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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族裔·性别
——当代华裔美国文学的生存空间书写*

2019-12-16郭海霞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族裔华裔建构

郭海霞

(天津大学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 300072)

福柯(Foucault)于1967年指出,“空间是当今关注的焦点”,“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①福柯虽然没有建立系统的空间理论,但其对空间的关注很早且意义重大。引文最早出自福柯于1967年3月在建筑研究学会所做的题为《关于其他空间》的演讲。该演讲于1984年春以《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为标题整理发表。索亚认为此篇演讲对于空间的论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演讲英文版详见:Michel Foucault and Jay Miskowiec, “Of Other Spaces”, Diacrtics Vol. 16, No. 1(1986),pp.22-27。在此空间观照下考察当今美国华裔的生存状态依然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自19世纪末踏上北美大陆,华裔即被排挤在当地主流社会之外。1882—1943年间美国实行的《排华法案》标志着对华裔排挤的合法化与体制化,在美华裔的生存空间遭遇全面压制。1965年民权运动之后,在美华裔生存处境有所改善,但对其生存空间的开拓依然是当代美国华裔关注的焦点。

与此同时,在全球化空间重组的背景下以及列斐伏尔(Lefebvre)与福柯的理论推动下,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文学和空间的关系。索亚(Soja)在列斐伏尔的基础上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②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具有强烈的后现代色彩,它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传统空间认识论进行解构又对其进行重构,并强调第三空间的极大包容性:包括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包括中心与边缘、主体与客体、抽象和具体、真实与想象,等等。本文结论中的“真实和想象空间”即是对索亚第三空间的借用和致敬。可参阅Edward W. Soja: Third Space: 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继续推进对传统空间思维方式的挑战,把更多焦点转移到对生存空间的关注上。继索亚之后,多个美国少数族裔理论家扩展了第三空间,更进一步促进了文学的空间转向。在第三空间理论的观照下,文学“并不是对空间的简单再现式反映,它直接参与空间社会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和价值内涵并达成人与空间的互动交流,显现空间的生存意蕴”。[1]基于此,当代华裔美国作家对其生存空间展开了什么样的思索,又以何种文字表征展现其生存空间关怀是值得探究的话题。

历史空间、族裔空间和性别空间是伴随美国华裔生存及族裔真确性建构全过程的三个重要空间维度,且勾勒出当代华裔美国文学创作的主导性叙事特征。1974年第一部亚裔美国文学选集《啊咿!》的发表,使得赵健秀(Frank Chin, 1940—)成为当代华裔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他一直致力于华裔历史的自我建构,其最具影响力的叙事作品《唐老亚》(1991)亦是对华裔历史创伤的弥合和历史空间的再创造。梁志英(Russell Leong, 1950—)是美国华裔作家中的一位多面手,对族裔属性的冷峻思索以及对处于美国社会边缘的、劣势的少数族裔男性生存空间的关注是其代表作《凤眼及其他故事》(以下简称《凤眼》)(2000)的显著主题特征。任璧莲(Gish Jen, 1956—)是一位活跃在美国文坛的华裔作家,她的第二部小说《莫娜在希望之乡》(以下简称《莫娜》)(1996)呈现对美国少数族裔属性相对性与复杂性的探究。通过对这三位华裔代表作家作品的叙事策略和主题特征的分析,本文试图从侧面解析当代华裔美国作家对其生存空间的现实性和可能性的积极开拓。

一、历史空间:对抗记忆的建构

汤亭亭(Maxine H. Kingston)在一次采访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少数族裔生存处境堪忧,并强调记忆——个人记忆、家庭记忆、族裔记忆和文化记忆——对于个人、家庭、社区、族裔的重要性。[2]这一呼吁暗示华裔对其历史空间建构主动权的重视。赵健秀的《唐老亚》是此历史关切的恰当表征,文本中对抗记忆的成功建构有力地揭示了美国官方历史背后权力空间的运作本质。

