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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排华隐喻话语的认知批评分析*

2019-12-16李曙光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排华隐喻华人

李曙光,杨 玲

(1.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2.南京师范大学 金陵女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美国国会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是美国移民政策的一个分水岭,标志着美国“从开放时代”进入“监管时代”,[1]彻底颠覆了美国作为接纳贫穷者和受压迫者自由港湾的传统。[2]更为严重的是,排华立法及司法中所确立的“国会全权原则”在实质上违背了美国开国元勋确立的独立宣言精神与美国宪法原则。[3]有关这一悖论的形成原因,美国学者倾向于从劳工运动及政党政治博弈方面进行剖析,[4]国内学者则主要从种族主义[5]、中美外交关系[6]以及中美文明冲突[7]等角度来进行探讨,而鲜有研究者关注该法案酝酿过程中围绕华人移民形象形成的一系列诸如“华人是帝制分子”“华人苦力是奴隶”“华人移民是洪水”以及“华人移民是致病的秽物”等隐喻性话语;至于利用当代认知隐喻理论对这些话语进行批评分析,揭示语言修辞背后的个体及社会认知动因,从而探测当时美国民众以及政治精英的心理认知则更显不足。

关注话语与修辞在政策制定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有助于我们理解各方参与者在话语互动中如何创造意义,进而影响整个公共话语的生态,并最终影响甚至彻底改变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任何公共政策的形成,表面上是各利益集团相互斗争、相互妥协的结果,究其根本则是社会大众及其代言人在思想认知上达成的一致。政策的合法性表面上体现为对某个政治实体既有的法律框架和社会惯习的遵从,深层次上则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获得了共同的认可,而只有当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成为影响公共话语的认知动因时,以此为基础的公共政策才能真正取得合法性,从而被整个政治社团所接受。

当代话语理论认为,话语与意识形态之间并非单向的决定关系:一方面,话语是意识形态的表征;另一方面,话语也能够塑造意识形态,进而构建社会现实。[8]在政策话语中,隐喻无论在表征上还是在构建社会现实的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它具有将一个新的政策议题纳入一个熟悉的既有信息加工框架的功能,从而是政治人物用以影响大众认知而首选的话语手段。他们借此使其政策主张在意识形态上获得合法性。[9]因此,对排华话语中的隐喻及其认知动因进行批评分析可为我们深入理解该法案形成的原因及其后果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从而对一般的政治、经济、法律以及文化层面的历史分析构成有效的补充。

一、认知隐喻理论

历史上,最早对隐喻现象进行系统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亚氏将隐喻看成一种创新性语言使用方法,其特点是“用一个表示某物的词借喻它物”;从构成隐喻的两个事物之间的关系来看,隐喻主要包括以下四个类别:“以属喻种、以种喻属、以种喻种和彼此类推”。[10]在亚氏看来,隐喻是一种修辞手段,是天才的诗人创造性使用语言的标志之一,而在非文学领域,隐喻并非一种必不可少的修辞手段。由于这一观点长期影响着人们对于隐喻的认识,隐喻一直以来仅被看成一种语言修辞现象。[11]

(一)隐喻的双域映射性

然而,随着20世纪中叶认知革命的兴起,以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为代表的一批认知科学家开始以全新的视角看待隐喻。他们的研究发现:(1)表面上作为修辞手段的隐喻实质上是一种认知现象;(2)表面上看,隐喻发挥的是艺术或审美功能,实质上其作用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特定概念;(3)构成隐喻映射的两个概念域并非常常建立在相似性基础之上;(4)隐喻不是天才诗人的专利,而是普通民众日常交际中习焉不察、无处不在的现象;(5)表现为修辞现象的隐喻,其实是我们须臾难离、赖以生存的思考和推理机制。[12]总之,每当我们利用一个熟知或具象的概念来理解一个陌生或抽象概念的时候,我们依赖的就是隐喻认知机制。在当代认知隐喻理论中,作为认知手段的熟知或具象的概念域被称为“来源域”(source domain),作为理解对象的概念域被称为“目标域”(target domain)。例如,与具象的空间相比,时间则非常抽象,从而我们习惯上利用空间概念来理解时间,表现在语言上我们就有了“上午”“下午”“前天”“后天”这样的隐喻话语。这些大家习以为常的语言表达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将空间(来源域)所具有的“上”“下”“前”“后”等特征映射到时间(目标域)之上,从而使稍纵即逝、抽象无形的时间被赋予了可以把握的形式。因此,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故意为之的新颖隐喻之外,大多数隐喻由于已经高度规约化而已经变成我们思维和语言的一部分,并且沉淀在其底层而不为我们所察觉。有研究者通过实证调查发现,说英语的人大概每说10~25个单词就要使用一次隐喻,或者一分钟大概要使用6个隐喻。[13]

