另一部著作《中文读者手册》(The Chinese Reader’s Manual)的介绍中,亦曾评价梅辉立是一位“博学而刻苦的著者”(learned and painstaking author);③“Short Notices of New Books,” 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 Queries on the Far East, Vol.2, No.6, 1874, p.383.此外,中国学者辜鸿铭曾在《春秋大义》(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一书中颇为挑剔地批评了众多的汉学作品,但却称《中文读者手册》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a very great work),是所有中国题材作品中“最实在、最认真、最质朴的”(the most honest conscientious and unpretending)。④Ku Hung-Ming,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Peking: The Peking Daily News, 1915, p.135.由此可见,中外同行对梅辉立治学态度评价甚高;加之,其英国驻华外交官的特殊身份,与清廷大臣的交往,得悉王渔洋等前朝故臣的秘事是极有可能的。据此可断定,梅辉立以学者的严谨,借消息灵通之便,关于王渔洋重金求得于《聊斋志异》中加以评骘之说应是更为合理而可信的,最起码足备一说。

19世纪西人对《聊斋志异》的评论与迻译作为聊斋西传初始性的话语谱系,对之的盘点与疏解,对于厘清聊斋西传史,展开国学与汉学间聊斋研究的对话自当是颇有意义的。本文不揣浅陋,在前贤研究成果基础上,经由爬梳19世纪英文文献,尝试就上述诸多存疑做出解释与一系列推说,希冀对问题的认知有所推进。但由于史料所限且时隔久远,其中一些细节已难以说清,不当之处,也敬请各位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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