小说《唐老亚》讲述的是一个华裔第二代少年唐老亚的成长故事,聚焦其对华裔历史认知的变化:由最初的厌恶、鄙视,到之后的发掘、欣赏,再到最后在此基础上树立族裔自信心。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唐老亚即将过12岁生日。他自幼在白人学校接受教育,美国华裔历史由白人教师明怀特(Mr. Meanrignt)讲解,强调中国人的胆怯和内向是华裔在美处于劣势的根本原因。这位白人历史教师是美国主流话语的缩影,他的名字即为一双关:喻指“(官方)认为正确的”和“恶意书写”,直指美国主流话语对华裔在美奋斗史的刻意隐没、片面选择以及恶意曲解。其影响潜移默化且深远持久,不仅在美国主流社会中形成华裔要么逆来顺受要么狡猾奸诈的异教徒形象,而且深刻影响在美华裔的自我认知,形成华裔美国人“自我轻视、自我排斥和自我瓦解的心理定势”。[3]这是导致小唐老亚厌恶自己华裔血统的重要因素。因此,故事开篇,唐老亚以美国白人艺人弗莱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为偶像,梦想着自己成为阿斯泰尔二号。他虽居住在唐人街,但羞于提及自己的名字也厌恶自己的华裔出身,认为“他生活中一切关于中国的东西都很差劲”。[4]唐老亚在一次与阿斯泰尔对话的幻想中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你知道为什么[华裔]来到美国这么久,却不像美国人吗?”

“美国人?”

“美国人!……创造美国历史的人。”……

“为什么?”

“被动。”……“他们不善于竞争,抗压能力差。”①此处省略号由笔者添加。

这段对话形象地揭示了唐老亚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白人历史教师的历史认知。

唐老亚对美国华裔历史的真正了解,始于对早期华裔参与修建美国太平洋铁路这一史实的发掘,并最终发现历史上的华裔祖辈并非像白人历史教员所描绘的那样呆板、懦弱,相反是集隐忍、勇敢、艰苦奋斗和竞争精神于一身的民族,在铁路修建过程中克服重重困难,并创下日铺路里程最高的纪录:华裔是美国历史的创造者之一!他这才鼓足勇气,当场指出白人教师对华裔及其历史的误解,成为他最终以华裔历史为荣,成功树立族裔自信心的开端,标志着他的成长。

赵健秀借笔下人物之口指出“历史就是战争”。按照这一历史逻辑,历史空间生产即为战斗。从叙事层面来讲,赵健秀的历史建构由显性叙事和隐性叙事两条线构成:前者指以唐老亚为代表的华裔对其历史话语权的积极争夺;后者指以隐含作者为代表的华裔对其历史空间的再创造。英国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指出,历史并不是简单的过去,而由记忆、幻想、叙事和深化结构构成。深刻意识到这一历史构成特点的赵健秀对华裔历史空间重建的最终目标,并不在于恢复其真确性,而是进一步对华裔历史进行(再)创造,实现对抗记忆的建构。《唐老亚》对抗记忆的建构依托三个并置的叙事策略,以此使唐老亚慢慢意识到华裔历史的被曲解。一是建构父辈给予的感知空间。比如,叔叔给唐老亚讲故事,包括一百单八水浒好汉的故事和华裔祖辈参与美国铁路建设的故事,扭转唐老亚对华裔历史的错误认知。再如,父亲对唐老亚的言传身教:当发现美国主流对华裔历史功绩的恶意隐没时,唐老亚跟父亲报不公,而父亲反问到:“如果我们自己不书写自己的历史,别人为什么给我们写?”[5]一个反问句不仅反映了父亲对华裔历史建构的自我主体意识,也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态度的坚定。而且从开篇父亲即教导不自信的唐老亚走路时要挺起腰板,说话时眼睛要看着对方。这一言一行中透露的自信源于对自身族裔历史的尊重和自豪。第二个叙事策略是建构唐老亚的梦境空间。唐老亚经常做“奇怪”的梦(bad dreams)而且梦境愈渐清晰,起初是铁路,而后是华裔先辈参与美国铁路修建的片段,最后唐老亚在梦中化身修路人参与华工大罢工,真切感受华裔先辈艰辛的奋斗历程。这一独创性的叙事使得梦境和历史的立体交错,呈现的却是华裔被压抑的集体记忆,也展现了唐老鸭内心世界的成长。第三个叙事策略是安置异质空间——阿诺德。同当时以白人历史教师为代表的美国主流社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老亚的白人同学阿诺德:他对唐人街和华裔文化深感兴趣而且十分尊重;他不仅鼓励唐老亚在梦境中寻找历史印迹,而且伴随唐老亚到图书馆查找历史依据;在唐老亚指出白人教师的错误解读时与唐老亚并肩,在唐老亚成长路程上给予了不可忽视的鼓舞和陪伴。三个叙事策略的并置与交叉运用,成功建构起《唐老亚》的三重文本空间,形成解构主流霸权话语的对抗记忆的基础。