(二)隐喻的意识形态建构性

尽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无法避免利用自己所熟知的来源域概念去理解目标域概念,但毕竟构成隐喻映射关系的两个概念域在本体上具有相互独立的存在。因此,选用什么样的来源域来识解(construe)以及表达特定的目标域就体现出认知以及话语主体特定的世界观和交际意图。例如,将“战争”作为来源域用以识解并表达“论辩”——即将“论辩”比喻成“战争”,那么战争这个概念域所具有的一些核心特征——参与者的敌意、你死我活的冲突以及不可避免的伤亡等——就被投射到目标域。因此,论辩就被构建为充满敌意的“零和”冲突事件,结局往往只能是一方胜利,另一方失败。然而,如果将论辩中双方立场上存在巨大差异比喻成“空间上的距离很大”(即构成诸如“我们好像来自不同的星球”这样的隐喻话语),那么“敌意”就会被弱化,甚至会促进相互寻找“共同点”的努力,以便达成妥协。同样,“爱情是旅程”这样的隐喻突出了作为人际关系的爱情所具有的移动与变化性,而“爱情是需要浇灌培养的花木”这个隐喻则压制了上述动态性,而强调了其需要浇灌、否则就会枯萎的一面。因此,不同的来源域映射可以在感知、推理以及对于目标域的态度方面造成差异。[14]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笔者认为,隐喻是表征以及构建意识形态的重要手段。

二、排华话语中的主要隐喻

在公共政策形成过程中,媒体与政治人物的言论是突显度最高的话语,二者的合力往往可以影响政策进程。在美国,对于需要立法确认的公共政策,新闻媒体和国会议员的辩论自然是两种最具影响力的话语。[15]因此,要想理解排华法案的形成,关注当时的媒体以及国会辩论中的隐喻话语不失为一个十分有效的视角。在对导致排华法案通过的隐喻话语分析中,我们的数据来源分为直接和间接两类:一是基于涉及《排华法案》国会辩论之档案文本的直接提取;二是根据美国学者桑·基尔(Sang H. Kil)2012年发表的有关排华运动期间华人负面形象媒体话语的分类统计,[16]进行间接提取。

(一)排华隐喻的历史语境

将华人排斥于合法移民之外,在南北战争之后进入重建时期的美国并非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首先,中国劳工以其勤劳、节俭、顺从以及可靠的品质赢得了资本家的青睐。他们不论是在太平洋铁路修建还是在农业生产方面,都为美国经济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根据1876年美国国会进行的一项有关华工的调查显示,大多数证人在谈到对华工的印象时都使用了“勤劳”“可靠”这样积极的字眼。其中,铁路大亨查理·洛克指出,中国人干的都是别人不愿意干的苦活;农场主威廉·霍利斯特也说,华工是不可多得的农业人才。[17]其次,排华与《独立宣言》所宣扬的“人人生而平等”的精神相抵牾。[18]特别是在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明确废除奴隶制之后,以马萨诸塞州参议员查尔斯·萨姆纳(Charles Sumner)为代表的开明政治精英更是反复提议将所有关于公民归化的法案中保留的“白人”这一限制条件废除,从而在法律上真正体现《独立宣言》所倡导的天赋人权的平等精神。[19]然而,萨姆纳的动议遭到了其他国会议员的强烈反对,以奥勒冈州参议员乔治·威廉姆斯(George Williams)为代表的一些议员认为,萨姆纳的提议是对建国先驱们意图的误解。更为严重的是,双方的辩论引发了是否有必要将华人排除在可以归化为美国公民的范围之外的争论,从而将围绕如何正确理解《独立宣言》的辩论转变成华人是否能够归化为美国公民的争论。这样一来,既可以回避现行法律中所包含的种族歧视与《独立宣言》所倡导的对于平等权利的应然规定之间存在明显矛盾的尴尬,又可以响应当时以加州为代表的美国西部地区高涨的排华运动,以换取美国白人劳工组织的选票。[20]