华裔作家对其历史的自主建构,揭露了美国官方“历史进程中随处可见的‘缝隙、断裂与非延续性’”,[6]形构完整的没有人为缝隙的华裔历史空间,并稳固确立华裔族群美国身份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华裔作家对其历史空间的对抗性开拓,使华裔逐渐获得美国社会的认可,美国大众文化中主导性的华裔刻板形象陈查理——无性化、从属性、边缘性的“他者”——亦于1993年被宣告死亡,这为焕然一新的华裔形象的再塑造提供了坚实基础和无限可能。[7]可见,这一过程真正实现了“以现在的色彩来描绘过去的山水风景”,[8]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未来历史空间的壮丽和秀美。

二、族裔空间:阈限逢生的开放性

关于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霍米·巴巴提出了他的第三空间思想。在《文化的定位》开篇,他引用海德格尔的话“边界是事物开始存在的地方”,[9]并以此开启他第三空间的临界性和超越性。“背靠文化差异的概念,我试图把自己放在界限性的立场,放在作为差异的文化建构的生产性空间之中,放在差异或他者性的精神之中。”[10]其理论内容中的阈限性(liminality)和不确定性给予少数族裔身份建构无限开放性和想象性。本部分将以族裔身份的临界性所导向的开放性为依托,以梁志英的《凤眼》和任璧莲的《莫娜》为例,剖析当代华裔作家对其生存阈限的严肃思考以及在此基础上对自身族裔空间的努力开拓。

麦克·克朗(Mike Crang)在《文化地理学》中指出,考究文学与空间的联系可以从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着手,比如文本结构对于特定空间和空间界阈的建构作用,而文本中家园感的建构不失为地理空间建构的标准范式。[11]在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中家园的建构和追寻即为族裔身份空间构筑的表征之一。梁志英的《凤眼》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但透过三个小标题“离开”、“轮回”、“天堂”可以管窥十四个短篇故事的内在逻辑,小说实则表征的是一场离散族裔在错置空间的精神漫游,而物理空间的游移暗示的是族裔身份的不确定。最后一个故事《永生之人居于何处?》可以说是对华裔离散情怀的寓言式再现。

故事标题中的关键词“永生之人”颇具寓意,能够永生的只有延续不断的血脉,此处暗指美国华裔族群;标题的另一关键词 “居于何处”以家园空间的缺场预示离散华裔对族裔归属的不断探寻。这个短篇讲述的是美国华裔安德鲁·汤姆(Andrew Tom)去中国找寻亲生父母的故事。安德鲁自幼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姐姐艾菲(Effie)一直照顾他,四人都生活在美国,而父母却远在中国。冷战之后他和父母失去一切联系,但关于父母的情况却有多种说法且真假难辨。在49岁时,安德鲁决定去中国寻找父母,因为父母的失联使自己无形中置于一种无奈的“流放状态”。这个短篇看上去像是一个寻根的故事。故事开篇开宗明义:“我人生中的喜乐哀愁都和脚紧密相关。”[12]此处“脚”不仅暗示一种追寻,更是“根”的表征。但根的追寻并不平坦:奶奶的脚是裹脚,连“我”一个小孩都能把她轻易推倒;爷爷的腿脚也不灵便,不能正常行走。这为下文安德鲁坎坷的家园追寻之旅做好了铺垫。即便到了中国,父母的下落依然不明朗:是健在人世还是遇难于1978年的火车事故;火车失事是意外还是他人谋划?父母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们是分别效忠中国和美国吗?这一切问题只因和安德鲁的寻根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族裔建构有关才变得重要。但其中错综复杂关系的探寻无果而终。最后安德鲁放弃对父母生平的追问,因为他最终意识到即便能够把父母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描摹清楚,那也只不过是一堆溪流中的石头,一些干巴巴的事实而已,与“我”是谁关系甚微。此即表明父母的生平、国属与其后代族裔属性之间联姻的失效。与以往通过家园的建构来暗示族裔归属的创作不同,梁志英独特的叙事策略在于通过文本中家园空间的缺场来展现人物内心的纠结与挣扎,但更着眼于开启其边缘身份的不稳定性:一方面作为一种书写策略,为作者提供足够空间以表达自己难以化解的族裔身份困境,另一方面又敞开一定开放空间,宣称个性高于民族性。梁志英对边缘优势的巧妙利用,使得家园这个“原先用来暗示华裔美国人文化归属”[13]的空间表征,不再具有表面上的定向指涉功能,也使得华裔的族裔空间建构呈现一定程度的流动性和开放性。