(二)国会辩论话语中的排华隐喻

除了利用偷梁换柱的手法成功转换议题之外,排华议员在其辩论中还充分发挥了隐喻的意识形态构建功能。在其涉华话语中,我们发现以下两个隐喻不仅出现频率高,而且触动着战后重建时期美国民众的敏感的神经:一是“华人是帝制分子”(Chinese are imperialists);二是“华人苦力是奴隶”(Chinese coolies are slaves)。如上所述,在萨姆纳参议员提出无差别对待华人的动议之后,保守派议员旋即对其进行口诛笔伐,并不遗余力地构建华人的负面形象,其中加州的众议员阿龙·萨金特(Aaron A. Sargent)在国会辩论中的以下发言最具代表性:“目前有几百万中国人蜂拥而至,他们不仅在血缘及语言上跟我们完全不同,而且在信仰上也与我们格格不入——他们是偶像崇拜者。在政治上,如果说他们有什么原则立场的话,那么结论是——他们都是帝制分子……一个帝制分子是达不到归化为美国人的标准的;他们高度依附于帝国制度……有没有人听说过有华人是共和制度的拥护者?没有!他们根本不认同我们的共和政体!”[21]

众所周知,美国独立战争的最大成果就是彻底摒弃了其殖民地时期宗主国所实行的君主制而建立了新型的具有美国特色的民主共和制。对这种政治体制的选择是美国人民热爱自由的结果,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这种政体才是对自由的最好保障,同时,也只有热爱自由的人们才能真正捍卫这种体制。对美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更自然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奴役更可耻了。”[22]与此相对,拥护帝制的人则选择对奴役的屈从甚至认同,因此,他们不会理解并真正拥护民主与共和,更不会捍卫这种全新的体制。可以说,“热爱自由民主共和的美国人”与“屈从奴役的帝制分子”,是美国民众在脱离旧世界殖民统治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两个相互对立的概念体系。其基本精神在《独立宣言》中已经有了相对清晰而完整的表述,并且此后二者继续相互影响、相互建构——在定义新型美国人时,理解了帝制分子;在定义帝制分子时,理解了新型美国人。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美国人当时所熟知的帝制分子指的是旧大陆的那些拥护在政治以及宗教上迫害过他们祖先的君主以及贵族们。例如,阿龙·萨金特在论辩中谈及帝制分子不可能成为美国公民时就说:“众所周知,如果依照我们的归化法案精神,路易·拿破仑是不能成为合众国公民的。”[23]因此,可以说,当时美国人眼中的“帝制分子”在本体上与来自遥远东方的陌生人群——华工属于独立而不同的存在,但这些陌生的华工群体一旦通过隐喻机制被置于美国人眼中既有的“帝制分子”的认知框架,来源域——“帝制分子”的一些核心特征(即奴役臣民或者屈从奴役,不能理解美国式民主,不会捍卫民主共和体制)就会被明显地投射到目标域——“华工”整个群体之上。与此同时,华工本身所具有的一些重要特征却因此而遭到了遮蔽,例如,他们作为个体相互之间所具有的差异性,特别是以下事实遭到了严重的歪曲:华工当中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受到当时国内封建皇权以及大地主阶层的经济剥削或者政治迫害而远走他乡的。[24]这种遮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隐喻投射在认知上最为重要的效应就是在将来源域概念的核心特征投射到目标域的同时,遮蔽了目标域概念原本所具有的一些不同于来源域的特征。

在美国的众多历史事件中,内战无疑是其建国初期最为重要的历史记忆,虽然导致内战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是“奴隶制的废除和黑人获得公民权是北方实现战争与‘死亡’意义的原因”,[25]也就是说,奴隶制的废除与避免合众国的分裂是这场战争以巨大牺牲换来的主要成果,虽然这项成果以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的方式得以保护,但战争给美国民众造成的创伤记忆却是旷日持久的。可以说,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实现民族和解,不能让奴隶制及其导致的悲剧重演构成了整个美利坚民族的底层认知。因此,当用贩奴作为来源域来识解“契约华工”时,其概念框架中包含的认知特征及其所激活的民族创伤性记忆就会被投射到目标域之上。

因此,当国会议员斯图沃特(Steward)在国会辩论中抛出以下言论时,整个华工群体就被纳入了奴隶制概念框架而获得了一个统一的认知:“他们被贩卖到这里来,做法与他们被贩卖到西印度群岛毫无二致……他们签订了卖身契被贩卖至此,契约规定,如果他们毁约,其家人就会沦为奴隶。”[26]在当时的语境中,“奴隶”这个概念框架包含诸如这样一些核心要素:奴隶没有人身自由,只有对于奴隶主的顺从;奴隶是无法理解自由与民主的;奴隶主是罪恶的;奴隶制是这个国家历史上的灾难;等等。当这些作为来源域概念特征投射到目标域时,华人苦力以及跟华工签订契约的组织就相应分别被作为“屈从奴役的奴隶”以及“罪恶的奴隶贩子或奴隶主”识解,甚至当时华人在美国成立的诸如被称为“华人六大公司”(Chinese Six Companies)的一些旨在保护华工权益的自助性准劳工组织都被当成贩奴祸首。[27]

在此基础上,斯图沃特进一步在辩论中利用隐喻所具有的推理功能得出以下结论:华人苦力因与中国公司签有卖身契约而到达此地,他们因此受到控制,如果把他们纳入归化的范围而使其成为美国公民,那么这些华人公司就会控制他们的选票,因此他对支持接纳华人为归化对象的议员发出了这样的质问——“这些人在选举中将完全听命于将他们贩卖至此的主人,请问,你们还愿意将他们纳入归化法的适用对象吗?”[28]斯图沃特使用这个隐喻框架来宣扬自己的排华主张,虽然非常邪恶,遮蔽了契约华工在抵达目的地之后的自由身份,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有效的,因为它触发了美国人对于内战的痛苦记忆和对于来之不易的民主制度受到威胁的担忧。

(三)媒体话语中的排华隐喻

如上所述,排华法案的最终通过虽然是当时的政治精英直接介入的结果,但媒体话语却在反映与引导民意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美国加州圣何塞州立大学的桑·基尔选择《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作为数据来源,收集了该报1882年1月1日至1882年12月31日期间,在标题或者首段提到中国人的126篇新闻报道。考虑到《排华法案》是1882年5月6日签署生效的,所以这个时间节点前后是排华言论最为集中、各种观点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刻。另外,由于旧金山是当年华人移民登陆美国的重要港口城市,拥有最多的华人,而《旧金山纪事报》又是当地影响力最大的日报,所以该报的涉华言论应该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也是最具影响力的。桑·基尔考察了这126篇文章所包含的1046处使用负面词语指称华人的话语,笔者从中提取了三个重要的隐喻,其中,“华人苦力是奴隶”(Chinese coolies are slaves)占总数的23.3%;“华人是滔天洪水”(Chinese are overwhelming deluge)占总数的9.3%;“华人是致病的秽物”(Chinese are diseased filth)占总数的8.8%。[29]

由此可以看出,跟部分议员在国会辩论中一样,媒体话语也在“华人苦力”及“奴隶”之间建立起隐喻映射关系,从而使两种话语形成了有效的互文关系,两者相互强化影响当时的社会认知。除此之外,媒体话语还引入了另外两种新的隐喻:一类是将华人移民比喻为自然灾害(洪水),另一类是将他们比喻为疾病来源。相对于以上“华人是帝制分子”以及“华人苦力是奴隶”这样的隐喻,媒体话语中的两类新隐喻更能突显隐喻跨域映射的特点。以人类中心论的视角来看,国会辩论中的两对隐喻映射发生在同一秩序(即都是人类)的不同概念域之间,而后面两对隐喻映射则发生在不同秩序(即一为人类,另一为非人类客体)的不同概念域之间。构成隐喻关系的概念域之间的差异越大,隐喻所具有的选择性突显以及遮蔽的功能就越强,对认知对象的构建作用也就越强。因此,利用“洪水”以及“致病秽物”框架来识解并表征华人移民,来源域所具有的“致命的危险”等特征就被投射到无辜的华人身上,其作为“勤劳而友善的劳动者”形象就被彻底遮蔽。这种突显与遮蔽所具有的意识形态构建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是前面两组隐喻所不能比拟的。