任璧莲在其小说《莫娜》中没有展现第二代华裔为族裔建构展开的家园追寻,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美国定位,正如《莫娜》姊妹篇《典型的美国人》开篇所言“这是一个美国故事”。[14]但他们毕竟是少数族裔,在美国多元文化大背景下族裔归属依然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那他们是华裔美国人吗?《莫娜》给出的答案是——不一定。正如莫娜(Mona)选择皈依犹太文化而姐姐考莉(Callie)选择中国文化一样,对族裔归属的再商榷是任璧莲对华裔族裔空间建构所搭建的另一层楼宇,也把族裔的临界性开放到极致。在任璧莲看来,族裔身份是非常复杂的,美国所有族裔都在互动中产生相互影响,没有哪个少数族裔是纯粹的,[15]并进而指出族裔身份的流动性和后天可塑造性,即族裔身份不是自然属性而是社会产物。所以《莫娜》中以莫娜为代表的新一代开始挑战以海伦为代表的父辈所设定的族裔观,遇到重重阻力但以“胜利”告终:莫娜和犹太人交朋友,皈依犹太教并参加相关的各种活动,她嫁给了犹太青年赛斯(Seth),且把标志其家族来源的姓氏也由张(Chang)改为典型犹太姓氏张廓沃茨(Changowitz)。[16]莫娜最后变成了犹太人。在任璧莲1999年的短篇小说《谁是爱尔兰人?》中,叙事者华裔老太太最后变得比爱尔兰亲家老太太还“爱尔兰”。可见这两个故事蕴含着她对族裔属性思考的一脉相承。

莫娜对犹太文化的主动选择比安德鲁放弃族裔追寻走得更远,也为华裔族裔空间的建构开拓了更广阔疆域。杂糅性或混杂性是巴巴阈限理论的重要概念,但如果说安德鲁和莫娜的族裔追求导向的是后现代式的族裔杂糅性或混杂性,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一论断不但在文本层面上与两位作家的创作初衷相冲突,而且也在后现代族裔政治语境下无形中认可了中心—边缘“种族优劣的二元对立(族裔)关系的潜在话语”。[17]更客观地讲,两位作家共同致力于对族裔临界的阈限生存状态的把握,使得阈限主体“具有相比较于被分隔前与聚合交融后稳定社会结构中主体所不具有的双向‘他者’视角与思维敏锐度”。[18]基于此,华裔族裔构建才具备足够的自主性、开放性和流动性,其族裔空间开拓也因此更具活力。

三、性别空间:双性同体的操演

在西方霸权叙事话语下,“种族歧视和性别优越之间的对应关系惊人而准确。前者不但与后者相联系,而且为后者所确证。男人强于女人,同样,一些民族也强于另一些民族。”[19]在此语境下,东方整体即被认定为女性化的;东方男性,相对于西方男性中心而言,也是被边缘化的、被阉割的。[20]基于此,以赵健秀为首的男性华裔作家群体把在美华裔的历史称为阉割的和女性化(effeminate)的历史,亚裔美国文学研究者金惠经(Elaine H. Kim)亦指出亚裔男性被描绘为没有任何性能力的人。[21]