三、隐喻话语的政策后果

如上所述,由于隐喻在认知上具有突显和遮蔽作用,所以它在表征特定认知以及话语主体特定世界观的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受众的世界观,从而具有构建意识形态的功能。在公共政策领域,一旦这种意识形态转换成实际的政策时,隐喻就可以深刻地影响社会现实。因此,公共话语隐喻的决策影响研究是批评性隐喻分析必然要关注的课题。

(一)隐喻影响社会决策的实验证据

在隐喻是否能够影响受众的决策方面,社会心理学家开展了大量的实验和实证研究。例如,迪勃铎(Thibodeau)与博拉迪斯基(Boraoditsky)开展了这样一项研究,他们让大学生阅读有关一个名叫埃迪森(Addison)的城市犯罪率的报告。报告有两个版本,分别用不同的隐喻来描述犯罪:一份报告将犯罪描述为“一个野兽袭击埃迪森”,另一份报告将犯罪描述为“一种病毒感染埃迪森”。除此之外,两份报告中传达的其他信息完全一致。当接受测试的两组大学生分别阅读完这两份报告后,研究者要求他们提出应对埃迪森犯罪问题的方案。阅读含有“野兽袭击”隐喻报告的大学生,主张对犯罪分子施以更加严酷的惩罚,而阅读含有“病毒感染”隐喻报告的另一组被试者则主张找到导致犯罪的根本原因,并制定相应社会政策以保护这个城市。两位研究者以隐喻类型及比例作为变量,设计了5个系列的实验,在对产生的数据进行比对分析之后,他们发现,隐喻类型与政策结果具有显著而稳定的相关性,因此得出结论:“隐喻远非只是修辞手段,它在我们理解以及应对重大社会议题方面具有深刻的影响。”[30]另外,他们还发现隐喻只是在潜意识中影响决策,因为当被试者被问及“为什么提出自己所主张的政策”时,他们并未提及隐喻问题而只是关注有关犯罪的统计数字。也就是说,决策者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决策是受到了隐喻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仅是存在的,而且是深刻的。其实,这种情况并不难理解,因为这本来就是隐喻——特别是一些所谓“死喻”——的作用方式。例如,我们在说诸如“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之类的话语时,几乎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利用隐喻进行思维与表达——即利用空间来理解及表达时间。

(二)排华隐喻的政策后果

正是因为隐喻主要在认知底层影响人们对于新事物的认知并使人随之采取决策,所以当华人移民被构建为“帝制分子”“奴隶”“洪灾”和“致病秽物”时,人们很少会意识到这是隐喻性的表达,而是不自觉地去寻求应对之法——阻止这些将给美国自由民主制度带来危险的帝制分子、新型奴隶,以免受他们带来的灾害。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这四个隐喻中,前两个涉及国家制度层面,而后两者与个体的生活体验更加密切相关,由于几乎所有人都有着对自然灾害以及疾病的切身体验,因而,后两个隐喻产生的影响更加深刻,这种效应甚至通过思维影响到人的行为。在一项发表在《科学》杂志的心理学实验中,研究者要求两组被试者分别回忆一个不道德的行为和一个道德的行为,相比于回忆道德行为的被试者,回忆不道德行为的被试者在回忆任务结束之后更倾向于拿一个免费赠送的杀菌抹布来擦拭双手。这项研究说明,我们平时使用的“有道德的是干净的”以及“道德缺陷是肮脏的”这类隐喻已经沉淀到我们社会性认知的底层,而且深刻地影响到我们的行为。[31]与隐喻影响我们的行为相对,特殊的身体体验也会通过隐喻机制影响我们的认知。社会心理学实验表明,让被试者身处肮脏的房间,会大大降低他们对于道德缺陷的容忍程度。同样,由于移民常常被构建为致病的污染物,因此,有关身体受到污染的想法也会激活反对移民的情绪。[32]

正是由于上述隐喻在国家制度层面及个体体验层面具有深刻影响,最终就连一向以捍卫独立宣言精神、主张平等对待不同族裔人群为志业的马萨诸塞州参议员萨姆纳也只好在辩论中承认:“我不是说那些被胁迫至此的劳工……我没有说一定要接纳每一个人让他有权归化为美国人。”[33]至此,排华法案在国会获得通过也就不难理解了。然而,这种赤裸裸的种族歧视政策与独立宣言精神之间存在的矛盾,美国大众以及政治精英却选择了忽视,这不能不说跟上述隐喻在他们潜意识里将华人移民构建为邪恶的危险事物具有密切的关联:这些隐喻将来源域具有的负面特征突出地投射到作为目标域的华人移民群体之上,并遮蔽了其所具有的聪慧、勤劳、节俭以及爱好和平等特征,从而促使美国人心安理得地将排华作为唯一可选的方法来保护国家和个体免遭危险。

四、排华话语中的隐喻推理及循环的后果

概念隐喻理论创始人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认为:“隐喻一旦被接受,不仅具有让特定政策以及政治经济行为获得合法性的作用,而且能够为某些推理提供根据。”[34]隐喻所具有的上述两种功能在排华运动以及后续美国长期的移民政策实施过程中可谓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国界就是门户”是当今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中都广为接受的隐喻话语。可以说,这种隐喻在某种程度上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美墨边境建造隔离墙以及可控的边界门户政策行为提供了心理认知上的合理性乃至政策上的合法性。

(一)排华隐喻的推理效应

根据美国华裔历史学家艾瑞卡·李(Erika Lee)的考证,美国移民以及外交政策中的“守卫门户”(gatekeeping)传统明显始自19世纪美国西部地区的排华运动;排华论辩中的隐喻话语为美国守卫门户这一意识形态的形成提供了某种依据。[35]这与隐喻话语具备的推理功能是分不开的:既然“华人移民是危险的事物”,那么自然的推论就是——“制定排华政策就是守卫家门”“排华政策制定者就是守门人 ”,等等。众所周知,排华运动的结果对于美国国民的国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以及美国的移民政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排华运动产生的话语促使来自欧洲的白人移民后代确立了“何为美国人”“美国的国家主权”等方面的认知。也就是说,在排斥、否定“他者”的过程中,美国人获得了“自我认同”。在政策以及国家治理层面,排华法案的执行也影响着美国政府的组织形态。正是出于排华的需要,美国成立了专门的机构——移民管理局,将原本属于财政部以及海关管理的移民事项统一移交给移民管理局,这一做法一直延续至今。[36]另外,排华的另一结果是,被排斥的对象逐渐扩大到整个亚洲人,后来蔓延至所有的非白人移民,今天甚至呈愈演愈烈的势头。从而,“守卫门户”或“关闭门户”这个隐喻成为长期影响美国移民政策的主流话语,而排华话语则是这类话语的范型(prototype)。

(二)排华隐喻的循环映射

更为严重的是,排华话语一旦获得范型的地位,人们就容易对华人产生一种负面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从而使得其成为被排斥的范型而广为扩散。因而,当意大利人不受欢迎的时候,就有人将他们称为“欧洲的华人”;当法语区的加拿大人不受欢迎的时候,就被称为“东部的华人”;当澳大利亚在排斥欧洲移民的时候,就会有“(我们)面临欧洲的‘中国人’漂流至我们海岸的危险”这样的说法。[37]由此可见,排华法案对于华人的负面影响并没有随着该法案的废除而结束。与19世纪末20世纪前半叶所不同的是,华人原来是需要借助“帝制分子”“奴隶”“致病的秽物”等负面事物来识解与表征的一个陌生概念,现在已经作为一个熟知的负面刻板形象从目标域概念转变成来源域概念并用以识解其他需要排斥的族群,经历了一个隐喻的循环。需要警醒的是,这种转变在某种程度上危害性更大,因为华人作为需要排斥的他者形象似乎已经变得不容置疑。正因如此,我们需要对涉华隐喻话语的形成与转换进行批评性分析,从话语与认知的角度揭示华侨华人一个多世纪以来所遭受的歧视与不公。