美国黑人理论家贝尔·胡克斯指出:“空间是展开激烈争论的地方……它很可能是未来反抗斗争的一个中心地点。”[22]她主动选择边缘,把自己定位为“边缘”,包括性别,并以此为出发点导向一个彻底开放的、可以想象的空间——它同时既是中心又是边缘,然而又两者都不是。索亚概括其为“边缘性和彻底开放”的空间理论。[23]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提出的性别操演理论(performativity of gender)对生理性别(sex)和社会性别(gender)二元对立性别身份的界定进行釜底抽薪式的批判,指出性别和性征不是自然属性,是社会产物,强调性别身份认同过程的多元和流动性,而性别操演是建构和重构性别主体性的重要途径。这为性别的重新界定和性别关系的再阐释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性。本部分以瑚克斯的边缘性理论和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为视角,以《凤眼》为分析文本,探析当代华裔美国作家对性属空间展开的自觉性思索。

像瑚克斯一样,梁志英首先把自己定位在边缘,认为自己是“文化边界的闯入者”。[24]在审视华裔美国历史时,他敏锐地洞察到性别与种族主义的微妙关系,指出性别是美国种族主义考察的对象。[25]而在文本创作中,他意志鲜明地利用自己的边缘性别身份,尝试创作“跨越东西方、跨越国界、跨越文化,有时甚至跨越性别”的人物和形象。[26]在《凤眼》中,梁志英匠心独具,运用双性同体式性别操演实现性别跨越,追寻性别在社会化过程中的流动性和开放性。这一点在戏剧《月蚀》(Eclipse)中有很好的体现。从叙事策略上讲,《月蚀》中的双性同体操演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叙事层面上隐含叙事者对双性同体的暗示。这部小说集被命名为“凤眼”,取中国文化中“凤”字阴阳合一的性寓意,并引用《山海经》中的一句话——“鸾鸟自歌,凤鸟自舞”作为《凤眼》的开篇,从此脚注式隐喻中足以看出作者的心志。这个剧作的标题 “月蚀”也是点睛之笔:月蚀的特点是在其变化过程中阴和阳处于一种此消彼长的动态关系,作者借此空间意象来建构他对传统性别定义的解构和重构,质疑已经体制化了的稳固性别生产机制。[27]第二,叙事内容上剧中人物双性同体的行为操演。但丁(Dante)和莉塔(Leta)都坚持性属的非定型性,前者宣称自己是双性恋者,后者由男性变性为女性。对性别归属流动性的推崇,也解释了为什么最后理查德教授要通过两人录音对其进行性别解析和定位时,莉塔和但丁把他的录音设备砸烂并愤然离开。第三,叙事话语上剧中人物双性同体的言语操演。莉塔宣称“我的生殖器……不是区分男女的标志。”[28]这句话短促而有力,呼应巴特勒指出的性别不是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后者给予个人更多主体性空间;但丁指出观音的性别转化:在印度为男神,到了中国和日本化身为女神(同上);借莉进而表示她“是一位印度神……想要吞噬太阳和月亮。就像月蚀一样”。[29]打破男女气质的界限枷锁,切断种族歧视和性别优越之间的联姻,强调个人性别超越族裔化性别,这是《月蚀》的创作宗旨,也解释了为什么莉塔刚出场就对理查德教授强调“你不能一概而论”。[30]

史蒂芬·罗(Stephen Rowe)认为,只有身处边缘的人才具有清晰的洞察力并提出深刻的问题。[31]在《凤眼》中,梁志英恰到好处地利用自身独特的边缘优势,借助双性同体式性别操演,展开性别空间的自主想象和主体性建构,以期消除美国主流社会对华裔个体性属的刻板划分。在这部小说集中,他并没有追随赵建秀等作家以西方范式中力量、阳刚等为标准来塑造华裔男性形象,以获得主流话语的认可;相反,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华裔作家对“长期以来由白人男性主宰的仇外主义的文学传统”[32]匠心独具的思考。可以说梁志英对华裔更自由的生存空间的探索非常冷峻、沉稳。