五、结语

现代认知隐喻理论认为,隐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思维以及表达方式,隐喻话语是隐喻认知的表征,同时,隐喻话语反过来又会影响我们的个体以及社会认知,形成特定的意识形态。认知心理学实验表明,隐喻表征与认知所构建的意识形态以潜在而深刻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公共决策乃至个体行为。因此,可以说,一个多世纪以前,当美国的政治精英与大众传媒利用“帝制分子”“奴隶”“洪水”以及“致病秽物”等负面的隐喻来识解和表征华人移民时,这些隐喻在排华政策的形成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且在随后更为广泛的移民话语中转化成为来源域概念用以识解及表述需要被排斥的其他族群。这一隐喻循环形成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华侨华人所遭受歧视与不公的历史。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涉及华人移民的代表性隐喻进行批评性分析,让我们从一个崭新的视角来考察美国对于华侨华人的态度,特别是在当下美国排外情绪高涨的背景下,有助于我们对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政客以及媒体试图构建“华人是间谍”等新型涉华隐喻话语保持高度警惕,利用多种角度、多种渠道对此类话语进行批评性分析,揭示其中所蕴含的歧视与不公,激起有识之士的共鸣,以便更好保护在美华侨华人的切身利益,推动中美关系朝着公平健康的方向发展。

[注释]

[1] R. H. H. Kim (ed.), Asian Americans and the Supreme Court: A Documentary History,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92, p.3.

[2] A. Gyory, Closing the Gate: Race, Politics and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 Chapel Hill, NC: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1998, p.1.

[3] 邹奕:《排华法案的宪法争议——美国排华判例中“国会全权”原则检讨》,《环球法律评论》2013年第5期。

[4] 陈依范著,韩有毅等译:《美国华人史》,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年;J. Seo, “Wedge-issue Dynamics and Party Position Shifts: Chinese Exclusion Debates in the Post-Reconstruction US Congress, 1879-1882”, Party Politics, vol. 17, (2011), pp.823-847;曹雨:《美国〈1882年排华法案〉的立法过程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

[5] 张庆松:《美国百年排华内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6] 黄志虎:《美国“排华法案”的兴废与中美外交关系》,《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3年第3期。

[7] 黄超:《“文明冲突论”的三种历史形态——美国“排华法案”的意识形态反思》,《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年第4期。

[8] N. Fairclough,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 Critical Study of Language, London: Longman, 1995, p.131; C.Hart, and P. Cap, Contemporary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4,p.1.

[9] J. S. Mio, “Metaphor and Politics”, Metaphor and Symbol, Vol.12, No.2, (1997), pp.113-133; C. J. W. Ng,“Metaphor”, in J. Flowerdew and J. E. Richardson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pp.215-227.

[10] 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49~150页。

[11] Z. Kövecses, Metaphor: A Practical Introduction, Oxford: OPU, 2010, pp. ix-x; p. x; pp.92-93.

[12] G. Lakoff and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13] M. J. Landau, M. D. Robinson and B. P. Meier, The Power of Metaphor: Examining Its Infl uence on Social Life,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014, p.4.

[14] M. J. Landau, M. D. Robinson and B. P. Meier, The Power of Metaphor: Examining Its Infl uence on Social Life,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014, p.7.

[15] [美]托马斯·戴伊著,彭勃等译:《理解公共政策》,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28~40页。

[16] S. H. Kil, “Fearing Yellow, Imagining White: Media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 of 1882”, Social Identities, Vol.18, No.6, (2012), pp.663-677.

[17] 曹雨:《美国〈1882年排华法案〉的立法过程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

[18] 高全喜:《移民、归化与宪法——论美国移民法中的“归化”问题》,《法学评论》2017年第6期。

[19] C. Sumner,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 Cong., 2nd sess., (1870), 5124.

[20] 曹雨:《美国〈1882年排华法案〉的立法过程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5年第2期。

[21] A. A. Sargent,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Cong., 2ndsess., (1870), 4276.

[22] 李剑鸣:《美国革命时期民主概念的演变》,《历史研究》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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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李春辉、杨生茂主编:《美洲华侨华人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0年,第29~45页。

[25] 邵声:《美国内战史研究的新趋向》,《史学集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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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W. M. Stewart,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Cong., 2ndsess., (1870), 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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