四、结语

当代美国华裔作家对其历史空间、族裔空间和性别空间的建构,兼具艺术的想象性和现实的真实性,在当代话语体系下为在美华裔生存空间的拓展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对抗记忆的建构是华裔历史空间构筑的有效策略,稳固确立华裔美国族群的美国身份;流动性族裔身份的归属使得华裔阈限逢生,为族裔身份建构的开放性和想象性争取更自由空间;双性同体的操演切断种族歧视和性别优越之间的联姻,暗示华裔生存空间关注的个性化转向。以此观之,当代美国华裔作家真正实现了“以语言文字符号为媒介”,以历史景观、族裔归属和性别建构为对象,“以思想情感为内容,以再现、表现、想象、虚构、隐喻、象征等为手段”,[33]生产出当代华裔文学参与的、符号化的表征性美国社会空间建构。赵健秀、梁志英和任璧莲努力赋予历史、族裔和性别这三个维度的社会空间以焕然一新的意义,这是对华裔生存空间现实性和可能性的文学探索,是一场通往真实和想象空间的旅程。

[注释]

[1] [33]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0、12页。

[2] Paul Skenazy , et al. ed.,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 Martin: Univ.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p.74.[3] Frank Chin, et al., ed., 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Asian-American Writers,Washington: Howard UP, 1983, p.xii.

[4] [5]Frank Chin, Donald Duk, Minneapolis: Coffee House Press, 1991, pp. 8, 123.

[6] 李有成:《〈唐老亚〉中的记忆政治》,单德兴编选:《文化属性与华裔美国文学》,“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1994年,第127页。

[7] [32] Jessica Hagedorn, ed., Charlie Chan Is Dead: 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Asian American Fiction,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3, p. xxvii.

[8] Mark Poster, Foucault, Marxism and History: Mode of Production versus Mode of Information, Cambridge: Polity,1986, p.75.

[9] Homi K 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p.1.

[10] J.Rutherford ed., “The Third Space: Interview with Homi Bhabha”, Identity, Community, and Culture, Difference,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1990, p.209.

[11] Mike Crang, Cultural Geograph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47.

[12] Russel Leong, Phoenix Eyes and Other Stories,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 p.154.

[13] 凌津奇:《历史与想象:雷祖威、梁志英与伍惠明的小说艺术》,《南开学报》2009年第5期。

[14] Gish Jen, Typical America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S. Lawrence, 1991, p.3.

[15] 吴冰、王立礼:《华裔美国作家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32页。

[16] Gish Jen, 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 New York: Alfred A. Knof, 1996, p.189.

[17] Fu-Jen Chen, “Postmodern Hybridity and Performing Identity in Gish Jen and Rebecca Walker”, Critique, Vol.50, No. 4 (Summer 2009): pp. 377-396.

[18] 王微:《霍米·巴巴阈限空间思想刍议》,《当代外国文学》2016年第2期。

[19] Amy Ling, Between Worlds: 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 New York: Pergamon Press, 1990, p.171.

[20] Anne Mcclintock, Imperial Leather: Race, Gender, and Sexuality in the Colonial Contest, New York:Routledge,1995, p.14.

[21] Elaine H Kim, “‘Such Opposite Creatures’: Men and Women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Michigan Quarterly Review, Vol. 29, No.1 (1990), pp.68-93.

[22] Bell hooks, Yearning: Race, Gender, and Cultural Politics, Boston: South End Press, 1990, p.31.

[23] Edward W. Soja, Thirdspace: 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s, 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1996, p.163.

[24] 梁志英:《我们是文化边界的闯入者》,《文艺报》2002年6月25日。

[25] [26]Russel Leong, Asian American Sexualities: Dimensions of the Gay and Lesbian Experience, New York:Routledge, 1996. p. xvi.

[27] 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p.70.

[28] [29][30]Russel Leong, Phoenix Eyes and Other Stories,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0, pp.105-107.

[31] 史蒂芬·罗著,林泽铨、刘景联译:《再看西方》,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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